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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裴靖和安晴約的十日的日期已到,他也真個如約將所需的染料送到了顧家的庫房。安晴卻仍是閉門不出,只遣了環茵替她驗了貨,又同裴家的管家對了帳,次日便把所需的款項送到了裴家。
    環茵不住嘆氣:“小姐現在做得忒也絕情了些,怎么說裴家都和顧家這么多年的交情,難道以后小姐真個要跟裴少爺老死不相往來?”
    安晴笑笑:“自然不會,等他娶媳婦的那天,我還要去裴家蹭一杯水酒呢。”
    “小姐就這樣信不過裴少爺?”環茵忍不住憤憤道,“我倒是覺得,裴少爺比沈庭靠譜千萬倍!”竟是連聲少爺或是公子都不肯叫,更別提那句理應稱呼的“前姑爺”了。
    安晴只輕飄飄看她一眼:“我也比當時要老,更瞻前顧后、小心翼翼?!遍_始一段感情,尤其是如這般從開始便預料到以后會有重重困難的感情,必須要有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才敢于用自己的后半生做賭注,去參與這一場豪賭。
    她自問不夠有勇氣,也不夠蠢,不敢再憑著一時的頭腦發熱而做出什么決定。
    兩人正說著,弄墨又來送湯,環茵忙護著小腹捏著鼻子躲到一邊。
    那日環茵皺著眉沖出房間,便是對濃膩的熱湯起了反應,之后便一直干嘔不已,來貴忙忙請了郎中來看,才發覺她已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子了。是以她最近總是不自覺地摸著小腹,一臉的幸福甜蜜,教任何人見了都忍不住心生嫉妒。
    安晴仍是一口干了,肺子教熱湯燙得生疼,她輕拍胸口,將碗交還給弄墨,又示意他將裴靖的信交給環茵。
    那些信,她是不敢再看了,就是碰也不敢再碰。
    那一封封雪白的信箋仿佛被施了什么法術一般,放在桌上、鎖在妝奩里、壓在衣箱底下,只要她覺著隱秘的地方,索性統統藏了個遍。但是沒用,每一封信都跟圣潔的小惡魔一般,不斷揮舞著白色的翅膀向她招手:“來呀,過來呀,快拆開呀!”
    于是她索性直接將信交給環茵,揚言是毀了是收著與她再沒半點關系。
    環茵拈著信含笑,自家小姐這般掩耳盜鈴的舉動還真是有意思得緊,明明是對人家有些意思的,卻避之唯恐不及。再說,裴少爺從哪個方面來說都夠得上個乘龍快婿的標準了。于是重提這幾日顧府的熱門話題:“小姐這個樣子,分明是對裴少爺上了心的,既然老爺和夫人都支持,為什么小姐還是不肯?”
    安晴睨她一眼,嗔道:“都是快當娘的人了,少問些八卦,以后生出來的孩子也乖些。”
    環茵笑著回她:“就是有了身子,才想著要促成樁喜事,好為我的孩子積福來著?!庇仲N近了她坐下,一臉刨根問底的表情,“小姐究竟在顧慮什么?”
    安晴苦笑。顧慮什么,怎么誰都來問她這個問題,好似和裴靖在一起,她便什么都不用顧慮似的。環茵如此,含秋含夏如此,落梅如此,她的爹娘便更不用說,就連柳寄荷都勸她好好考慮,她還真落到個孤立無援的境界了。
    安晴不由想起昨日的事來。
    昨日柳氏帶了鳳兒到顧家來,顧家二老果然對鳳兒也是喜歡得不得了,尤其是顧夫人,給了幾個小金果子還嫌不夠,連手上的玉鐲子都當即捋下來給了出去。柳寄荷連道使不得,顧夫人卻瞪著眼道,她就缺這么個小外孫女,誰要是攔著她疼自己外孫女,她就跟誰急。柳氏也只得含笑叫鳳兒磕了三個頭,又奉茶拜了顧家二老,才再由安晴領著到顧家祠堂上了柱香。至此,鳳兒這干閨女便算是正式認下了。
    出了祠堂,安晴便領著柳寄荷和鳳兒到自己房里坐坐,鳳兒一見青衣便美得跟什么似的,連聲叫著“灰灰!”,撲過去抱著便不撒手了,一人一貓玩得翻天覆地,笑聲不絕。
    安晴也得以和柳氏說些體己話。
    安晴拉著她手,柔聲問她最近林非對她的態度是否有變,柳氏紅著臉搖頭回她:“姐夫最近不知是怎么了,道說店里忙,連晚飯都鮮少在家吃,偶爾中午回來一次,便跑到妾屋里閑坐,也不說話,就看著妾跟鳳兒玩,直看得妾心里直發毛?!?br/>     安晴轉轉眼珠,笑道:“那便是要開竅了。”
    柳氏羞得滿面通紅:“小姐說哪的話?!?br/>     半晌又詢問起安晴的近況,安晴自然道一切都好,然而臉上那一絲不自在的神色卻是藏不住的,柳寄荷察言觀色,心道難怪安晴會拒絕了林非,原來早有人捷足先登。
    于是兩人又東拉西扯了些不著邊際的閑話,柳氏便招來鳳兒說要道別,又慫恿著她跑去跟顧夫人說聲再見,才輕聲跟安晴道:“妾不知道小姐具體是因為什么而憂心,然而妾知道有一句話,易得無價寶,難覓有情郎。能在這世上找著個一心人實屬不易,若是小姐現下拿捏不定,不妨在夜深人靜時,問問小姐自己罷。”
    安晴強扯出個笑來點點頭,再送柳氏和鳳兒出門。
    問自己?她問過自己無數遍了,不行,不可以,不成,沒有必要。
    環茵輕輕搖晃安晴,將她從失神中喚了回來:“小姐?你在我聽說話么?——我方才說,裴夫人雖然肯定會有所反對,然而她向來最疼裴少爺,裴少爺又是這么個堅忍的性子,教裴夫人答應只是遲早的事,小姐要有信心。”
    安晴失笑搖頭:“怎么說得跟我十分中意他似的?你也甭在做這說客了,雖然我是顧及著裴叔裴姨的意思,然而這并不是重點。”
    “不是重點?那么什么是重點?”環茵睜大眼睛看著她,“這幾日,我們幾個人都把這事跟您掰開揉碎分析了個遍,不敢說所有問題,但至少九成九我們都替您分析到了,您每次都說不是重點,那么,究竟什么是重點?”
    安晴想了半晌,依舊搖頭:“我也不知道?!闭f著便起身往外趕她,“好了好了,你也莫在我這傷神了,不是害喜得厲害?快回去歇著去。”
    環茵叫她推得沒辦法,只得護著小腹慢慢往外走,又扒著門框回頭做最后的掙扎:“白天人難免心思雜,想得太多,無法抓住重點。小姐不若晚上得了空子,認真問問自己,究竟在意的是什么?”
    安晴苦笑:“好好,我試試?!?br/>     既然兩個人都建議她試,她便姑且一試罷。
    安晴這一晚睡得很不好。
    夢中,她坐在一條逼仄的小船上,小船搖搖蕩蕩,她嚇得心跳如鼓,雙手拼命抓著船幫,渾身緊繃,寒毛倒豎。
    船上空無一人,然而她卻聽到有漁工們爽朗的歌聲不停回蕩:“哥哥啊你可要把妹妹放心尖~~~哎~哎嗨哎嗨喲~~~”
    她自然沒空去欣賞,不斷蕩漾的小船以及濕冷的水氣都嚇得她一味低著眼睛,只敢看眼前那一點方寸之地。
    一雙靴子出現在她眼前,她勉強抬頭,看到沈庭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溫柔地對她笑:“做我的妻子罷,我會一輩子回護你,心里只放你一個人?!?br/>     她心中萬分欣喜,毫不猶豫地一手松了船幫,剛要去拉他,一個白衣的女子卻突然出現,擋在他們之間,一臉的焦急擔憂,聲音柔得好像在唱歌:“相公,莫要傷了手。”
    傷了手?
    她這才發現,她手中不知什么時候竟已握了一柄尖刀。刀尖正正沖著沈庭的胸口,隨著小船的搖晃而忽遠忽近。
    沈庭滿臉的嫌惡,擁著那白衣女子后退一步,又向她啐道:“沒想到你是這樣不知足的女人!”
    “女人,最重要的是要守著自己的本分!”說著便和那女人向船頭走,繼而消失不見了。
    小船晃得更加厲害,不知從哪里起來的濃霧將她的視線遮了個干凈,她嚇得忙扔了匕首,復又抓緊船舷。
    一個小小少年分開濃霧走到她面前蹲下,而后硬掰開她手,又將她雙手牢牢按在自己胸口,正正經經地問她:“陽兒,待我長大后,便娶你做我的媳婦,你愿不愿意?”
    “小屁孩,你才多大?”她似乎應該這樣說,然而任憑她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少年在她面前迅速長高長大,眨眼間便變成了個眉目溫和的青年,樣子有七分像是裴靖。他牢牢抓住她的手,強拉她起身,又低頭鄭重看著她,然而他臉上卻像是也被濃霧糊住一般,模糊得令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又要嫁人了,上次你沒有等我,這次,我娶你好不好?”
    她這才看清,他胸前戴了一朵碩大的絹花,穿著滾了紅邊的衣裳,活脫是新郎官的打扮。她十分忐忑,下意識地搖頭拒絕道:“你爹娘不會同意。”
    青年靠近她,身上的熱氣烘得她臉上發燙:“你同不同意?”
    “看著我,你同不同意?”
    “我?我不知道……”
    他說:“我會一輩子回護你,心里只放你一個?!?br/>     她嚇了一跳,想起之前那個人也說了同樣的話,趕忙抽回手來。
    他臉上表情似是悲傷:“我等你那么久,你卻一直不看我。”
    她有些心疼,想拉著他手說些安慰的話,但他身邊迅速出現了幾個妙齡的少女將她擠到一邊,臉上帶著同樣心疼的神情:“別傷心,有我們來疼你?!?br/>     船晃得更加厲害,船上女子不斷增多,俱都往他身邊湊,個個溫柔似水,嬌俏可人:“別傷心,有我們來疼你?!?br/>     船工繼續歡樂地唱:“哥哥啊你可要把妹妹放心尖~~~哎~哎嗨哎嗨喲~~~”
    她已被擠到船邊,低頭便是深不見底的一汪靜水,不由驚恐地呼喊:“裴靖救我!”原來,真的是他。
    裴靖聽到喊聲轉過頭,向著她的方向看,但視線很快被不斷出現的女子擋住,他搖搖頭,以為只是自己幻聽。
    安晴的身子也跟著小船搖搖晃晃,她嚇得雙手亂抓,卻找不到任何救命稻草。
    船工們浮在水面上,拉著船幫,一邊同安晴打招呼,一邊歡樂地晃著小船:“顧小姐,下來吧,船上已經沒有你位置!”
    是啊,沒有了。
    又多了一個女子。
    她看著水面,靜水無波,綠得近似深黑,似乎很冷。
    小船晃來晃去,船舷最低時已與水面齊平。
    不知誰推了她一把,她一頭栽了下去。
    安晴猛地坐起身子,冷汗淋漓,輕薄的中衣已經完全濕透,黏膩地貼在身上。
    原來是這樣,她按著嗵嗵狂跳的胸口悲哀地想,原來是這樣。
    她疲憊地下床,雙腳站上冰涼的地面后才發覺全身的關節都酸痛得要命,好似方才她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繞著落霞跑了一圈似的。她不由苦笑,這就是詢問自己內心的下場?
    安晴掙扎著走到櫥邊,自己就著微弱的月光重找了套中衣出來換上,又用屋里備著的水盆絞了塊毛巾,簡單擦了擦臉和手臂,便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發呆。
    海邊的夏夜向來清涼如水,坐了不多一會,她便覺得手腳發冷,便又起身從柜里胡亂抽出件披風來裹著。
    然而待那件披風上身才發覺,這衣裳并不是她的。
    是那日裴靖帶她去郊外看萱草,回來時他為她披上的那一件,因當時回來時已近凈街鼓的時辰,匆忙間安晴便忘了還他,再見時又誰都沒想起來,如此耽擱下來,這件披風便一直待在她柜子里。
    如今安晴摸著這披風,想著當日兩人情形,頓覺面上一片燒熱,忙羞赧無比地脫下來,換了套家里常穿的半舊衣裳,將那披風胡亂塞回去后便砰地一聲關上柜門。而后又想到明日含秋來收拾,看到披風堆在一邊必定就知道發生什么事了,于是又苦笑著抽出披風妥帖地疊好,期間自然免不了種種回憶,攪得她心亂如麻。
    如此折騰一番之后,安晴才發覺弦月漸漸西沉,眾多星子也都次第暗淡下去,正是天亮前最黑暗的時刻,她坐到桌前點亮油燈,又從抽屜中抽出賬冊打開,一邊慢慢翻閱一邊撥弄算盤核對,不時取了毛筆在紙上記下幾個數字。
    現在,也唯有這些繁瑣無聊的事情能夠令她平靜下來了吧?
    不覺間已經天亮,含秋睡眼惺忪地敲門進來,見到安晴衣衫整齊地坐在桌前,精神矍鑠,自己倒先被嚇了一跳:“小姐?”
    安晴沖她笑笑:“許是晚上茶喝得濃了,睡不安穩,索性起來做事。”站起來示意她,“水。”
    含秋忙送上銅盆毛巾,并漱口的青鹽柳條。
    安晴梳洗完畢,又自己坐到鏡前松松挽了個髻,口中吩咐道:“早飯直接拿到我房里吧,我忙著對賬,便不出去同爹娘同吃了。”
    含秋答應一聲,腳下卻半晌沒動彈,良久方小心試探地叫:“小姐?”
    安晴抬頭沖她微笑:“怎么?”
    含秋搖頭笑道:“沒什么,婢子先下去啦。”
    安晴便當真在房中對了一上午的賬。
    然而這一上午,她卻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左手邊放著兩本賬本,按理說應該是她已經對完了的,但查查草稿紙,她卻并未發現與此相關的數據,倒是紙上兩個大大的裴、靖二字,仿佛兩只肥碩的毛腳蟹一般,立在紙上沖她張牙舞爪地揮著大螯。
    安晴□□一聲,挫敗地將桌上散亂的冊子向前一推,一本冊子嗵地掉在地上,驚得剛剛回來補眠的青衣咪嗚一聲竄上了桌子。
    安晴忙又伸手去按它,嘴里輕斥道:“青衣,下來!”
    青衣自然不管,跳過硯臺之后又跳上了她攤在桌上的草稿紙,在紙上和桌上分別留下幾朵墨色的梅花。
    安晴抱起它,胡亂扯了張紙為它擦拭爪子上的墨跡,輕聲埋怨:“你看你,弄得這般狼狽!”眼睛隨意瞟了眼桌上,卻突然呆住了。
    紙上的裴靖二字分別被青衣的爪印正正遮了半邊,變成了一個細瘦一個矮扁的青、衣。
    落梅笑著說:“我倒覺得挺合適的,給公貓作這個名字更合適?!?br/>     安晴猛地站起身,青衣嚇得咪嗚一聲滾到地上,又在地上留下幾朵模糊的梅花。她卻已管不了這許多,推開門匆匆往外走。
    含夏含秋,還有其他的姑娘媳婦在她身后叫個不停,叫的什么她卻是半點聽不到,只曉得一味地走,走,走。
    直走到她被猛烈的海風吹得回了神。
    她茫然抬頭,這是哪?細碎的海浪一波波地拍打著星羅棋布的礁石,海鷗在湛藍的海面上低低地盤旋,間或發出一兩聲清涼的鳴叫。
    “顧小姐?”有人在背后試探地叫她,聲音有幾分熟悉。
    回頭,魏郢和幾個身穿黑衣的兵士端坐于馬上,海風吹過,他們身后潑墨一樣的旗幟迎風招展。</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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