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晴最近很喜歡去店里閑坐。
無他,只因顧夫人最近也染上了裴夫人的毛病,沒事便愛扯著她說林公子這個魏公子那個,好似兩位公子都已同她山盟海誓,只要她點一點頭,不日便可被迎娶過門一般。
她漸漸開始理解裴靖的苦衷:她既不能裝作沒聽見,顧夫人會一遍遍念到她回應為止;也不能反對,啊呀呀,那簡直要惹出一場辯論會來。唯有日日尋理由躲出去,圖得個耳根清凈。
縱是如此,顧夫人也常常打發含夏含秋來尋她,一會要她給林公子帶些點心過去,一會要她給魏郢送幾件日常用得到的東西,說辭也是千篇一律意味深長:林\魏公子身邊也沒個人照顧,你便多費些心思,也算替娘分擔家事了。
把安晴苦得,私下里沒少央著媳婦們替她隱瞞她根本沒給兩人送任何東西一事。
一來二去的,安晴在店里幾乎成了驚弓之鳥,一見內院角門有人進出便心悸半晌。
今日店里卻迎來位稀客。
一頂青尼小轎停在內院,李老板被直接引到了里屋奉茶。
安晴熱絡地同她寒暄:“夫人難得有空,今日撥冗來小店一坐,真是蓬蓽生輝。”又親自為她奉上香茶。
李老板笑吟吟地坐下:“當日實在有事,不瞞你說,連那帖子我都是幾日后才得見。當時走船在外,去了沈家一趟。”
安晴也陪著坐下,聽了這話后,面上波瀾不驚,一手擎著茶碗蓋撇著茶渣,好似什么都沒聽見。環茵同媳婦們使了個眼色,悄悄退出了。
李老板約略猜到她心中所想,忙放軟了聲音道:“妹子,你別緊張,我不是因為你的事去的,關于你,我什么都沒提。其實還真是趕巧,沈家的木材又要拖延,請我去一趟商量個日期和價格。但說實話,我本不必去的這么趕。”
她又爽朗一笑:“不怕你笑話,妹子,我天生就是這個皇帝不急太監急的驢脾氣,當初那樣對你,我心里覺得對不住,又實在是氣那個負心漢。說實話,人這一輩子,難免行差踏錯,或者對不住什么人。要真有這事,大方認了,要么道歉,要么坦然一錯到底,我李黃黛月都贊他一句真漢子。可似他家這般,明明是自己做錯,卻要往別人身上潑臟水,我便覺得意氣難平,非得找回這場子才覺得天理昭昭!”
安晴笑:“夫人……”
“還是叫嬸子吧!”
“嬸子,我心里自然有恨。但是,我跟他,好歹也有些夫妻情分。——不怕嬸子笑話,每當夢到我在沈家受到的那些個委屈的時候,醒來后我都恨不得將他生吃入肚,或令整個沈家痛哭流涕。但這于我又有什么用呢,我那七年的時光左右是回不來了。”生命里最好的七年,要怎樣才能挽回?
李老板輕拍她手背:“妹子,你先聽我說完。”
“那個戲子,進了沈家之后,確實為沈家添了丁,不過那孩子福薄,沒出月子就沒了。那戲子便指他家有人暗中做法,咒死了沈家獨苗,鬧得昏天黑地的,我去時他們正在辦道場。沈庭也沒心思和我說生意上的事,還跟我感嘆妹子你是多么賢惠,說后悔之前不該對你那般冷淡。還說,你若是有心回去,他定上落霞來接你。這些時日,只當是你回了娘家。”
何止是昏天黑地,李老板去時,沈庭那一房險些要被吵吵嚷嚷的女人們合伙給拆個干凈。沈老太太同沈娉婷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沖進前廳指著白百合的鼻子便開始跳著腳大罵,全不顧她這個外人還在一邊。白百合也不回嘴,只拉著沈庭一個勁地哭,那叫一個梨花帶雨我見猶憐,說出的話卻是對沈家姑婆明褒暗貶的,砸到地上能把青石磚蝕出一個坑來。饒是李夫人這樣慣于直來直去的人都能聽出她話中的不對,但沈庭只是鎖著眉,著下人將二位沈氏“請”出大廳,卻留著白百合陪在他身邊。
沈庭同她說出“回了娘家”這樣的話時,李老板分明看到白百合嘴角輕抿,而后立即掛上一副賢惠的微笑輕聲附和道:“夫君說得是,姐姐只是心里轉不過來這個彎而已。女兒家講究個出嫁從夫,為夫家開枝散葉是我們的本分,怎會因為這個就記恨上夫君呢?相公早該將姐姐接回來的,——想必姐姐在娘家,也是對相公思念得緊吧?”
一席話,把顧安晴說得仿佛是無理胡鬧,心胸狹窄的悍婦一般。李老板暗自皺眉,心想若是要她選,她也是寧肯自棄,也不要與這個每時每刻都站在戲臺上的戲子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她沒這個心,也沒這個力。
李老板嘆了口氣:“話我是轉告給你了,做何決定,還要妹子你自己看著辦。”說著一雙眼便在她臉上上下逡巡。
安晴呵地冷笑一聲,微垂了頭不言語,擺明了不愿接這話茬。
李老板卻誤會她動了心,忙忙拉住她手,急道:“妹子,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別讓嫂子這心里犯怵啊?”
安晴拗不過她,于是冷聲道:“嫂子,您要是真心實意地向著我,就別再拿沈家的事來同我糟心了。他們的想什么做什么,生了什么人死了什么人,早在一年半前便跟我沒了關系。”這便是把話說死了。
他要她走,她悄無聲息地走了。現在他覺出她的好來,要她回去,她便要二話不說地滾回去,繼續忍氣吞聲地做她的沈顧安晴?
安晴挑眉一笑:“泥人也有個土性兒,我顧安晴雖不聰明,但也不笨,掉過的坑,是斷不會再掉第二回的。再者,他沈家之前是以七年無所出為由休的我,現在狀況并沒有任何不同,他沈家若能斷了納妾的心才是笑話!”
“這才是嬸子的好妹子!”李老板十分欣喜,抓住她手一陣猛搖,“方才嬸子還真怕你想不開,巴巴又要跑回去受氣!”
安晴自然不明白她心中所想,被搖得有些發愣:“嬸子?”
李老板攬過她肩頭來,絮絮道:“妹子啊,聽嬸子說,咱女人雖然自小被教導著以夫為天,但離了男人也未必比之前活得差!那些叫喚著不行不行的,實是自己先覺著不行了,給自己找好了不盡力的借口,才事事不行,到得最后甘做菟絲子,依附著別人生活,這才叫人給看輕了!”
“依我說啊,什么男尊女卑,什么女子無才便是德,都是他們男人怕咱們,編出來的瞎話!所以我平日就愛待在落霞,舒坦!什么沈家堡啊,南洋啊,一邊待著去吧!——實話跟你說了吧,聽了他這話,我一碗茶就潑他腳上了!什么叫只當你回了趟娘家啊?合著這一遭還成了他對你天大的包容了?我當時還真想使點壞來著,但被我家大管家勸住了。”
“他說啊,我現在是打著妹妹你的旗號去的,若是你有意破鏡重圓,我這一鬧騰,你們成了以后我便平白做了惡人。就算你沒有這意思吧,沈家念你的罪名便又多了一條,我何苦好心辦壞事來著?我一想,也是,所以趕緊回來問問你,要是你真想著跟那個沈庭重新過到一塊去,我值當不認識你們。要不是……嬸子我倒要跟你提個醒兒。”
李老板湊近了她耳邊低語:“沈庭同我說,至多一兩個月,他便要過來落霞一趟,處理一些事宜,到時再來拜會我。我覺著,他總要來見你一面才罷休的。可他納的那個戲子卻不是個善茬,就算那姓沈的顧念著同你多年的夫妻情分,好聚好散,我怕那戲子總也要給你找些事端出來的。”話到此為止,又含笑解釋,“嬸子也是聽著這樣的風聲,同你透個氣,也讓你有個準備,好過他一頭扎過來,尋你了個措手不及不是?”
安晴強笑道:“讓嬸子費心了。”
話既已帶到,李老板也不是個愿意閑聊的人,又說了幾句寒暄的場面話便要告辭了,安晴規規矩矩地將她送出小院,看她坐上了軟轎才回。
回到里屋,自然越想越是氣悶厭煩,看左右媳婦子都在店中幫忙,顧不上她這邊動靜,不經細想便抓起茶碗向墻邊擲去。
啪地一聲,薄胎的瓷器被砸得片片飛散,殘茶也將墻角畫得一片狼藉。安晴被嚇了一跳,有些懊悔有些尷尬,但不得不承認,解氣得很。
怪道女人生氣都喜歡砸杯砸碗的,原來這般有效!
安晴撲哧一聲樂了出來,以手支頭,偏著眼瞄著另一只茶碗躍躍欲試。
“呀,好生生的茶碗,怎的非給砸了?是誰惹姐姐生氣?妹妹同你一道罵他!”
安晴一驚抬頭,見落梅笑吟吟地站在門口,她今天穿了一條扎染的橙紅裙子,配水紅色比甲,端得是明艷照人,更勝往昔。安晴忙起身笑著招呼:“妹妹怎么來了?快進來坐!”
落梅大大方方坐下,掃一眼未來得及收的茶具,隨口問她:“姐姐剛才有客?”
“是個生意上的貴客。”安晴說完這句便喚環茵將殘茶撤下,另換一套新茶具上來,重新溫茶煮盞。
見她明顯不愿細談,落梅便一笑置之,從袖中抽出一張花箋來:“妹妹是特地來給姐姐送帖子的,三日后妹妹辦了個茶會,還請陽兒姐姐賞光。”
安晴接了帖子放在桌上笑:“妹妹辦的茶會,去的大概都是些未出閣的少女吧?我這半老徐娘,跟去湊熱鬧便不太妥當了。”
落梅十分堅持:“姐姐何必妄自菲薄?不過是自小玩的相熟的女孩們一起聚一聚,說說體己話。馮家的丹霞姐姐也是要來的,還有幾位已經嫁人的姐姐,姐姐你定然不會覺得不自在。”
盛情難卻,安晴也只得應了下來,并答應著一定早去幫忙照應,又說了幾句閑聊的話,落梅便狀似不經意地將話題引到顧長青身上:“聽講前些日子,顧家哥哥捎信回來了?”
安晴笑著應她:“可不是么,托人帶了許多北疆的特產回來,妹妹可喜歡臘肉?北疆做法與我們這不同,入口雖辛辣些,但十分開胃,切成細絲用于佐餐實是不錯。我明日給府上送些去罷!”
落梅似是十分感興趣,又問還帶了什么其他東西,在聽說捎的物件足足裝了一大車時連連咋舌:“可了不得,人都道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顧家哥哥卻是千里送千鈞,這份孝心真是難得。”
安晴也笑:“可不是么,虧得前來上任的魏守備與家兄是同儕,帶的人手又足,又很有幾個軍爺是做慣了運送輜重的差事的,不然他哪有這樣大的面子?”邊說邊借著喝茶的功夫,用余光不動聲色地望著落梅,——小丫頭究竟想打聽什么,竟要繞這樣大一個圈子?
打聽魏郢?不太像,守備這樣大小的官員上任,如王家顧家這樣的當地大戶,總要備些厚禮登門,想要知道些什么,自可使錢向魏家的門房打聽,或是守備麾下的百戶等官員,總不會繞遠轉到她這里。
落梅渾然不覺,聽了她的話只頻頻點頭,又迷惑道:“這我倒是不懂了,魏守備單到咱這上任,帶些家人便好了,怎的還要帶舊部一同來落霞?我那日似也見過,一隊黑甲兵士騎著一模一樣的黑馬揚長而過,足有近二十人,端的是威風凜凜,也嚇人得緊。姐姐你可知這些人底細?”
安晴含笑,緩緩道:“魏守備曾是北疆黑旗軍的千戶,帶來的舊部自然也是黑旗軍的將士,黑甲黑騎,是黑旗軍精銳的打扮,其余的我便不知了。”
落梅臉上有淺淺的失望一閃而過。
安晴心中了然,放下茶碗輕撫她手背柔聲道:“可是黑旗軍里有什么魯莽小子唐突了妹妹?”
落梅臉頰唰地通紅,微低了頭嗔道:“姐姐莫要開我玩笑,不過是同姐姐坐著說些閑話,怎的就扯到這上面去了?”說著微轉了身子,不肯正面看她。
安晴故意逗她:“當真不是?”
“自然不是的……”落梅底氣明顯不足,聲音輕得仿佛早春楊柳微風。
安晴笑:“那便好,若是真有那唐突佳人的浪蕩子,我定要拜托魏守備嚴查,令那登徒子親自向妹妹奉茶道歉不可。”
落梅飛快地抬眼看了安晴一眼,似是想惱,又似是想笑,囁喁著重復道:“姐姐莫要再開我玩笑!”
“好好,不開不開。”安晴使壞,說完這句之后便重又慢慢品茶,果真不再追問。把落梅急得,瞟了她一眼又一眼,終于滿面通紅地扯著她袖子垂首道:“陽兒姐姐……”
安晴放下茶碗,含笑問道:“妹妹可知那人名字?”
“說是……叫做柳萬言的……”落梅羞得,扯著帕子遮了半邊臉,聲若蚊蠅,“柳公子與我只是一面之緣而已,妹妹尋他也只是想當面道謝,姐姐千萬莫同人說!”
安晴含笑答應:“好好,一定替妹妹將這位柳公子調查清楚,妹妹放心就是!”
落梅聽了這話,臉更是紅得如朱砂撲面一般,作勢將臉埋在安晴肩頭不肯抬頭,咬牙□□道:“姐姐莫要再說了……”
安晴失笑,一手輕輕拍她后背安慰,肚中卻頗失望地想著,裴靖啊裴靖,你聰明溫柔的好妹妹可是看上別人了,嘖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