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病房里,鐘遠慢慢睜開了眼睛。</br> 他看著單調簡陋的白色天花板,好半天沒反應過來自己在哪里。他記得年輕時得到的愛情,中年時獨自一人的孤寂,記得透支生命般的忙碌工作,記得死前拜托好友將他與愛人葬在一起。他記得很多事情,卻不知自己現在身在何處。</br> 一旁有個男人的聲音,有著成熟男人的低沉和冷靜,嗓音與語調都有些熟悉,只是鐘遠一時也想不起來。他察覺到身體的虛弱與嗓子的干澀,仿佛火燒一般,呼吸間都帶著熱情。與之相反的卻是右手,冰冰冷冷,手背上的觸感有些奇怪,鐘遠下意識抬手,發現自己正在輸液。</br> “鐘、鐘遠?”一旁傳來驚訝的聲音,下一秒聲音中多了點開心,“你醒了?有沒有哪里不舒服?”</br> 鐘遠?</br> 他的眼珠子轉了轉,腦海思緒高速運轉。自從愛人去世,他再也沒聽過別人喊他這兩個字,大多數他所聽到的都是畢恭畢敬的華董二字。這一刻他已經察覺到了不對勁,他維持著鎮定,臉上表情不變,微微側頭看向說話的那人。</br> 隨后他瞳孔震驚地縮了縮。</br> 華天成,他的生父,年輕時操勞工作,又接連送走妻子兒子,憂思過重,在他正式接手華氏第十年郁郁而終。如今站在他面前的華天成,帶著成熟男人的魅力與涵養,眉眼間縈繞著憂傷,卻能看出生命的朝氣,野心刻在眼里,一見便知。</br> 這是華天成中年時的模樣。</br> 他一下摸不透眼前的情況,又想起華天成剛剛的問話,不動聲色道:“我……”</br> 剛說一個字他便停頓下來,只因喉嚨干痛,嗓子沙啞,實在難以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他直接放棄,轉而道:“水……”</br> 聲音啞而輕,華天成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立馬去旁邊的桌上拿杯子。</br> 這點空檔,鐘遠輕微活動一下,發現身體四肢健全,自由活動是沒問題的,只是腦袋昏沉沉的,大概是發燒了,整個人精神也不太好。他起身,半靠在病床上。</br> 華天成很快接了水過來,鐘遠接過,喝了一口,緩解喉嚨的干澀,之后才道:“謝謝。”</br> 聲音仍舊是啞著,語氣卻是平和的。</br> 華天成一下就察覺到鐘遠語氣的改變,心里竟升起幾分受寵若驚的感覺。之前鐘遠語氣冷漠地對著他,華天成表面平靜心里仍會有起伏。</br> 鐘遠捧著杯子慢慢喝著水,余光慢慢掃視著周圍的病房。</br> 病房是一個普通的單人間,環境簡陋,設施不舊不新,之后再無別的信息。但鐘遠心里慢慢回想著,從華天成的年齡他可以推算自己此刻的年齡,若是此刻在首度,以華天成的地位絕不會讓他住在這種普通病房里,也就是說現在是華天成來到A市求他回華家的階段。</br> 倒是回到了一個好時間。</br> 鐘遠心里漫不經心地想著,隨后放下水杯,道:“我想去廁所。”</br> 華天成:“我幫你舉輸液瓶。”</br> “不用,我自己來。”鐘遠禮貌拒絕,并不給華天成反駁的機會,自己舉著輸液瓶朝病房內的衛生間走去。</br> 初下床時他的腳步略顯輕浮,等走了幾步后越顯堅定,步伐的大小、節奏都有自己的韻律,動作雖然周身卻自有氣場,光是看著背影都能領略一二。</br> 華天成看著鐘遠高高瘦瘦的背影消失,心里想道,昏迷前是什么樣,昏迷后果然還是那個樣,冰冷且對他沒有好臉色。他剛剛怎么會覺得他好像變了,甚至產生受寵若驚的感覺呢?</br> 都是假的,這就是他冷冰冰的兒子鐘遠!</br> 鐘遠走進衛生間,一把關上門。在這封閉的小空間里,他才得以打量鏡子中的自己。</br> 鏡子中的少年,身形高瘦,此刻正冷眼注視著自己。少年氣質冷硬,留著利落的短發,劍眉星目,五官深邃,臉部輪廓因為瘦而顯得線條冷硬,不茍言笑時整個人透著難以接近的冷漠與成熟,那雙眼睛,仿佛穿過數年的時光,看向鏡子中稚嫩的少年。</br> 仿佛南柯一夢,他閉上眼仿佛經歷喜憂過完一生,如今睜眼又回到了年少時。m.</br> ***</br> 顧懷從班主任辦公室出來,正好碰見了匆匆趕回來的溫眠。</br> “有消息嗎?”溫眠焦急問道,回來的路上她心里做過很多設想,她怕鐘遠無故消失是因為遭遇意外。</br> “老師說,有人幫他請過假了。”顧懷回想剛剛與老師的對話,心情復雜,“請假的人據說是鐘遠爸爸的助理。”</br> 溫眠眼睛微微睜大,沒想到竟然是這種情況。</br> 顧懷滿臉疑惑:“他爸爸不是早就離開A市了嗎?而且助理?他爸什么時候混得這么好了?”</br> “他生父。”溫眠回答完,見顧懷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她簡短把事情說了一下,顧懷之前也有聽鐘遠說過幾句,聽完后也不至于抓瞎,下意識問道:“他這是打算認這個生父嗎?”</br> 溫眠搖搖頭:“不知道。”</br> 而現實告訴她,上輩子鐘遠是回到了華家的。</br> 如今知道鐘遠并不是遇到意外,溫眠心里并沒有輕松的感覺,反而涌出其他的煩惱。</br> 他是病得太重所以沒看手機嗎?如果看了手機為什么沒有回她的消息,他又做出了什么其他決定嗎?</br> 繼而又涌出一些胡思亂想。</br> 鐘遠雖然答應她要一起奮斗未來,但其實撐不下去想要回華家也是正常的,他本來就有權利得到本該屬于自己的東西。他也只是十幾歲的少年,不該承擔這么多的,選擇和生父和解也沒什么的。</br> 可問題是,她和鐘遠該怎么辦?如果要異地了,一年能見幾次面,兩人并沒有太深的感情基礎要如何維系這段感情?溫眠的腦子亂糟糟的,兩輩子發生的事情交織一起,像是雜亂的毛線團,越理越亂。</br> 安靜的病房里,隱約能聽到咀嚼的聲音。</br> 鐘遠坐在病房上,慢慢喝著白粥,而華天成則坐在一旁吃著正常的晚餐,有滋有味的。鐘遠并沒有什么胃口,喝了小半碗白粥便放下勺子。華天成則是快速吃了幾口,很快放下筷子。</br> 父子倆相對無言在病房里坐了一會兒,華天成想了想站起身來:“你好好休息,累了就躺下睡,已經給你請好假不用擔心。”鐘遠雖然聽著,但是表情冷淡,華天成講了一會兒也就放棄了,“我先去看你媽媽了,她最近有點黏我。”</br> “等一下。”鐘遠神色微動,“我跟你一起去。”</br> 半個小時后,父子倆抵達鐘知婧的病房外。</br> “你不進去嗎?”華天成進去前問了一句。</br> 鐘遠安靜地隔著玻璃看向鐘知婧,目光幽深難懂。聽到華天成的話,他慢慢搖了搖頭:“她并不歡迎我。”</br> 即使過了一世,鐘遠仍記得鐘知婧見到他時歇斯底里的樣子,再后來隨著她身體慢慢虛弱,記憶漸漸混淆,她再不記得自己有個兒子,只記得自己的丈夫華天成。</br> 因而進去也沒什么用。</br> 在過來的路上,鐘遠也知道了鐘知婧此刻的狀態。那次自殺讓她傷了元氣,身體日漸虛弱,醫生也委婉提醒要有心理準備。上一世鐘知婧在病床上躺了快一個月,最終安詳閉上了眼睛,死前最愛的人一直陪著她,圓滿無憾。</br> 這些不過是因為鐘遠以回華家為條件,換來了華天成一個月的陪伴。</br> 如今再來一世,有些事情再次重演。</br> 病房外,鐘遠一臉平靜對著華天成說道:“你陪她到最后,我跟你回華家。”</br> 華天成一怔,驚訝地看向鐘遠。</br> 鐘遠始終神色淡淡看著鐘知婧,華天成活了大半輩子的人竟也看不出自己兒子的所思所想。</br> 血脈親情之間的聯系總是玄而又玄,就像上輩子他得到的母愛只有那么一點,最后他卻愿意為她換來最后一個月的開心與滿足。就像這輩子,他聽說她仍在世,便毫不猶豫地跟過來探望。</br> 有些東西刻在骨子里,難以割舍,也無法割舍。</br> 鐘遠并不抗拒回華家,左右不過是換了個住處而已。對于華氏他確實有感情的,上輩子他在經營華氏上付出了大半輩子的心血,這輩子也不打算放棄它。重生一世他很明白,只有擁有了錢權地位這些條件,才有資格保護一個人。</br> 從醒來到現在,鐘遠才敢回想自己的愛人。</br> 溫眠。</br> 他心里默念著這兩個字,如同上輩子無數次的默念,心里下意識涌出難過而疼痛的感情。未能與愛人白頭,反而要在大好年華送走所愛之人,這之中蘊含的難過,他不想再體驗第二遍。左右現在他在溫眠面前還沒有存在感,先花點時間掃除無關緊要的障礙,然后以一個溫暖陽光的形象出現在她面前。</br> 他的眠眠在高中時過得并不快樂。</br> 他也想早點出現,然后將她護在自己的羽翼下,一輩子無憂。</br> 探望鐘知婧后,助理將鐘遠送回他自己的病房,鐘遠在詢問助理后,也找到了自己的手機,并要來了一個充電器。</br> 手機沒電,充了一會兒才能開機。</br> 這期間鐘遠打量了一下自己“古老”的手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br> 很快,手機開機,大量的消息涌入,手機卡了幾秒才恢復正常。鐘遠沒想到這么多人聯系自己,好奇地看了一會兒,發現尤以兩人聯系他最多,分別是顧懷和小草莓。</br> 顧懷他還能理解,至于小草莓?鐘遠下意識皺起眉,又點進去看自己與小草莓的發的消息,看著看著鐘遠本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br> 他不得不質問自己,這人是誰?他是瘋了么給人備注小草莓?</br> 他記得自己年少時在人際交往方面極為冷淡,為什么他會每天給小草莓打電話?還有他和小草莓的聊天記錄為什么這么曖昧?</br> 這會兒他不是正悶騷地暗戀著他家眠眠嗎?鐘遠有些崩潰地想道,這個小草莓是什么鬼?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