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快, 快走!”他渾身冰涼,無暇為牧貴妃痛哭,手腳發(fā)軟地想要從地上爬起來,催促駕車的太仆加快速度。
在他眼里, 后方追來的不是自己的兒子, 而是追魂索命的厲鬼。
牧貴妃無力地摔到地毯上, 由波斯使進貢的地毯編織精美, 有彩羽的神鳥拉著華美的車架,在云間奔馳, 周圍有拿著樂器的神女追隨,仙氣飄飄。
而現(xiàn)在, 牧貴妃的身下涌出鮮血,浸透了她身上的軟煙羅裙, 濡濕白云,并向旁邊快速暈染。
貌美的神女, 身上染上污跡。
“陛下……”她伏在地上,拉住趙貞的龍袍柔弱地哭泣, “臣妾好痛?!?br/>
趙貞趴在椅子上瑟瑟發(fā)抖,害怕身后再飛來冷箭,根本無暇顧及她。
牧貴妃拽住他的袍子, 爬了幾步, “太醫(yī), 太醫(yī)就在后面……”
她的傷在后背, 只要鑾駕停下來,讓太醫(yī)上來為自己止血便無事。
終于,她的哀求換來了趙貞的目光。
滿地的鮮血,終于喚醒陷入恐懼的趙貞, 他又猛地撲過來,把牧貴妃抱在懷里,神情慌亂地說:“云煙,朕方才不是有意的……”
他只是太害怕了,不想死而已。
云煙這么愛他,肯定不會怪他。
“能為陛下?lián)跸逻@一箭,臣妾死而無憾?!蹦临F妃沾滿鮮血地手慢慢抬起,輕撫著趙貞的臉,落下兩行清淚,柳眉輕蹙,低聲哀求道:“我……我們不逃了好不好,陛下,云煙好疼……”
趙貞抱著她涕泗橫流道:“云煙,不要怪朕,朕只是害怕……”
卻絕口不提停下,讓太醫(yī)來為她止血。
陸氏曾經帶給他的恐懼太深了,年少時他常從噩夢中驚醒,害怕哪日惹他們不高興,就會被趕下皇位,丟掉性命。
以至于,看到那個酷似陸無垢的人,他便又想起了那段自己以為忘掉的過去。
根本沒有勇氣讓馬車停下來,即便懷里這個,是他深愛多年,為他孕育了幾個皇子的女人。
牧貴妃眼中閃過一絲失望,“臣妾死后,陛下要替臣妾照顧好乾兒他們……別叫他們被人欺負了去?!?br/>
“你放心,朕一定會照顧好我們的孩兒們?!壁w貞用衣袖擦著淚,連聲保證道。
“陛下不要怕,還記得廢后跟廢太子的尸體嗎?”牧貴妃含淚望著他,“當年為他們下葬的兩個老太監(jiān)早就死了,只有我知道在何處,趙衡他若不想他們淪為荒墳孤冢,便一定會想辦法去找……”
趙貞突然愣住,片刻后反應過來這是自己的生機,立即道:“在何處?”
當年他手刃那二人后,想叫人把尸首扔去亂葬崗,是貴妃出面攔下,后讓親信尋了個隱秘之地下葬。
因為憎惡跟心虛,這么多年來他從未過問,是以根本不知他們的埋骨之地在何處。
可現(xiàn)在卻反而派上用場。
趙衡他不是要找自己報仇嗎?來啊,除非自己兄長跟母后被挫骨揚灰,從此變成孤魂野鬼,永遠不能安眠。
趙貞突然激動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牧貴妃,抑制住心中狂喜。
“他們在……在”
牧貴妃話還未說完,便劇烈地咳嗽起來,鮮血大量涌出。
趙貞一愣,立馬焦急地搖著牧貴妃的肩膀,連聲道:“云煙,快告訴朕?!?br/>
牧貴妃張了張嘴,無聲地說出幾個字,然后胳膊無力地垂下,闔上眼簾,眼角滾落一串淚珠。
“云煙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趙貞連聲催促,卻發(fā)現(xiàn)她已經停止了呼吸,腦袋瞬間一片空白,無力地癱坐到地上,喃喃道:“不,一定還有人知道?!?br/>
若是剛才喚來太醫(yī),是不是就沒事?
這種剛有了希望,卻又立即陷入絕望的痛苦,讓他懊悔不已地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
帝王冠冕摔下來,玉藻的繩子斷裂,一顆顆珠子滾落到地上。就在這時,鑾駕突然一歪,珠子又全部滾到一側。
華麗精致的鑾駕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飛馳,駕車的太仆高高揚起馬鞭,落在馬臀上,寶馬嘶鳴一聲,拉著鑾輿奮力地向前方奔逃。
可身后的鐵騎更快,從兩側追上來,呈現(xiàn)包圍之勢,將護著趙貞慌忙逃竄的禁衛(wèi)軍攔截下來。
“陛下,臣等誓死護衛(wèi)您的安危!”
禁衛(wèi)軍統(tǒng)領在鑾駕前高呼一聲,拔出腰間佩劍,帶著人沖了上去。
一陣嗖嗖地破空聲響起,漫天箭雨落下,落在鸞車上發(fā)出砰砰地聲響,趙貞抱著腦袋躲在矮璣下,聽著外面哀嚎無數(shù),馬匹痛苦地嘶鳴,嘴里念念有詞,“別殺我?!?br/>
仿佛過了一個漫長的世紀,外面的廝殺聲漸漸停止,一陣腳步聲響起,鑾駕上染著鮮血的簾子被掀開,兩個穿著鎧甲的士兵見到他,沖外面喊了聲,然后像拖死狗一樣把他拖了出去。
“公子,人沒有跑,躲在桌子下面當縮頭烏龜呢!”他被扔到一個人面前。
趙貞緩緩地抬起頭,透過亂糟糟的頭發(fā),對上了一雙冰冷刺骨的眼眸。
周圍到處都是禁衛(wèi)軍的尸體,鮮血流了一地,將腳下的黃土地都浸染成了紅色。
穿著鎧甲的士兵手里拿著還在滴血的長劍,將自己團團圍住,密不透風。
他渾身發(fā)冷,牙齒打顫道:“我是大周的天子,是你的父皇,你不能殺我!”
“殺了又如何?”
面前面容俊美,神情冷漠可怕的男子突然掀了掀唇,垂眸看著手中染血的劍,譏諷地問道。
天子又如何,他想殺就殺。
至于父皇,早在他殺死妻兒的那天起,就已經不是自己的父親,而是仇人。
他是真的動了殺心!
趙貞意識到這點,目露驚懼之色,大聲喊道:“你若想知道你母親跟兄長的尸骨在何處,就不能殺我!”
面前的青年臉色驟冷,長劍架到他的脖子上,“在何處?”
趙貞咽了咽口水,“你須得繼續(xù)尊我為皇帝,立即退兵,我才會告訴你?!?br/>
青年突然笑了,長劍微微一動,便在他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你在威脅我?”
趙貞手腳發(fā)汗,望著脖子上寒光涔涔的長劍,產生了一種瀕死的感覺。
正要求饒時,青年長劍一收,冷漠又厭惡地看了他一眼,“我答應你?!?br/>
趙貞一愣,隨即一陣狂喜。
他竟然答應了,看來那對母子的尸骨就是他的軟肋!
青華山之變,姜聞音雖然沒有親眼看到,但也有所耳聞,那日青華山腳下血流成河,禁衛(wèi)軍和跟著趙貞跑路的貪官污吏的尸首都堆成尸山,六皇子趙衡的煞神之名,瞬間傳遍整個長安。
都說成王敗寇,姜沉羽帶兵攻入長安,于青華山腳下活捉趙貞的事,被坊間美化成了件出兵勤王、鏟除奸佞的美談。
至于他的身份,則是陸皇后嫡幼子。
沒錯,姜沉羽帶著趙貞回到長安皇宮后,發(fā)的詔令里只為陸氏洗刷了冤屈,陳明自己是陸皇后嫡幼子,半點沒提趙貞。
其實也不算沒提,詔令后半段全是說趙貞昏聵無能,親小人遠賢臣,誅殺清官忠良,寵信奸佞,以至于朝政被貪官污吏把持,自己不得不蟄伏數(shù)年,帶兵攻入長安勤王的事情。
可謂是把趙貞的臉面摁在地上摩擦。
這道詔令出來時,還有人專門謄抄一份呈給姜聞音,她仔細讀了一遍,最終得出結論:這應該是陸無暇代寫的。
以姜沉羽做事從不在意他人眼光的性格,才不會專門下一道詔令,去解釋自己做的事情。
他能不直接殺了趙貞都是好的。
估計是陸無暇怕他落個弒父的名聲,被后世史書抨擊,絞盡腦汁寫出來的一份既能糊弄天下人,也能糊弄姜沉羽的詔令。
隨后,皇帝跟著下了道罪己詔。
以及數(shù)道圣旨,包括冊封六皇子趙衡為豫王,其妻姜氏為豫王妃,以及為姜陸兩家平反和身體不適,由豫王監(jiān)國等內容。
長安城幸存的官員跟世家們都惶惶不安,害怕這位豫王殿下拿他們開刀,都在猜測他監(jiān)國后的第一件事是做什么。
猜來猜去,誰都沒想到這位豫王殿下一聲不吭地騎馬出城去了。
據(jù)說是,去接那位民間出身的豫王妃。
而姜聞音估摸著,姜沉羽接下來應該要忙上一段日子,才有時間顧得上自己。
所以完全沒有已經成為豫王妃的自覺,日子過得很悠閑,每日還在營帳附近走走。
直到這日上午,她剛捧著一束野花自外面回來,卻見錦娘飛快地跑進來,氣喘吁吁道:“夫人,公子來接你進長安了!”
他們如今隨大軍駐扎在灞橋,住的是營帳,姜聞音怔愣片刻后還未起身,便見姜沉羽撩開簾子,大步流星地走進來。
幾日不見,他臉上胡茬都多了許多。
她放下手里的花,提著裙子小跑到門口,仰著頭問:“你怎么回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