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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新府建成說客拜訪澈寒堂,屋頂酣

    ,情彀(GL) !
    聚散緣分誰寫定,竟將今世續前生。
    難忘當初迷茫影,不識現世有緣人。
    昔有斷橋仙蛇戀,更歷天河牽牛情。
    暫且一愛忘生死,不教余恨哭佇行。
    春風和煦,鳥語花香。京城東面街北處一處高門新宅剛剛休憩完畢。門口兩個大石獅子,耀武揚威,鎮住四方煞氣;獸頭三門,正門上一大匾,墨匾金字,書著“平逸侯府”四個大字。一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在下方端詳良久,忽然向著還在爬梯上的黑綢衫男子說:“右邊高了些,田爺。”
    “是嗎?”田謙陰沉著說,將右方向下拉了拉:“現在如何?”
    “呃,仿佛左邊又高了。”林尉猶疑地說,生怕惹了田謙不高興。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侯爺府即將完工了,但是駙馬爺身邊的三個人都是一幅不高興的模樣,緊張兮兮的。雖說林尉才是這駙馬府——不,平逸侯府名正言順的管家,但是明顯駙馬最重這三人,所以林尉可不敢觸了這位爺的霉頭。
    “是嗎?”田謙的聲音更加陰沉了,又把右下方抬了抬:“那現在呢?”
    “呃……左邊又低了。”林尉越發怯怯,聲音低得仿佛聽不見。
    田謙接著調整了一下,但是始終沒能放正,不由得惱了起來,嘟囔一句:“什么匾嘛?怎么都放不正!”使勁一抬,沒成想用勁太大,竟將匾一下子抽了下去。
    一道白色身影從奔馳而來的馬上飛過來,在空中接住了偌大的匾牌,旋轉落地,腳尖輕點,起得輕,落得也輕,整個動作行云流水,只聽得袍袖生風之聲。
    “咳咳,想找我倒霉么?田謙!”楓靈橫執著那匾,頗為吃力,前日里受了內傷,雖無性命之虞,卻也是叫她內臟受損,咳起來了沒完。她才從尚書臺回來,是其他尚書見她一直在咳嗽勸她回來的。身后跟著默默無語的田許,今日他說無論如何也要跟著楓靈,所以將田謙留了下來打理剩下的雜事。田謙吃了一驚,早已跳將下來,接過了楓靈手中的匾額,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關切問道:“您身子沒事了吧?”
    “咳咳,沒——咳咳——沒事。咳咳。”楓靈從來不希望叫身邊的人擔心,一直都是如此,想別人總是比想自己的多。
    這也叫沒事?田許無奈,幸虧愛笙現在不在場,否則看到楓靈因為妄動了氣力而又咳了起來的話,田謙免不了遭上一頓訓斥。
    “主子還是進去休息吧,府中大部分已經修葺完畢,只是還須置上幾天,散散氣味。”田許扶住楓靈的胳膊,帶她向內堂走去。田謙也將匾交給了林尉,跟隨著進去。
    “少爺來了?”愛笙笑吟吟地從屋里走出來,看著楓靈面色紅潤,知道傷勢沒有大礙,才算是真正笑開了:“您看看這府中布置得怎樣了?”
    “哦。”楓靈忍住喉間痛癢,向周遭看去,果真是煥然一新。走至宅子正中,兩側抄手游廊,新繪朱漆欄桿,雕梁畫棟;當中一條穿堂,穿堂中石桌石椅,雕工精美甚為雅致;山墻新擴石門,隱約露出花園□□。
    “外面看著自是不錯,不知里面如何?”楓靈笑著向南廳正堂進去,三人緊隨其后。正堂本就是主人會見要客的重要地方,布置得不僅典雅還需得大氣才是。只見十張楠木椅子二路排開,散在正中兩把太師椅兩側。太師椅之間乃是紫檀云紋案,案上擺著青綠小銅制香爐,燃著不知名的奇異香,熏得滿堂芬芳。旁邊還有坐地青瓷美人觚,白瓷龍柄雞首壺,等等古玩玉器擺在四周,顯得貴而不驕,沒有富貴俗氣。
    “好是好,只是覺得仿佛缺了些什么。”楓靈只覺得看著這里可以見人就可以了,畢竟臥室還是自己住的,隨意一些無妨,只這正堂平素待人接物,十分得需要拿得出手。現在看來不錯,少的怕就是一塊匾和一幅烏木鏨銀聯牌了。
    楓靈微笑中帶著謝意,看著愛笙和田許說道:“這些時日二位辛苦了,布置得很是不錯。再去其它廂房看看。”
    看過了新建的和翻修的房子,多了幾間主臥室,也是按照了楓靈的安排。她特意把田許、田謙、愛笙的房間單獨與其他傭人隔離出來,而且也是照著自己的房間規模來修的,只是稍小一些。另兩間新房乃是兩位公主的,雖說在宮中都有住處,可畢竟就如皇上曾對駙馬所說,這駙馬府是他為駙馬夫婦設的宮外行宮,公主怎能在這里沒有一席之地。
    林尉粲然笑著上前說到:“侯爺是不是為這些個新閣起個名字,免得叫起來麻煩,東廂西廂的聽者不順,還容易搞混了地方。”
    楓靈欣然點點頭:“如此甚好,那就備好了紙筆,且行且走,起了名字也好。”林尉領命,不多時取了紙筆來跟著楓靈一同在府中走著。
    楓靈從來才思敏捷,走了一圈不到,就已將各個主臥室的名字取好了,除了自己的書齋和臥室。分別是:墨憐閣,瑛惜閣,尋愛軒,嘉許軒,噱謙軒。
    “為什么我那里要叫個‘噱’字啊?”田謙不滿地抗議道,然而,抗議無效,沒人理會他的抗議,反而被他這氣鼓鼓的樣子逗笑了。楓靈眼含笑意說道:“你生來就是個講笑話的料,叫個‘噱’字正好。”
    “哈哈,那也好,我今后就為您講笑話好了!”田謙很快想通,撓了撓腦袋,自己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侯爺,”正在幾人興致勃勃地準備去花園看看的時候,聽到身后一小廝稟報:“國師來訪。”
    “他來做什么?”楓靈心中疑惑,“說我不在就是了。”
    “可是,國師明明知道您已經回來了,他說自己是從尚書臺問過了消息。”
    “這樣,我稍會兒便去。”見躲不了,楓靈猶豫一下,還是去換了衣服,到正堂去接待國師。
    “駙馬身子不舒服么?”剛進正堂就聽到了這個聲音,楓靈仍是不自在了一下。雖說國師長得清秀端正,但不知怎的,每每見他就會由心底生出一陣寒意和驚懼,十分的不自在。
    “有勞國師關心了。”楓靈拿捏著語氣,好使話語不顯得太生硬,和他一起坐下。
    閑談少許,國師玄衫隨意談了談養生之道,又贊了贊新落成的侯爺府,不知怎地竟然又扯到了六皇子齊王的身上。
    “侯爺覺得齊王怎么樣?”玄衫似笑非笑,似乎是不經意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盞,帶笑的眼神中滿是試探。
    “齊王天資聰穎,”楓靈謹慎道,“是個可造之才,或許將來能為社稷謀福利,成為國之棟梁,為皇上鎮守四方,做個股肱之臣。”
    “侯爺當真這么想?”他又端起了茶盞,透過繚繞著霧氣的茶碗上方看著楓靈的臉。
    楓靈看不真切他的眼睛,也埋了頭去喝茶,故作隨意地嘬了口茶說:“自然是這樣,難道還有別的想的?”
    “齊王是肯定會成為濟世之人的,”玄衫再次將茶盞放下,似笑非笑地看著楓靈,“駙馬也應當是個志存高遠的愿意濟世之人。身為儒生,哪一個不想‘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而駙馬高中狀元,自然是了了這一心愿;但是身為臣子,莫不愿經國濟世,駙馬難道沒有這樣的心思?”
    “身為臣子,悟民想的還是如何為主上分憂,經國濟世這等事,也是為了分擔皇上的雜物而作的——我不過是個普通的侯爺,特殊的駙馬罷了,兵部尚書一職也是因為現在暫無更優人選而暫代。經國濟世需要的魄力,悟民怕是沒有,只是個文人而已,只知談風論月,沒有他想的,就算是有,又當如何?”楓靈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慵懶無聊,仿佛一個胸無大志的太平侯爺。
    玄衫卻是抓住了她最后一句話,滿意道:“這么說,駙馬究竟還是胸懷大志之人。良禽擇木而棲,駙馬雖然亦是一棵高大挺直之楊木,但是,畢竟還是應該及早選擇一棵樹來,省得日后慨嘆‘饒樹三匝,無枝可依’!”
    “‘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國師,悟民是一只禽沒錯,但是個比較愚拙的禽,實在是難有什么作為,甚至連這個兵部尚書都保不長久——國師應知,最遲五月,悟民這個尚書也就做到頭了,到時只不過是個折斷了翼的鳥罷了,空留一身文人傲骨,帶著些鷙鳥的倔強,也就不會也不需要強依在哪棵樹上了。”楓靈說得坦白,也是真心話,齊公賢現在已經召前右相之子回京,作為接替她兵部職位的人選了。
    “不過一個小小尚書,成不得什么氣候,依駙馬之才,定然是要出將入相的人物——”玄衫一字一頓地說著,唇角笑意頓顯,還想再說什么,卻聽到門外小廝再報:“回稟侯爺,右相來訪。”國師頓時愣住沒有再說話,楓靈小心揩了下汗,咳嗽兩聲說道:“快請!”
    “哈哈,沒想到在這里竟然會遇到國師,看來國師同老夫一樣關心駙馬,哈哈。”曹相爺爽朗的笑聲從庭中傳到堂中,和國師的這一段話也就告一段落,眾人的閑談變得可有可無起來。后來,這兩位重臣同時離開,楓靈才算是松了口氣。他們的話雖然明著平和有理,實則水火不容,叫她好生緊張。
    回到正堂,看到國師以及相爺送來的賀她侯府修葺的禮物,國師送的是一幅“紅日初生圖”,是時下名家所繪,千金難求;相爺送的是一個玉珩,至貴無當,楓靈思量良久,發起了呆。
    怔愣時候,愛笙早已來到她身畔,輕聲問候:“少爺,已至午時了,該用午膳了。”
    “都已經午時了?”楓靈驚呼起來,居然都這個時辰了。不過,大概是心情復雜,沒有覺著一絲餓的意思,反而心里添堵,更無食欲。
    “你們先吃吧,我在此先想一想這正堂的以及書齋、臥房的名字。我不餓。”
    愛笙擔心地看了她一眼:“少爺,你身子弱,傷病未愈,應當多多進補才是。只是您生性喜寒畏熱,也不敢燉些滋補品來,若是連三餐都不好好吃,那怎么行。”
    “笙兒,”楓靈苦笑道,“你饒了我吧,我可是沒那么虛弱,不過是點點小傷,昨夜已經運功療傷過了,現在早已無妨——咳咳咳咳咳……”一陣不合時宜的咳嗽忽地襲來,幸而那小廝又一次來報:“吏部侍郎秦大人來訪!”
    楓靈忙借機逃開愛笙責備的眼神向前一步喊道:“快請,快請!”
    然而,這“快請”請了將近一刻,侯爵府雖然大,終究不是皇宮,哪里至于如此,于是楓靈出了正堂,想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秦大人文韜武略,經國濟世,風流倜儻,為何不肯與我切磋切磋?”是田謙的聲音,充滿挑釁的意味。
    “這位小哥見笑了,在下沒什么本事,不通武藝,甚至——”秦圣清笑得儒雅而又無奈,“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罷了,無法與你切磋。從方才一進府您糾纏著我問儒家仁義禮智信,一下子又跳到天地玄黃,然后問什么‘曾經滄海難為水’,可否告訴在下,您究竟想做什么?”
    “秦大人之武功,豈是你等凡夫俗子見得到的?田謙,不得無理。”楓靈幾步邁下臺階,擋在了連連后退的秦圣清和咄咄逼人的田謙之間。
    “呃,見過主子。”田謙跪下行禮,有些不盡興般地抬頭看了一眼窘迫的秦圣清。楓靈不滿地剜了他一眼,才算把他那不懷好意的笑容嚇了回去,田謙收斂了方才的狂勁兒,誠惶誠恐起來。
    “秦兄驚擾了,悟民御下不利,讓您見笑了。”楓靈抱歉地拱手致意。
    “哪里哪里,”秦圣清仍舊笑得儒雅,“是圣清不才,而侯爺府中人才濟濟,博古通今罷了。”
    “秦兄莫再謙虛,回頭我就教訓這家伙——現在請移步正堂。”楓靈引著秦圣清進了正堂,吩咐愛笙去把田謙趕走,田謙嘟嘟囔囔地到了花園去練習棍術。
    “駙馬的府宅修葺得果然是貴而不驕,儒雅非常。”在落座之前,秦圣清朝她頭上看了一下,“只是這正堂為何沒有一個名字?”
    “悟民不才,尚未想出來。不知秦兄有何高見?”
    秦圣清看到了相爺和國師送的禮物,干笑一聲:“看來今日駙馬的客人不少,不過,也只有我的禮物最為寒酸。”他抖出兩軸字來,笑道,“堂名少會再論,現在這有兩副聯子,算是在下的一點心意。”
    楓靈上前托住那兩副對聯,徐徐展開,不由得心中叫好,其中一幅是:澈水凜冽滌濁骨;崇山崎嶇嵌嵩魂。上聯除最后一字外,皆與水有關;下聯則除最后一字外是都與山有關,山水相對,意、字都工整。而另一副則更為奇絕:寒室容客寄宮宦;富宸守賓宿宇官。上下聯皆是寶頭。
    “秦兄高才,實在是叫悟民欽佩不已,哎呀,嘆服不已——只是,這里敢稱寒室,卻是當不得‘富宸’,宮宦可以,‘宇官’做不得呀!”楓靈笑著將兩副對聯收好。
    “‘富宸’者,浮沉也,侯爺當是主此世浮沉之人;‘宇官’么,在下原先是想寫‘宰官’的。”他笑得高深莫測,卻好似別有意味。
    楓靈苦笑不已:“怎么連秦兄也說起這等話來了?不知秦兄又是站在哪一方的?”
    秦圣清坦然笑道:“哈哈哈哈,在下沒什么本事站在哪一方,只是不希望一代名相難展才華。出將入相,本就是武夫儒生所追求的最高目標。侯爺文韜武略,當然是二者兼而有之。現下左相之位懸而未決,兩方人物所保之人都是自己陣營里的,皇上權衡不下,自然苦惱非常。若是駙馬這中庸之人出任相位,定然可以使朝政暫時歸為和諧。”
    楓靈饒有興味地看著他清俊的面龐:“那為何秦兄不當?”
    “我沒有駙馬的本事可以使相師一同看重,而且,圣清已有浮云之意,不愿……再為官了。”秦圣清聲音低轉,隱隱有哀傷之意。
    楓靈一驚,抬頭看向秦圣清,澀聲道:“秦兄為何如此?你也是十載寒窗苦讀,又屢屢受挫才考取了功名,怎么——”
    “苦讀只為一人,赴考只為一人。而伊人已逝,我早已無宦途抱負,若非是她的父親有難,我也不會再入考場。”他目光見遠,盯著楓靈卻好似看向她身后,愈發迷茫。“但前次回幽州城驚訝地發現她父親已經沒有事情了,所以,這個官,當不當也都沒有意思了。”
    楓靈默默不語,指尖于春暖之中漸漸冰涼,滿心都是凄愴:“那為何不再為了那人為官呢?她若是知道,恐怕也是希望秦兄可以成為一代名臣的。以秦兄之才,空做個梅妻鶴子的文人隱士實在是太浪費。再說將來秦兄終究是要成家的……”
    “唯愿死守青燈,心已滅,情終難再復活。”秦圣清咬齒輕言,搖了搖頭。
    楓靈抬起頭,望著他灰敗的氣色,忽的鏗鏘道:“那秦兄更應為官,以此全心全制報效朝廷,安撫黎民。”楓靈盡力使聲音慷慨起來:“兒女私情,無論多么傷徹肺腑,烙印至深,終于只是曇花一現。守于終生才是真正正道。若是任何人一旦有了私情上的不如意便放棄一切,豈不天下大亂!農人不耕,漁人不漁,獵戶廢弓,戍人忘守,商賈斷南北之交易,婦女棄窗下之紡織,國不國,家不家,天不天,地不地,人不人,君不君,臣不臣,你這樣,如何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她’!”
    秦圣清沒料到楓靈這么一通長篇大論,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好,好,好,在下領教了,領教了!哈哈哈哈,既然如此,侯爺也莫忘了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臣!圣清才會伴侯爺一同在這天下馳騁!”
    楓靈心緒難平,已忘了一切同他一同笑了起來,心底卻起了一片茫然:平逸侯,只是個太平安逸的侯爵罷了。秦圣清呵……你這又是何必?
    圣清婉拒了楓靈再三請他在府中用膳的請求,說是已經用了膳來的。楓靈這才忽的想起自己還欠圣清一頓飯,是在他去幽州城前應下的。
    “改日吧,改日再領盛情,”秦圣清開朗許多,“不知這堂名如何取?這堂前聯牌如何寫?”
    楓靈沉吟良久,笑道:“澈字為佳,清而又清;寒字最妙,在下性喜寒涼。所以,這堂就定為‘澈寒堂’好了。秦兄兩副對聯太過高遠,戾氣太重,所以還是不要掛在這里為妙,在下書齋、臥室掛著正好。可是,秦兄若是不在意,在下愿小做更改,既合了這堂名,也殺殺戾氣。
    “固所愿爾。”秦圣清點了點頭。
    楓靈命人取了紙筆來,略一思忖,揮筆寫下:“澈水凜冽鑄清骨,寒山崎嶇煉仙魂。”這樣一來,明顯得出世了些。于是,當日便命林尉帶著這三幅對聯去做聯牌了,連同著幾塊匾額。而那書齋和臥室仍舊沒能想出個合心意的名字來,想想知女莫若父,便寫信與師父楊四和父親楊尚文,叫田謙去送信。田謙自是百般不樂意,卻還是去了。
    ……
    “你在房頂上做什么?”楓靈一進皇宮便被早守在宮門口的清兒醒兒強拉進了流箏宮,用過晚膳,照例想到書房去讀書。卻意外發現公主不見了,找尋半天,才注意到她正在書房頂上躺著,一動不動,不由得好奇起來。
    “看星星啊!”憐箏懶散應答,慵懶的聲音中帶有一分欣喜,楓靈仰天看了看,心頭一動,頓時改了主意,也上了房頂。這書房經過了修整,房頂應當是堅固了。
    “好看嗎?”楓靈學著她的模樣躺了下來,只覺得瓦片冰涼咯人。
    “嗯,好看啊!”憐箏迷茫地瞇起了眼,“國師他總是說夜觀天象能看出一個人的命運,道家好像都這樣,但是我怎么就看不出來呢?我只覺得天上星星仿佛每一個都是一個精靈,或許每一個都是一個人的神靈化身。精氣所致,凝結成了星象。”
    “也許吧。”楓靈終于調整好了一個舒適的姿勢,竟醺醺然想睡了。天為被,此為床,更佐以佳人在身旁。
    “你困了?”憐箏的聲音飄渺傳來,稍稍驅去了楓靈的睡意。
    “是啊,咳咳咳,有些困了。”楓靈止不住地咳了起來。
    “又病了嗎?”憐箏聞聲,關切地把手放在楓靈的額上問。
    楓靈抿唇不語,只是感受著她手心的柔軟,倒是十分享受這片刻的親近。
    “真是奇怪,”憐箏半臥著撐起身子,伸手撩開楓靈的額發笑問道,“從前我怎么會把你當成男人呢?你分明就是個女子,哪有一點男子氣質?”她埋下頭來,向楓靈眨著眼睛,好奇道,“為何你沒有穿耳洞?難道你父親不反對么?”
    “唔,”楓靈頓時覺得此刻兩人鼻息相通,距離有些太近了,而她是半跪著,自己是躺著的,根本無法后退,只得如此答話:“據父親說,剛出生那年夏天,雷聲隆隆的一個雨夜,我大哭不止。父親沒有辦法,哄了又哄也不見成效,只得向嬤嬤請教該怎么做。那嬤嬤是帶慣了孩子的,說我是被這雷聲嚇著了,要給我穿個耳洞壓壓驚。”楓靈頓了頓,默默回想起父親給自己講述這件事情的時候神情,那般地理所當然而又得意洋洋。
    “但是怎么沒有穿呢?”憐箏躺了下去,側身過來又看著楓靈的耳朵。
    楓靈笑了笑:“彼時針已備好,那個嬤嬤已經把針靠近了我的耳朵……但是忽然一道炸雷劈來,驚得那個嬤嬤居然扎到了自己的手而沒扎著我。結果,我,卻是笑了。”楓靈微笑著想象著當時的情景,一個老嫗捂著自己的手叫疼,一個錯愕的父親懷抱著一個咯咯直笑的嬰兒。
    “你還真有意思,居然不怕雷還笑了。我很怕——”憐箏說著說著忽地止住了笑,“不說了,你困了吧,乖孩子,睡吧,乖。”
    聽著這似是哄嬰孩兒入睡的話,楓靈應該是笑的,但她卻沒有笑,只覺得這話好熟悉,熟悉得叫她慢慢合上了眼,而昏沉之中感覺自己的頭部被人輕柔地抬起,又輕柔地放下,放在一個柔軟的所在上。
    楊楓靈沉沉睡去,眼前光影交錯地,夢回十年……
    隆嘉七年夏,皇后徐菁芳入五臺山參禪,一時五臺山下人聲鼎沸,不少人都想看看□□國母的風采,只是,山上全面戒嚴,根本水泄不通,使得一大部分香客只得被攔在山下,上山不得,別說見見國母,連上香都不成了。
    “唉,小姐,沒辦法了,上不成香了,咱們回去吧!”一個老年男子低聲下氣地懇求著一個不過七八歲的女孩兒,他家老爺的小姐。
    “魯伯,不嘛,人家好不容易才到這山西一趟,為什么這么快就回去了?”女孩嘟著嘴有些失望,埋怨著耍著賴皮。
    魯伯苦笑道:“分明是大人準了我的假讓我回山西探親,可是您卻偷偷地鉆進了我的馬車里面,居然悶了一整天不吭不氣的,幸虧沒把身子餓壞了。您說一定要上了香才肯回去,可是現在分明上不了,大人現在在幽州一定急瘋了,您偷跑出來的事他還不知道呢。”
    “我給他留了信了。”女孩詭異一笑,“他不會擔心的。”
    不擔心才怪。
    恰恰相反,幽州城的太守府中確是翻了天了,小姐一下子失蹤了一個多月,楊尚文擔心得茶不思飯不想,每日只拿著一封信發呆。信的內容如下:爹爹,我要到和尚最多、佛爺最多的地方去了。這樣的內容,不嚇死人才怪。
    而大小姐楊楓靈絲毫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仍舊纏著老邁忠誠的魯伯再留下幾日,她實在是想上山去看一看傳說中古寺林立的五臺山究竟是怎樣的境地。白云、廣化、鎮海、廣仁,這些個耳熟能詳的名字,真的想看看真實的佛門凈地究竟如何。
    就算看不到名寺,她也想看看那個兩朝皇后的模樣,不知是怎樣的清麗脫俗,居然可以使當今皇帝暈頭轉向地發動了叛亂。
    她自然是不知道真相究竟是怎樣的。
    與此同時,山上,另一老嫗也在苦口婆心地勸著一個倔強的小女孩別再胡思亂想了。
    “娘娘會罵死老身的,公——小姐,您還是別去山下玩了,消了這個念頭吧!”
    “哼,你不許說母后的壞話,母后從來不罵人,也從來不亂發脾氣,她說那是……妄動什么嗔什么的,佛爺是會怪罪的!嬤嬤,我都在山上待了半個月了,憑什么就不能下去玩一玩?這里全都是些老和尚、小和尚的,根本就沒意思!”女孩也是嘟起了嘴,和另一個人一模一樣。
    命運,總是在意外的情況下產生了交集,然而,看似意外的情形實則蘊含了必然。
    “魯伯,不如我們偷偷溜上山去吧。”楓靈大著膽子提出了這個叫魯伯魂飛魄散的建議。
    “小姐,這,萬一被人發現可是要掉腦袋的呀!擅自闖過皇家封鎖去山上,只要一不小心——”
    “那就小心些嘛——”拖著長長的聲調,身手敏捷靈活的楓靈一下子竄進了旁邊的草叢里,消失無影蹤。
    魯伯愣在了原地。
    仍舊是與此同時,另一個女孩也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找到侍衛換崗的間隙,沖出去從小徑下山。另一個人也是被嚇得魂飛魄散。然而,這個老嫗不像魯伯般木訥,還是做了些措施的,伸出手去想抓住公主的胳膊,但是,很不幸,身子太過笨拙,還沒撲過去公主就已經繞到了嬤嬤的身后,心中抱歉了千萬遍,把一根并不太粗的木棒用適中的力道敲了下去……待到這個老嫗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是被塞住了嘴、捆在公主的臥室中六個時辰后,天知道年僅六歲的公主是怎么做到的。
    天□□自由的人為了打開牢籠的鑰匙是從來不惜血本的,所以,楓靈在艱難的移步上山時候居然一點都不累。她觀察了許久,只知道這條道路上的守衛最少,而且,這條道也是最險的。自她去年粗學武藝之后,就一直敢于挑戰一些艱險和不平。
    慢慢地,天暗了下來,楓靈終于覺得倦怠了,但是她早就有了準備,她雖然什么都不怕,獨獨怕一個人在黑夜之中待著,所以帶了火種來還藏了些干糧。
    天公不作美,白日里的平和溫暖在黑夜化作了猙獰,烏云在默不作聲中悄然而至,遮住了沒來得及出場的月亮。天悶悶的,終于,下雨了。楓靈跑著,想在火把被澆熄之前找到個避雨的地方。
    顯然,夏天的雨總是如這般來得急來得猛,楓靈的如意算盤沒能打好。在火把熄滅的那一瞬,她終于感到了恐懼,在迷茫之中驚慌失措,暈頭轉向,雨幕遮住了前行的路,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不清醒。她想喊,可是喊不出,嬌小的身軀在大雨高山之中顯得那么無力虛弱。她的聲音也漸漸被雨聲所代替,只能唯著感覺奔走,想找到一個容身之所。
    一道閃電閃過,她眼前一亮,忽然看到了一個山洞,不由得欣喜若狂,奔了過去,連鞋都掉到了洞外。
    沒有雨水澆著的感覺是如此之好,楓靈慶幸自己用油紙包住了火種和干糧,沒有把這些最重要的東西弄濕,至少今夜,自己沒有危險了。奇怪的是,這個山洞此時顯得如此詭異,似乎有其他生物的呼吸。楓靈心中一陣恐懼,可不要進了狼窩虎洞才是。
    當火折子燃著的時候,兩聲同樣的驚呼發出,兩個本不該相遇的人相遇了。
    憐箏這輩子頭一回覺著吃冰冷的饅頭是一種幸福,而楓靈也不在乎穿著小了許多的衣服和鞋子了——憐箏做好了在外闖蕩的準備,連衣服都帶了幾身出來。
    “哎呀,幸好遇見了你,不然的話,唔,我可就得餓死在這里了。”憐箏吞咽著饅頭,話都說得不利索了。
    “噢,沒什么,倒是我應該謝謝你的衣服才是。”現在燃起了火堆,又換上了干燥的衣服,不再冷了,楓靈終于顧得上抬起頭來看看坐在火堆另一旁的女孩子的模樣了,看起來比自己年齡要小,面目清秀而且很活潑。
    “你為什么要在這么晚的時候呆在這里啊!”楓靈傻乎乎地問。
    “誰愿意待在這里?外邊不是下雨了嗎?要不然我才不在這里呆著!”憐箏沒好氣地答道,她心中郁悶,本想出來闖蕩一下,見一見世面,不想卻被這么一場大雨困在了這么一個小小山洞之中。身為天之驕子,皇室女子,她可受不了這個打擊。
    楓靈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呵呵,問得有些傻了。那么,你一個女孩子怎么會在荒郊野外之中呢?”
    “那你呢?”憐箏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一句。
    “我,我想上山上去玩去。”楓靈沒有什么心機地就把實話說了出來。
    憐箏眼珠一轉,想隱瞞住自己的身份:“那個,我和你一樣的,也是想偷偷到山上去玩。”
    “原來如此,”楓靈尋了些干枯樹枝來,加在火中,使火更旺了:“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話音未落,就聽到山洞被一片隆隆之聲震撼了,沒等兩個孩子明白過神來,再看洞口就已經被厚厚的泥土、巨石掩住了。而這個洞,本就是個死洞,根本沒有第二個出口。
    “天啊!”楓靈驚呼起來,而憐箏則是迅速站起身來,把那堆火給弄滅了。洞內頓時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見了。
    “你這是做什么?”楓靈又是害怕又是惱怒:“這么黑,可怎么辦!”
    憐箏反倒是比較鎮靜:“是一個紅頭發的家伙告訴我的,說若是進了什么封閉的地方,必須把火滅了,不然你會被悶死的。”
    而最怕黑暗的楓靈此時已然蜷成了一團,瑟瑟發抖,她害怕黑暗,怕得要命,盡管她可以輕而易舉地抓住一條蛇,或是勇敢地獨自闖入有猛獸的密林,但是,她怕黑,因為黑暗中她永遠不知道要面對的是什么。
    “爹,師父,魯伯,我錯了,嗚嗚,我錯了。”楓靈嗚咽起來,這是她極少次的哭泣中的一次,或許,有些紀念意義,也有些教育意義。
    憐箏拍了拍厚實的土,無可奈何,看來這洞是非她二人之力可以弄開的,只能等待了,等待發現了嬤嬤的士兵們驚慌失措地開始搜山,然后推測這個洞里有沒有被困住的公主。她注意到了楓靈的軟弱。
    “你哭了,”她輕聲說著,蹲了下來,去觸了觸那小小的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孩的身體,努力回想自己哭的時候母親是怎樣安慰自己的:“別再哭了,哭著哭著就不漂亮了啊。”但楓靈依舊是哭著的。
    憐箏沒有辦法,跪在了地上,輕輕環住楓靈的身體,用唇輕輕地觸了下她的額頭。這下子,楓靈愣住了,印象中,從沒有人吻過她,她頓時紅了臉,向后退了退,但是身子被憐箏抱住,退不得。
    “咦?不鬧了,嘿嘿,這招真有用。”憐箏嘿嘿笑著,接著說,“你是不是怕黑啊,為什么怕黑呢?黑暗之中多好玩啊,一切都是神神秘秘的,安安靜靜,看不清楚,聽不到什么,但是只要稍微有一點動靜,一點點光亮,就可以很敏感地洞察到。因為有黑暗才有光明,有安靜才有喧鬧,有分開才有相聚,有死亡才有生存,有了恨才會有愛,有喜歡才有——嗯,才有更喜歡。”感覺到楓靈是在很認真地聽自己講話,憐箏有些得意,母親平時說的話果然是很有道理的。
    “那你有沒有害怕的事情呢?”楓靈忽然問著,她現在對面前的這個小女孩很好奇。
    “我嘛,”憐箏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說:“我最怕打雷了,隆隆的,一下接一下,好像在什么特別光滑的表面上撕開一道口子一樣,壞了和諧,很恐怖的。”
    “哦,”楓靈眨了眨眼睛,現在她已經安心多了,不僅因為剛才憐箏的一番話,還有她現在不覺得自己很孤獨,有一個小小的但是溫暖的懷抱抱住她:“那么,你剛才為什么要……要親我呢?”楓靈羞赧地說,從小到大,沒有人親過她,甚至,沒有幾人用手撫過她的臉,因為母親在自己懂事前就去世了,而父親楊尚文又沒有再續弦過,所以,楓靈接觸到的女眷都是府中的下人,試問有誰敢如此親密地對她,太守府的大小姐。
    憐箏笑得很開心,說:“剛才是為了讓你鎮靜下來啊,不然的話,你現在還在可憐兮兮的哭呢。這也算是教你的一個法子吧,要是想叫哪個女孩愣住的話,就親她一下好了,哈哈。好了,現在還怕黑嗎?”
    “怕。”楓靈老老實實地說。
    “怎么還怕啊?”憐箏有些泄氣,她哪里知道改變一個人的喜惡畏懼有多難,只好發了發狠說道,“我告訴你啊,要是你再這么怕黑的話,并且還總是因為怕黑而哭的話,就沒有人娶你了。”
    “真的嗎?為什么?”
    “因為男人長得都比女人黑一點嘛,所以,他們見你這么怕黑,肯定就想:‘你是不是也怕我呢,一見我就哭,唔,這樣的夫人就不娶了。’然后,你就嫁不出去了。”憐箏編了一大通胡話,想徹底幫助楓靈不再怕黑了。
    然而這把楓靈真的嚇住了,怯怯地問:“真的會沒有人娶我嗎?那爹一定會氣死的,到時候我又得抄十遍《資治通鑒》,嗚嗚嗚。”嗚咽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憐箏好氣又好笑,怎么又哭了,就安慰道:“別哭了,別哭了,怎么會沒有人娶呢?你這么漂亮,這么可愛。不說了,你困了吧,乖孩子,睡吧,乖。如果他們不娶,是他們沒有眼光——我娶好了。”
    然而,楓靈已經睡著了,根本沒有聽到剩下的話。
    憐箏也有些困了,就讓楓靈伏在自己的腿上,而自己靠在墻上閉目養神:這個女孩口口聲聲之說到自己的父親,看來她沒有母親啊,真是可憐,好了,我今晚就暫代一下你的母親好了。唉,要是明天早晨來找我的士兵發現公主憐箏正像照顧孩子似地照顧一個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女孩,他們會怎么想呢?
    想著想著,她也睡著了。然而,第二天她醒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在徐菁芳身邊了……
    楓靈醒來時是在楊四的懷里,她睜開一雙眼睛,有些混沌,有些驚訝:“師父,怎么是你?”
    楊四心疼地裹緊了包著楓靈的衣服,輕聲說:“你真是叫人不放心啊,你爹都快急瘋了。你的那個魯伯嚇暈了,幸虧我上山去找你,在洞外看到了一只鞋子,就猜想你是不在里面,沒想到你真的在。”
    楓靈迷迷糊糊地有些低燒,喃喃說到:“那她呢?那個女孩子。”
    楊四沒有回答她。他一眼就辨認出那女孩子身上的衣料,當即便猜了出來那個孩子的身份,是她的女兒。他將那個孩子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到了山上,但是沒有直接送給徐菁芳,而是放在了巡邏兵可以看到的地方。
    低燒纏綿,楓靈又一次睡著了,睡得深沉,在回幽州的馬車上夢到了一個小女孩的身影。
    ……
    “還是別在這里睡了吧,你又在咳嗽了。”憐箏喚醒了夢中不自覺咳嗽著的楓靈,責怪中帶了些疼惜,“你究竟是怎么搞得?為什么三天兩頭就身體不好?”
    楓靈懵懂睜開眼,只覺得眼前一片清明,她定定看著她浮在自己上方的臉孔,心中有些酸楚,還未能從回憶之中清醒過來,只覺得恍如隔世。
    驀的,楓靈起身轉頭看著憐箏,輕聲說道:“我是昨夜被葉寂然傷的,他傷我是因為他覺得我有負于你。我和他擊掌為誓,我,我要休了你。”
    “休、休了誰?”憐箏驚愕得站了起身來,俯視楓靈楓靈,惱怒起來,“休了我,憑什么?”
    “我們畢竟只是一對假夫妻而已,做不長久,我應當還你自由,讓你得與良人匹配,得償所愿。我想,明日就上疏陛下,請求休妻。”楓靈心緒難平,一時說得顛三倒四。
    憐箏卻是氣得柳眉倒豎:“你胡說些什么?楊楓——悟民!這里是什么地方?你胡說個什么?若是被人聽到了,你可是——葉大哥不知,難道你自己不知?可笑,還我自由,我不自由嗎?緣分天注定,若天賜佳偶,便自然會現身人前——何況為何此時休妻?為何是你休我?若讓其他大臣聽說我——憐箏公主被人休了,我顏面何存?”憐箏愈說愈氣,氣極得將楊楓靈拎了起來,“——只有我休夫的份,沒有你休妻的權力!”說得狠處,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力氣,竟扇了楓靈一耳光。
    兩人這般對峙,站在屋頂上,竟各自著了慌,楓靈被她打得一愣。
    “而且,”憐箏驟然冷靜下來,訕訕松開了楓靈衣領,又道,“你尚能平安于此做你的兵部尚書,便是因為你還是我的駙馬。若你休了我,你是什么身份,父皇會如何待你?不僅是你,那個惜琴呢?你素來聰明,怎會不知權衡利弊?”她說得又急了起來,忙搖了搖楓靈,似乎是想讓這個呆子清醒幾分,卻不料琉璃瓦太過光滑,她竟重心不穩向一旁倒去。
    楓靈醒過神來,慌忙抱住她一起掉下房頂,空中旋身消減了些許力道。楓靈腳先落地,但畢竟力道沒能完全消去,站立不穩,倒了下去,正好叫憐箏壓在自己身上。
    兩人摔在流箏宮庭院之中,場面頗有幾分可笑。
    “喂,你有沒有事?”憐箏摔得不重,著慌地站起來,“應是沒摔死吧,應是沒把你壓死吧,天,怎能如此玩笑?我沒有因為被休而被人恥笑,反而要為你守寡了。”
    “我沒死……”盡管全身散架了般的疼痛,楓靈卻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起來。不為別的,只為了她現在才發現,這個駙馬之位,竟已和自己的性命、自己的心聯系得如此之緊密,無法割斷了。
    “完了,你不是摔瘋了吧,這可比死了還兒戲。”憐箏忙伸出手來,在楓靈面前晃了晃,“這是幾?”
    “我沒死……”楓靈坐起身,笑吟吟地擎著她的手,柔和道,“也沒瘋。”
    憐箏愣了一會兒,松了口氣緩緩說道:“好,既然這樣,你和我擊掌為誓。今后,只有我齊憐箏休夫,沒有你楊悟民休妻的份!”說罷,真的伸出一只手來,直直地盯著自己看。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為什么都要擊掌為誓呢?”楓靈有些困惑。
    “這樣才能與葉大哥和你之間定的誓約等效,這樣你違約就不會有什么嚴重的后果,因為我的誓要比他的重要。”她很嚴肅,說得煞有介事的模樣。
    遲疑了片刻,楓靈裝模作樣地伸出手去,輕輕地拍了一下她柔軟的手掌,發出了不那么清脆的聲響。憐箏這才松了表情,笑了起來。
    楓靈起身整了整衣冠,輕輕咳了幾聲,向流箏宮外走去。
    “你去哪里?”身后傳來了憐箏的聲音,略帶疑惑,“應是就寢的時辰了,駙馬還不休息?宮門應已關了。”
    “我去飄琴宮就寢。”楓靈頭也沒回,就答了她這一句。
    憐箏聞言一愣,幾步追上她,忽地置了氣:“那你來我流箏宮做什么?”
    楓靈無辜笑道:“問問清兒、醒兒吧。”
    她忙不迭地離開了流箏宮,隱約聽到身后傳來了憤怒的聲音,似乎是在喊兩個名字。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走出流箏宮的一瞬間,五味雜陳,說不分明。
    她性子素來柔和,不善盟誓,這幾日竟連發兩誓,實在是有些吃不消。信步踏在青石板上,她忽的做出了個決定來。
    飄琴宮中自是一番光景。
    “公主,駙馬爺來了。”綠衣宮女小聲向惜琴稟報,一襲紅衣的惜琴面色沉沉,置若罔聞。宮女無法,只得又小聲回稟了一聲。
    良久,惜琴眸中光華波動,狠聲道:“不許讓她進來。”
    她這話卻是說得遲了,伴隨著推門而入的動作傳來了一個聲音:“我進來了。”
    “你來做什么?不是在流箏宮就寢嗎?”惜琴冷笑著從銅鏡前站起身,外瞼微挑的眸子里射出一道冷光來。
    楓靈沒有回答她,徑直揮了揮手,對旁邊一臉苦相的宮女道:“你們都下去吧。”
    見楊楓靈似乎有些不對勁,惜琴蹙了蹙眉,抱起了胳膊,冷哼道:“你來做什么?
    楓靈小心掩上了門,轉過身來,走上前去,垂眸看向惜琴,看得后者莫名地眼熱心跳,楓靈把唇湊近她的耳廓,一陣熱氣癢癢地拂過,略帶低啞的嗓音綿綿入耳:“我來,把自己,交給你。”
    惜琴一愣,心頭那本就薄弱的冰凌驀地化成了水。
    她湊近了楓靈的耳廓,低聲笑笑,曖昧地在她耳上磨蹭,蹭得后者明顯地渾身一栗:“你可想好了?”
    楓靈向后縮了縮,卻捉住了惜琴的手,引著她解開了自己的衣襟,湊近了她的唇瓣,緩緩摩挲,離得太近,只覺得她一開口便帶來了溫吞的濕氣:“何必要想好?”
    惜琴猛地撞了上去,磕得牙齒作響,卻也和她糾纏在了一起……
    被翻紅浪,粉帳翩然。楊楓靈在冥想之中墮入了虛空,看不清眼前的光和影,卻知道自己懷中這綿軟的女子,放著百倍的柔腸和心力,生怕傷了她。
    惜琴默默注視著楓靈左胸前的一道幾乎看不出來的傷痕,纖細的指掌順著那傷痕撫過,有些茫然:“這傷——”
    “沒什么,你傷的。”楓靈向上和惜琴的眼睛相對,眼神一片清明,頭腦中一片轟然。她自知,自己瘋了,而惜琴也知道,現在的楊楓靈,瘋了。
    “我這里也有,”惜琴握住楓靈的手,引她去觸摸當初楓靈為她包扎過的傷口,那里尚留著淺淡的粉色傷痕,傷早就痊愈了,“你還記得嗎?”
    “我自是記得,為這,你扇了我一巴掌。”楓靈微微挑眉,忽地一笑,憶起了往事。
    “哼,你今晚也被人扇了一巴掌啊,這邊的臉都腫了。”惜琴不知是嫉妒還是心疼,輕輕把唇湊上去,磨蹭著下移,挪到了左肩上面,狠狠地咬了下去。咬得是那么用力,以至于咬人的她都覺得自己太狠了。
    然而楓靈只是輕聲哼了一下,淡然道:“呵,你又咬我,婦犯夫,小心我休了你。”
    “哦?”惜琴似笑非笑問道,“今晚我們兩人,誰是夫,誰是婦?”她輕輕湊到楓靈耳旁,故意地吹了口氣,撩得楓靈又是一縮,惜琴笑道,“楊楓靈,我終于完全地得了你了。今后,我是叫你相公呢?還是叫你娘子?你是我的丈夫呢,還是妻子?”
    楓靈面色一赧,卻還是迎面吻了上去,只是淺淺一吻,又離開說道:“今后就是地崩山摧,我仍是你的丈夫,你仍只是我的妻子。”然后又翻身過去,是一長吻。
    一室春光,在春夜的溫暖之中慢慢安撫一顆最易改變的心。血盟糾結既深,除非血、命來解。
    星散月沉,萬物歸于靜寂,世事不如意,只為相愛不相守。前世有緣,今生得續,卻也只是償了前世的情債罷了;今生的緣,卻是一段傳奇,切莫留在來生再后悔。然而人總是容易沉迷其中,當時已惘然,只愿來世再補償,可是哪里補得清?或許補了前世,又欠了今世;博了今世,又盼著來世。生生世世,糾纏不清。
    今日的纏綿,誰知道明日的兵戎相見;今日的坦誠,誰知道明日的詭詐欺騙;今日的一心相守,誰知道明日的悲歡聚散。人是否能長久,千里豈能共嬋娟?
    【二擊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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