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彀(GL) !
宮闈從來怨念深,金碧輝煌卻蕭森。
伴君雖然多歡笑,奈何愁苦情難真。
女子如花嬌且弱,多舛省識惜花人。
思君恨君亦已已,孤獨寂寞送香魂。
幽暗陰森的幽州城后燕山樹林之中,日薄西山,夜幕降臨,詭異的色彩開始籠上了這了無人煙的地方。
天幕漸漸昏聵,給周遭風景帶來了些許凄涼和恐怖,一個瘦小卻勇敢的孩子在這偌大的森林中漫無目的地游蕩。時不時傳來的怪鳥的唳鳴雖然會讓她好奇地四下里看看,卻總是沒有害怕的感覺,父親曾意味深長地教導道:萬物之中,最可怕者,莫過人也。
而她在身邊的人中,還沒有特別怕過誰。
一個暗黑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飄到了迷路的孩子身邊,使這個饑寒交迫的千金小姐頓時警覺起來。
“你是何人?”面目嚴肅的孩子警惕地望著眼前雙鬢微白的男人,盡管身子矮小,且現在又饑又累,她幾乎已經沒有力氣再站起來了,但是生性倔強的她還是靠著樹強撐著,不讓自己摔倒,不讓自己在這片陌生的林子里向面前這個陌生的男人示弱。
男人無聲而凄楚地望著她,默默無語,只是將身上的一件外袍脫了下來,向孩子走去。孩子更加驚慌,也更加謹慎地向樹后繞去,想借著這棵不能行走的樹來擋住向她走來的男人,只露出自己一雙明亮的眼睛。
男人和氣地微笑,叫來了身后的少年,將外袍遞給他,讓他送過去。
說是少年,不過也是個**歲的孩子罷了,比那躲在樹后的孩子高不了多少。他長得虎頭虎腦的,白白凈凈的臉上也帶了幾分傻氣,唯有那雙精明的眼睛,才能看出這是一個與其他在這個年齡階段的男孩子一樣淘氣的搗蛋鬼。同樣,現在也是,雖然身后有嚴厲的師父,但面對如此可愛的一個小姑娘,他不由得動了腦筋,一邊不斷移動著小腿向那個現在正用好奇的眼光看著他的姑娘跑去,一邊密謀著如何嚇唬一下她:反正看起來師父又打算收弟子了,現在就算先打個招呼吧。女子都是愛哭的,想這孩子也必定是個膽小的,就像愛笙一樣,每次被我一嚇就哭個不停。
古有曹植七步成詩,至此看來,確實是慢的了,因為有人可以三步出一個壞主意,正如此時這個小小的少年。
“哎呀!”就在還有兩步就接近了那個不斷向后瑟縮的孩子的時候,他忽然大驚小怪地喊道:“蛇!”一邊喊,還一邊用手去指,方向,自然是那個女孩看不到的背后。這個早熟的少年曾經多次用這個方法把膽小的愛笙騙得躲到他懷里,然后在他得意的哈哈大笑之中氣紅了臉。
正當他張開了懷抱準備迎接那個女孩兒的時候,他失算了:驚慌是有的,但是面前這個小女子的驚慌是他所未見過的。對方很快地向他這個方向奔過來,卻不是撲向他懷里,而是直接拽住了他手里抱著的那個男人的衣服,警惕地向后看去,問道:“在哪里?”同時手上使出了與她年齡不相稱的力氣,是拽那衣服,卻也把緊緊抱著衣服的男孩同時拽了過去,狠命一甩。他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向某一個方向不受控制地退去——那個方向就是他方才指出的方向——然后撞上了一支旁逸斜出的粗壯樹根。眼前一片光明……
在周身的疼痛之中,他還聽到了那個女孩疑惑的聲音:“蛇呢?被砸死了嗎?”在一陣思考過后,這個孩子接著說:“我只是想將衣服扔過去的,把蛇蓋住之后再攻擊它,可是你跟著過去做什么?”然后,她歪著腦袋看著一臉憤怒的男孩,恍然大悟:“哎呀,你是不是蛇精啊?那你快告訴我你認識許仙嗎?你是白素貞嗎?你不是在西湖那里嗎?哦——你是個男蛇精,那就算了,你給我當寵物好嗎?要不然,我回去叫我爹派人來把你滅了吧,好嗎?”話說得很認真,似乎還帶有商量的語氣。
寂靜過后,田謙從地上站起來,委屈地看著臉上明顯是想要發笑的神情的師父,心中再也不敢小瞧面前的這個一臉倔強的孩子。后者忽然調皮一笑,跑上前來,遞了一方清香的手帕與他,笑著說:“我玩笑的,擦擦臉吧,沾上泥了。
而現在,他更不敢小瞧這個孩子,因為,這個小他兩歲的女子,正是他現在要去守護的少主人,楊楓靈。
一身黑衣的田謙此刻正在夜幕的掩飾下跟蹤著一個同樣是一身黑衣的男人,他沒有發出一點惹人懷疑的聲音,嫻熟的跟蹤技巧,高超的輕功,使本就喜歡隱藏自己真實性格的他更加像是一個鬼魅。而前方的那男子,有著同樣高超的輕功,甚至更高,只是因為現在他滿腦子的怒火,根本無暇顧及身后是否有人跟蹤。
在另一個方向,也有一個憂郁的男子,同這兩個奇怪的穿著夜行服的男人一樣,正以極快的速度,向這繁華的京城最最具有威嚴的皇宮趕去。
與此同時,正在驛館休息的竇慠被一陣激烈的敲門聲驚醒。他不滿地凝了眉,令在外室候著的童仆開了門,自己穿好了衣衫,走到接待客人的廳堂之中,看到一個慌張的人“撲通”跪在自己面前,由于太慌張,跪都不會跪了,居然是頭比膝先著地,撞得那個人更加沒有辦法保持形象,抱著頭趴在地上。
哭笑不得的竇慠命人拿了傷藥過來,給那人涂抹,卻被那人止住了,急切地說:“二爺,不好了,蘇大人他來了!”
“哦?”竇慠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怎么來了?他不是在云南么?他怎么——”
“爺,”來人哭喪著臉:“紙里包不住火,蘇大人又不是個笨人,一聽說和親就明白了,氣沖沖地就往京城趕,撲了個空。太子爺好說歹說想把他留在京中,卻是沒有用,不得已用禁衛軍把他看住。但他可是禁衛軍首領,哪有人敢看他——也沒人看得住他,三拳兩腳沖將出來,沒了蹤影。于是小人被派了來,叫二爺小心,也叫公主小心……”
“小心?”竇慠苦笑:“北葉南蘇,天下兩大劍客,誰小心得了!再說,就算小心,也不該是我和惜琴,應當是那人才是。”
流箏宮書房里,氣氛同樣緊張。
楓靈驚訝地看著身體上方的惜琴,自己被牢牢地制住,動彈不得,只好尷尬笑道:“惜琴,你這是怎么了?我哪里惹著你了?”
惜琴嘿嘿一笑,哼了一聲:“你何等聰明,看不出我要做什么?”現在正在生氣的她滿腦子都是愛笙白天說的那句“愛得不真”以及方才這屋里來過兩個人的事實。只是她怒極反笑的模樣,叫楓靈摸不著頭腦,不敢確信她是喜還是怒了,只好仍是尷尬地僵著,半句整話都說不出來。
“你——啊!”所幸這樣的僵持很快地被惜琴的進一步動作打破了,楓靈開始眼睜睜地看到自己胸前的衣衫被惜琴用牙齒解開而依舊無法動彈——這也是為什么會用牙齒解開的緣故,惜琴為了制住楓靈的手而將兩只手都用上了。
“惜琴,惜琴,你、你冷靜,冷靜,莫要沖動!”楓靈冷汗直冒,無奈而又著急,雖然她不知道自己著急什么,“有什么你先說一聲好不好?”
牙齒究竟是沒有手靈活的,惜琴終于明白了這一點,于是決定松開自己的右手——也就是放過楓靈的左手——然后去解衣衫上的系帶。
楓靈無奈之中不知如何是好,反抗嗎?不合情理。不反抗?不合心意。在讓惜琴難過和讓自己傷心之中,她矛盾至極,誰叫她本就是個猶豫的性子,不認不行。于是她只好再問了一句:“你今天遇著什么事情了嗎?”
流暢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惜琴堅決的臉上多了幾分不確信:“愛笙說我愛的不真,楓靈,她說我愛的不真。她說我愛的只是個男裝的影子罷了。我……我覺得我是真的,我……”短短的一句話,滿含著惜琴的迷茫,叫楓靈也不知如何是好。與此同時,惜琴停下來的動作又開始了。
終于在外袍解下,內袍解開的時候,惜琴看到了楓靈白皙的肌膚,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叫楓靈脊背發寒。可是,楓靈發寒之余,也覺著了一絲異樣:房頂,似乎,有聲音。下意識的,她借助自己還能活動的左手以及多年習武練出來的腰力,猛一翻身,將原本在她上方的惜琴一下子壓到了身下。“你——”未等惜琴發出任何疑問,楓靈已經用了警告的眼神叫她安靜。但是惜琴顯然沒能明白她的眼神,張嘴接著想問。這逼著楓靈不得不用一個動作來使惜琴暫時安靜——一如昨夜。因為她分明聽到了屋上的聲音愈發明顯,也就確定了房上確實有人。
“嘩啦!”屋瓦破裂的聲音證實了楓靈的擔憂:真的有人來了!
不過那人跳下來的不是地方,掉下來的潮濕瓦片正好砸在了室內放了蠟燭的桌案上,將這屋中唯一的光明都熄滅了,頓時一片黑暗,看不清人的相貌,只能看出一點點輪廓,但對于現在殺心已起的人來說,卻是足夠了。
那人在燭光尚存的時候借著余光看到木榻上一人將另一人壓到的場面,已經是怒火中燒,于是在燈滅后憑著敏銳的感覺能力向那木榻襲去。雖然看不清樣子,但是從衣著的輪廓中,還是分得清男女的服飾。他就向著那似乎是男子的影子將劍劈去,所有的憤怒都聚在劍上。
聽到向自己襲來的劍吟之音,楓靈不敢隨便躲,怕傷著身后的惜琴,但也不甘就這樣以肉身迎上去,她抄起身旁的一把凳子擋在面前,才算是擋住了第一劍,可凳子卻被劈成了兩半,楓靈也被劍氣震得連連后退,撞到了屏風上。
那人急忙又向前刺來一劍,卻撞上了圓桌,他畢竟不熟悉這里的擺設,方才又沒仔細看,所以這一劍又沒成功。惜琴已經反應過來,憑著印象知道楓靈把青鋒隨身帶著,剛才好像是解在了書桌前方了,于是摸著黑找到那劍,猛然抽出,直向不明來人襲去。背后的聲音叫那人一愣,遲鈍般地沒有立即轉過來,而是呆了一下,才猛然閃身,躲過那一劍。惜琴再襲,那人再閃,只是閃躲,不肯還手。
楓靈也已經從屏風前移步到了惜琴身邊,低聲道:“你先出去,讓我來!”奪下惜琴手中的劍,楓靈和那人打了起來。那人見換了對手,立時兇狠起來,殺機頓顯,劍劍向要害襲來,竟使劍術原本不錯的楓靈亂了陣腳。惜琴此時似乎看出了什么,目瞪口呆,立在了原處,好像在努力地想著什么事情,努力地讓自己相信什么事情。
眼見得楓靈漸漸招架不住,忽然又是一聲巨響,又是磚瓦破裂的聲音,楓靈只覺得頭上灰塵繚繞,一時迷住了她的眼,使她不得不低下頭去,而對方卻借此機會狠狠地飛來一劍。“鏜鋃”雙劍相擊,在黑暗中撞出了一點金光,另一個身影從頭頂下來,及時護住了楓靈。看來,那第二聲巨響,就是這人造成的。然而這兩個人纏斗沒有多久,頭上又是一聲巨響:又有一人從天而降,看來也是要殺楓靈的人,因為他的劍徑直向在另一方使勁揉著眼的楓靈刺了過去。
轉瞬之間,這書房中就多了三個人,兩個想殺,一個想護,剩下的兩人,一個發呆,另一個為了自保而不得不劍舞流云,在自己面前形成一圈保護層。而可憐的書房頂部,也無緣無故的多了三個洞。
馬上,楓靈意識到了很嚴肅的事情,今晚來的兩個想殺她的人,劍術不是一點半點的高,而是非常高。這叫她警惕起來,立即從良好的記憶之中找到了和正在與自己打斗的人相符的訊息:“葉寂然!”她低聲說著,對方沒有說話,而是用更加猛烈的攻擊回應了楓靈的疑惑。
忽然,門被極大的勁道推開,一個人影躥了進來,也加入了打斗的行列之中,但他是看準了楓靈的位置之后立即跳到楓靈面前保護著楓靈,和越來越狠的葉寂然打了起來——他是今晚來的不速之客之中唯一一個從門里進來的。
情勢越來越緊張的時候,楓靈忽然想起了憐箏,不禁擔心起來,想出外看看,可是就在此時惜琴卻緊緊地纏住了她的胳膊,似乎還在顫抖,叫楓靈不忍離開。這才想起了火折子,馬上點亮了,給這黑暗中帶來了一點光亮,而同時,外面傳來了兩個不同的聲音卻是同一句話:“駙馬,出什么事了?”
光明和門外的聲音都刺激了來刺殺楓靈的兩個人,他們不約而同地將劍鋒向上沖了出去,于是書房頂上多出兩個洞來。而第二、四個進來的人也是同樣沖了出去——又多了兩個洞。
驚魂未定的楓靈找著了蠟燭點著,看到門外站著撐著傘的憐箏和愛笙都是一臉的擔心與困惑,而房頂上空,又是一陣廝打的聲音。
田謙將劍向著那第一個進來的人逼去,是兩人距離變近,冷笑著說:“蘇詰,不認識我了嗎?”
“田謙?怎么是你?”對方終于放下了劍,頗為驚訝:“你怎么會在這里?你不是奉命去保護少主人嗎?”
“你這混蛋!昏了頭了,連自家主子都認不分明!剛剛你想殺的那個就是主子!”田謙怒火中燒,但是仍舊用極低的聲音說著,為的是不讓房中的人以及葉寂然聽到。
蘇詰驚得險些丟了劍,一個踉蹌幾乎伏倒:“什么?你是說那個駙馬就是少主子?”
“哼,堂堂的南劍俠,南國禁衛軍首領居然為了吃醋險些殺了自家主子,也不怕你父親知道后殺了你!現在,快走,免得身份被懷疑!”田謙冷靜言道,催著蘇詰快走。蘇詰咬牙思忖一陣,終于急急離去。田謙于是抽出手來幫著田許去打葉寂然,而葉寂然早在看到憐箏來了的時候就已經無心戀戰,見兩人同來就馬上離開了。
兄弟二人來不及相互問候就下了屋頂向房中走去,看到楓靈其余三人都是困惑的模樣,楓靈坐在榻上,憐箏仰頭數著穿出來的洞,七個,愛笙研究著楓靈有沒有受傷,而惜琴則是深思著什么。
“屬下田謙,見過駙馬爺!”田謙屈膝跪下,在惜琴和憐箏面前,他不想叫楓靈做少主人,免得惹出麻煩。
“哦,田謙,是你啊。”楓靈腦中茫然一片,可是覺得自己還是應對一下比較好,盡管她對這個田謙一點印象都沒有,但是明智地選擇裝作早就認識的模樣還是正確的,免得惜琴和憐箏疑起什么少主人的身份來,而她卻不知怎么回答——事實上,她確實不知該怎么回答,她對自己的這個身份,也是不甚了解。
“嗯,辛苦你了。”楓靈站起身來,想安排一下今晚的住宿問題:無緣無故地多出來了個田謙,似乎是田許說過的那個被師父撫養長大的弟弟,那讓他們住一間房應該沒事。而自己怎么辦,這穿了七個洞的不斷漏雨的書房是斷斷不能夠住的了。
不料,她忘記了自己的衣衫方才是被人解開了的,黑暗中也沒顧得上系,剛才還沒覺得什么,可是一站起身來就絕著了胸口一陣涼意,頸下的肌膚暴露在一室人的面前,盡管露出來的部位還沒有那么重要,但是鎖骨下隱隱突出的地方已經差不多要……
“唔,少爺(駙馬)!”幾個不同的聲音同時喊出聲來,警醒的楓靈頓時明白了,急忙將衣衫拉緊,怨恨地瞪了一眼惜琴——當然不是那么明顯,而已經不再發愣的后者回了她一個不明就里的微笑。
轉過身去,楓靈把衣服上的帶子系好,一邊系一邊心亂如麻,葉寂然要殺她,有理由,很可能是因為他覺得她對不起憐箏;那另一個呢,能夠有如此的劍術,普天下只有那個與葉寂然齊名的蘇詰,可是,她與他毫無瓜葛。看上去惜琴像是知道些什么,但是,她既不說,自己也不好意思問得太多。畢竟,蘇詰是竇勝凱的禁衛軍統領,和惜琴應當會有些關系的。若是南國又出了刺客的話,于兩國邦交無益,這同樣也是楓靈不想看到的。
其余幾人在這個時候心情復雜:
惜琴驚愕,他怎會來?
憐箏迷惑,這幾個洞如何處理?
愛笙擔憂,少爺不會傷風了吧,今晚如何安寢?
田許尷尬,早知道我就不進屋了,剛才令少主人尷尬了吧?
只有田謙嘿然暗笑,這次來,真的是不虛此行啊!
胡思亂想之際,楓靈注意到了那個帶著莫名笑意的年輕人,忽的覺到了些許熟悉,可是想不起來。最后,她硬著頭皮吩咐道:“你還是早早地去休息吧,暫且先和你哥哥擠一個房間——你們都去休息吧!”
“那少爺您——”又是這個問題,與此同時,一滴水恰好落在楓靈頭上。無可奈何,楓靈仰著頭看了看那些個洞,問道:“難道說,你們這些個劍客就這么喜歡穿房頂嗎?從今以后,從門或者窗進來,你們兩個——”她看了看田氏兄弟二人:“聽明白了嗎?”
點頭如啄米形容兩人用在此處再恰當不過了,在說了好幾遍都沒反應的結果下,田許生氣地拎著還戀戀不舍的田謙回去休息,剩下了四個人商榷楓靈今晚的住宿問題。最后在惜琴的憤恨和愛笙的默許以及憐箏毫無心計之下,楓靈還是住在了憐箏的臥房里。這是因為,只有憐箏,目前還不會對楓靈要求借宿產生別的什么想法。而惜琴之所以沒有反對,是因為她此時心亂如麻。她想起了第一次教自己拿劍的那個高大的影子和那張剛毅堅決的面孔,蘇詰,她的武術老師,前朝國舅蘇伯卿的兒子。
當年竇齊二人殺了無數輔助楊紀政的人,而竇勝凱卻將蘇家留了下來,不是因為他仁厚,而是因為他身后有一張冰冷的面孔曾經對他說過:“你敢傷蘇家人一根汗毛,我就敢死在你面前!”當然,這一段插曲,是惜琴所不知道的。大難不死的蘇伯卿禁止自己的兒子學文,尋遍天下名師,叫了自己的兒子一身好武術,成為了南方劍俠,入了宮成了禁衛軍長官,也成了皇子公主的武術師父。
其他人一夜安眠。而竇勝凱在回揚州的路上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不是因為馬車顛簸,當年他曾在馬上睡了一天都沒人叫得醒他。之所以睡不著,還是因為齊公賢造訪驛館時對他說的一番話:“……這事只有你我聯手才算是禁得住擺得平,若是真的是他,后果不堪設想……”
翌日,二月初四,北國皇宮再次迎來了一個尷尬的消息,自己的皇宮確是該翻修一遍了,昨夜不過綿綿春雨,已然在流箏宮書房頂砸出了七個洞來,險些傷了駙馬爺的胳膊,累得他現在兩只胳膊肘部還都有著一道紅印——只是無人看得出來那是人手掐出來的罷了。
“若是再這樣疏忽大意,哪日駙馬與公主的寢宮塌了或者是床鋪散了,我就把你們的血肉和泥去補,骨頭拆了去搭!”大內總管王公公嚴厲地揮著拳頭,向正在補房頂的工匠們示威道。
而駙馬在一旁聽了這極富有暗示性的話語,也只得假裝沒有聽到,心中暗恨道:“這個王公公怕是個六根未凈的種。”
……
“娘娘千歲。”云霓宮,一個粉綠宮紗的宮女在門外輕輕報道:“駙馬來訪。”
云妃不由得停了手里的動作,愕然向身后看去,然而她是驚慌得過了,駙馬還在殿外候著呢。急忙重新梳了發髻,青絲挽結,換得一件粉底穿花雙鳳裙,又在銅鏡前裝飾幾番,忽然覺得自己太過了,就急忙又卸了重裝,換得輕便服飾,百般挑剔,才出了門去,到外廳去接見駙馬。
楓靈依舊是背手看著墻上掛畫,似乎這才符合她的意,坐下來喝茶實在是讓她累了,還不如站起身來到處走走看看,況且,她今日本就是為畫而來。
敏感地聽到身后輕輕的腳步聲,楓靈轉過身來,急忙要跪,半跪未跪之時,話已出口:“下官參見娘娘,娘娘千歲,千——”這句話尚未完,楓靈就知道了不對勁,云妃扶得太急,兩人離得太近,使她幾乎是半撲在了這個馨香的懷抱中,不由得慌了手腳,連連退后,又行大禮:“罪臣該死,冒犯了娘娘。”
云妃方才也是慌得一愣,但現在已經是氣定神閑,靜了靜心思,柔柔笑道:“駙馬不必驚慌,是本宮的錯,扶得急了——駙馬請坐。”
“謝娘娘。”楓靈落了坐,心思稍稍平靜了幾分,把身上拴著的畫袋拿了出來放在了茶桌上。
云妃瞧見了她這個動作,沒問什么,只是喚人上茶。
茶香四溢中,云妃淡然問起楓靈的來意。
楓靈放下了茶碗,把畫袋解開,拿出了一軸畫來,恭恭敬敬地說:“臣知娘娘久居深宮,定然無聊,想起上次與娘娘一敘,就為您畫了幅畫,畫了畫花園里的景致。畫工粗拙,愿娘娘笑納。”
“駙馬真是客氣了。”云妃有幾分驚喜,接了畫來,迫不及待地展開:這是一幅春花爭艷圖,寒霜未盡的早春,湖堤柳岸,枝上尚殘著點白雪,而其他的樹木已經有了花朵的影子,艷麗明亮的顏色,已經開上了枝頭。而最好的證明就是幾只翩翩飛舞的蝴蝶,在枝頭附近起舞,似乎是在贊春、賞春,舞姿如此鮮活,似乎蝶已不是蝶,成了真正的舞姬。空中飛回的候鳥,凍河化開的魚兒,這一切都是生機盎然。
這本沒什么出奇的地方,云妃也只是禮節性地準備夸幾句,忽然注意到了右上角的題詩:
銀裝未褪迎春寒,桃李竟開二月天。
絨草幼枝蜂蝶舞,嫩芽綠苞魚鳥歡。
奇香彌漫醉心暖,巧色入眼夢意闌。
同鎖深宮嬌花草,百般爭艷為哪般?
相依相伴相明艷,使得游人帶笑顏。
一花落時萬花謝,空留梢頭秋風纏。
山河常在固所愿,春色不改知其難。
唯望青神施恩顧,風雨不凋任自然。
看著云妃讀詩時候的專注神情,楓靈面色淡然,心弦卻是一緊:她,能明白嗎?
而云妃讀完之后,居然是一句話不說,放了畫接著喝茶,叫楓靈擔心她是不是沒看懂,不由得懊喪起來。
“同鎖深宮嬌花草,百般爭艷為哪般?”就在楓靈尋思接下來該怎么辦的時候,云妃忽然深深嘆息,令楓靈不由得轉過去,看著她憂傷的眼。
“娘娘,花朵之間這爭艷本是天經地義,這也是因為春光易逝。但若是為爭艷而爭艷,怕是只會凋殘得更早,不如任其自然。”楓靈默默說道,撫了一下畫上的蝴蝶,接著說:“女子如水,嬌弱易碎;女子如花,只待惜花人來呵護,若是為了引游人駐足而過度釋放自身魅力,這也是個傷己傷人的招。而宮中女子尤為值得憐惜,身為帝王身邊人,身不由己,多少帝女稍微長成便送至蠻夷部族和親,多少妃嬪每日每夜盼著只為博君一笑。幸而我天朝兵強馬壯,不必派公主和親,幸而皇上對娘娘寵愛,不必日夜以淚洗面。幽幽深宮,花朵千萬,而互相映襯,豈不更加美好,何苦爭得太狠!不如惜時莫負光陰,不叫容顏早逝!”
一直未發一語的云妃在楓靈說完后沉吟良久,驀得嫣然笑道:“駙馬可是惜花之人?”
楓靈不曾料得這一問,陡然一愣,窘迫起來:“我哪里,哪里算得上是惜花之人,不過也是春天的柳絮罷了,無根無基,飄泊流浪,或者說——”她仰起了頭,自嘲般地說:“是片葉子,秋日的楓葉。”
駙馬告辭之后,云妃將畫掛在墻上,凝視長久,忽然嘆了口氣,對旁人說道:“傳國師過來。”
然后,慘然一笑,算是自嘲:“既然你要護,就護吧,我聽你的就是了,不為難她了。”
流箏宮里,有些忙。
“今兒個天氣可好,陽光普照,不似昨兒個陰森森、慘淡淡,瞧著心情就暗了。”正在張羅著修房子的愛笙忽然被身后這聲音打斷了,但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在用這種玩世不恭的口氣說話,就沒好氣地答道:“田謙,你不幫忙,還在那里看熱鬧,是不是……”這才轉過來,卻發現田謙根本不在身后,而是躺在另一個房頂上曬太陽。
“啊呀,愛笙姐,別生氣嘛。”田謙嬉皮笑臉著向一臉怒容的愛笙做了個鬼臉,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跳得瓦片發出了叫人擔心的聲音,令愛笙的心也不禁一跳:“怎么?你還想再弄出個洞來?一點都不穩重,師父把你派來做什么?這駙馬府要翻修,改建成侯爺府,我忙了快一天了,你是日上三竿才起來的,從宮里出來又到外面遛了一上午,你是來保護主子的還是來添亂的?”
看著一向和氣的愛笙生了氣,一直默默不語的田許飛上了屋頂,揪住了田謙惡狠狠說道:“你給我到那邊和泥去!”說罷還狠命一甩,把田謙扔下了房頂,幸而田謙身子靈活,攀上了一棵樹,才算沒摔下去,只好悻悻地去干活了。
“也只有他能叫你生氣。”田許跳了下來,拍了拍手,唇邊多了一絲笑意。愛笙無可奈何地說:“你們兄弟兩個差得太多了,不能不叫人懷疑你們兩個的血緣關系。”
“龍生九子,各有不同。”田許同樣無奈地又朝那個正故意把泥漿翻到旁人身上的田謙看了一眼,“少爺和蘇詰是表親,不也是不一樣嗎?”
“蘇詰,”愛笙沉思一陣:“他,可靠嗎?”
“一起長大的,還擔心他不可靠?愛笙小姐,可不要太護著主子了。”田許似笑非笑,可是話語之中很是認真。
“我哪里有護著她,”愛笙面上一紅,“只是那蘇詰昨夜險些傷了主子,我擔心罷了。他畢竟是蘇爺的親兒子,也是主子的親表哥,想必不會做出什么暗害主子的事。”
“不知者不怪,知道楊悟民就是楊楓靈的人,老爺身邊也就是咱們幾個。蘇詰向來是在竇家那邊為官,不知道也是應該。他就是太沖動了些,太癡情了些而已——昨夜田謙已經和他說了主子的身份,他應該是不會莽撞了。倒是另一個人,那人是誰?”
“今天我也特意問了一下,主子開始不愿說,后來才告訴我說是葉寂然。”愛笙回想起清早問楓靈時她面上的尷尬表情。確實尷尬,因為多娶了一個妻子而招來了兩名刺客,而這個多情郎還是個女兒身。
“葉寂然。”田許倒吸口冷氣:“主子昨晚遭到兩大劍客襲擊,真是驚險,看來田謙的出現還真是千鈞一發。可是,蘇詰是因為惜琴公主的緣故而恨上了主子,那個葉寂然呢?”
愛笙不知如何回答,因為無論怎么答,都不能說得清楚,反而叫她看清了楓靈身邊人物的復雜,心中更是紛亂。終于,她幽幽說道:“剪不斷,理還亂,主子身邊的債,太多了。”
田許心中一緊,撕扯著痛了起來,卻還是微笑:“愛笙小姐,是不打算放棄了嗎?”
“我從未言棄,自我未見她之前就不曾棄過,”愛笙眼中的堅毅多了幾分,但憂慮也多了幾分:“倒是你去勸勸田謙,他可是做夢做了十年了……”
“我做什么夢了?”笑嘻嘻的田謙從后面躥出來,臉上比剛才唯一的變化就是多了些泥點子:“你們又在說我壞話了?”
“那是,”愛笙笑了起來:“十年前,你原先最纏著的人就是我,嬉皮笑臉地說非我不娶,還動不動就捉弄我。可自你見了少主子之后,就整日拿著塊手絹發呆,誰看不出你的心思?你不是做夢嗎?”
田謙的不羈立時飛到了爪哇國,沉默起來,緊緊抓握住胸口的一物,但也只是一瞬,馬上又笑了起來:“我可不敢做什么夢!我也不配作夢——只是,我擔心主子,我擔心,若是那血咒真的害死了主子,我就連夢都沒得做了……”
愛笙臉色大變:“你也知道那血咒之事?老爺告訴你了?”
田許訕訕說道:“是我告訴他的,我只是希望他……”
看著愛笙的怒氣,田謙笑道:“愛笙姐何必動怒,我雖是任性,口風卻是緊的,不敢胡言亂語。哥哥他告訴我,也是為我好。老爺吩咐不可將此事外傳,而知道這件事情的,原本只有你們兩位,所以才只有你們來保護主子,現在我知道了,也盡得上一份力,安了我這份心了。像前幾日,我一聽說蘇詰從云南趕回揚州就去找他,誰想他直奔著這里就來,日夜兼程,居然叫我追不上,好不容易追上了,好不容易才救了主子——念這一份功,也可以叫我留在主子身邊了吧。”
田謙此時的誠懇是愛笙不曾見到過的,不由得感及同病相憐,終于沒再說話。
平逸侯府緊鑼密鼓地建著,為了早些讓駙馬和公主住進去,與此同時,秦圣清卻在幽州城內破了件小案子,完成了皇上派給他的找出天牢奸細的任務,回京復命了。
三月悄然而至,春意濃得似乎化不開了一般。而高麗國卻起了內戰,使齊公賢不得不將六皇子齊王齊怵接了回來,再怎么樣,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不能在戰亂中受傷才是。這一父愛之舉,叫原先一直認為六皇子比太子更有帝王之相的國師一派人面露喜色,而叫丞相嗅到了危險的意味,太子的地位搖搖欲墜。
【北葉南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