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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空輾轉二十年,亂世之源是紅顏。
風水兜轉三世情,恩仇皆忘了塵緣。
終將前生敘說盡,已是滿紙荒唐言。
聲氣具哽難哭泣,為有今世情未完。
天下安定,劃江而治,南國定都揚州,年號武德。
武德元年的夏天,來得很早。
“娘娘,您就要臨盆了,就算真的想吃那家的粽子,只要派個公公去不就成了,又何苦自己親自跑上一趟,徒勞傷神,您若是有什么磕著絆著,就算是要了十個奴才的腦袋,也是賠不起的。”
地上成排的太監宮女跪地哀求,磕頭如搗蒜,只盼著楚韶靈不要離開皇宮,可是對方卻是無動于衷,仍是執著地上了轎,冷淡地命令四個膽戰心驚的轎夫起轎。一個侍候楚韶靈的年長一些的尚宮急忙從地上爬起來,跟在了轎子后面。
端午將至,家家都充滿了艾葉蒿草香氣,令人不由得舒爽暢快,沿街叫賣的小販們吆喝著,向來往的路人推薦自家的粽子,指望著多掙幾個銅板,還有不少的道士攜著符紙、經筒化緣的。楚韶靈掀開轎簾望出去,分赴跟隨的尚宮給那些道士和商販們分發些福禮。
轎夫不明白自家主人的心意,為什么非要放著飯來張口的清福不享,非要趁著夏日炎炎拖著不方便的身子跑到這里來吃粽子,還外帶著讓別人擔驚受怕。近日皇帝竇勝凱出宮南巡,尚未回宮,能限制楚韶靈的人絕無僅有,何況就連皇上有時候也不得不向皇后妥協。
轎子慢悠悠地停在了瑞云齋門外,楚韶靈被人艱難地從轎子里扶了出來,眼神凌厲地發現跟在轎子后面不知多久了的身著便服的御林軍,她沒有理會他們,只是徑直獨自進了瑞云齋,坐在了靠窗戶的位置上,叫了一壺茶,一盤紅棗粽,靜靜品茶,不言不語。
“夫人身子不方便,還親自駕臨小店,實在是蓬蓽生輝,草民不勝榮幸。”一個似諷非諷的聲音從身后響起,灰衣清瘦男子恭敬向楚韶靈作揖,毫不掩飾眼底的嘲弄之意。
“蘇大人別來無恙,不過與上次見面相比,真是又清減了許多,著實地需要照顧好自己的身子。”楚韶靈沒有理會對方譏嘲的口氣,仰靠在椅背上,重重地喘了口氣,也許她實在不應該出來,御醫算準了她的臨盆之日便是這幾天內,若是她稍有閃失,腹中的孩子恐怕真的會很危險。可是,她又不得不出來,選擇在這樣一個日子,到這樣一家糕點店里來,因為這一天,曾經是某個人的生日。
“勞煩夫人惦念。”前朝要員,現在一個承襲了家業的商人——蘇伯卿,此刻恢復了一臉的平淡,坦然地面對著當朝皇后楚韶靈坐下,冷聲說道:“小人和夫人平起平坐,夫人當是不會怪罪吧。”
楚韶靈沒有答話,而是伸手揀出一個精致的小粽子來,平靜的面上竟慢慢展出一股柔情:“這是她最愛吃的粽子是吧,伯卿。”
一聲“伯卿”使精瘦的灰衣男子霎時一凜,心內一軟,想起了自己的妹妹,臉上的冰雪消融了不少,眼底浮上的傷感將原先的一身腐儒氣息一掃而空,只剩下了哀傷的思念的味道。“虧您還惦念著她。”他站起身,深吸一口氣,轉身,離開,沒有回望。
他又是這樣,楚韶靈無奈地想著,覺得這對蘇氏兄妹真是奇怪,為什么脾氣一點都不像。也正和他們此刻所處的地方一樣天差地別,一個是在人間,另一個去了閻羅界。而那人離開,轉眼已經是一年了。
“楓兒,你還好嗎?”韶靈喃喃自語著,纖細修長的手指剝開了面前的紅棗赤豆粽,紅白搭配的色澤,確實十分誘人,可是那紅色又偏偏叫人想到了別的顏色,血的顏色。從少年時代便纏繞在心間一個迷樣的夢境瞬間在面前展開,白色,紅色,交織著,難以磨滅的印記,似真似幻的情景,她看不清,也想不起來自己究竟夢到了什么。
混亂中,她的頭隱隱作痛,心也在跟著痛。她閉上眼,想讓那夢境顯現得更加清晰:綠色的草地,及腰的蒿草,馬上英姿勃發的獵人,好奇激動的孩子,隨后那夢境變換,無數的碎片堆積成了另一個人的面龐——年幼的蘇若楓揮舞著白皙的小手向她跑來:
“楚姐姐,你怎么又跑到蘇州去了?”
“楚姐姐,我想吃瑞云齋的粽子。”
“楚姐姐,為什么我總是射不中靶心?”
“楚姐姐,靈師姐……靈……”
在宮廷中,在蘇府舊宅,似乎哪里也不如這個小小的店面殘留的那個人的氣息濃烈,也許是因為血緣至親存在的緣故。
也許過了一兩個時辰那么久,一個怪異的人物進了瑞云齋,令年輕的御林軍都統領王昆心中一緊,但怎么看那人都只不過是個化緣的老道士,況且楚韶靈一向崇信道教,對待道人從來都很尊重,所以王昆也就沒有十分在意,只是更加謹慎地盯著窗前的皇后娘娘。而店小二看到那個道士穿的臟破不堪,本想將他轟出門去,可是又不敢驚擾了窗前的貴人,只好在一旁看著。
一陣惱人的狺狺之聲從窗外傳進來,把她好不容易鎮定下來的心緒破壞了,向外看的時候,竟看到一只通體黝黑的狗正用嘴拱著一只綠色的西瓜滾來滾去,似乎是因為無法享用到里面的紅瓤而惱怒,它不時發出一陣惱怒的聲音,周遭還有不少大人孩子看著笑著,看起來,都覺得面前的場景很有趣。
楚韶靈苦笑著合上窗戶,不想再看——一只蒼老的手突然伸到自己面前重新推開了窗戶,一個穿著半灰不白的道袍的白發老頭突然跳上了桌子,手里還拿著楚韶靈剛剛剝開的粽子往嘴里塞,活像一個貪玩的小孩:“好玩好玩,狗吃西瓜,嘻嘻嘻,真好玩兒!”他眉開眼笑地居然拍起了手。這可把楚韶靈驚得不輕,原先的傷感此刻全被吃驚代替了。她正想詰問,但是見到對方落魄的模樣不由想到了自己的師父青衣,又慮及這人發須俱白,想來也是個人瑞了,便壓下了怒氣,準備離開。
此刻,外面的小小紛爭似乎激烈了許多,萬物皆有其智慧果真不假,黑狗見用嘴無法成事,便推著那西瓜奔跑起來。脆弱的西瓜疾速滾動著,終于撞上了一塊路旁的石頭——碎了。而狗也得到了自己預期的效果,撒著歡兒開始啃西瓜,四周看著的行人盡皆莞爾,楚韶靈看到,也是忍俊不禁。
楚韶靈安然走到門外轎子前面,隨從的尚宮掀開了轎簾,而楚韶靈也勉強躬下了身子,準備回宮。四周的御林軍終于松了口氣,只要皇后娘娘安全回宮,可是比什么都強。可惜的是,天不遂人愿,一個半灰不白的影子從天而降一般地落在了楚韶靈的面前,驚得楚韶靈險些仰面跌到,幸而一個御林軍士兵及時到了她身后將她托住。未等眾多憤怒的御林軍上前動手,鶴發童顏的老道士面向楚韶靈露出了孩子模樣的笑容:“施主,我吃了你的粽子,是不是應該付報酬呢?”
“大膽!”御林軍都統領幾乎想要拔劍了,這個道士先是擾了娘娘的清靜,現在又驚嚇了楚韶靈,簡直是罪無可恕!
“住手!”楚韶靈忽然驚醒,下意識地撫摸自己的腹部,知道沒有動了胎氣,這才長抒了一口氣,抬起頭來淡然地擺了擺手:“道長,不用了。”又轉身向王昆說道:“不許傷害這位道長。”道家人任意妄為,意氣疏狂,這一點,從青衣身上她已經是看了不少了。
王昆訕訕地把抽出一半的劍放了回去,但是還是憤恨地盯了一眼那個道士,眼含警告。
“那可不行——”道士神采奕奕地湊上前說道,“夫人看來似乎困惑,不若相告所為何事,或許貧道可以略施援手。”
楚韶靈蹙眉輕嘆:“道長說得沒錯,我確有一件心事盤桓已久。多年來壓在心頭,幾乎成了一塊石頭。可惜連我所見的最好的道士都不能明悉,我也早就不想解脫了。所以道長你不必白費力氣了。”
“夫人,”王昆有些緊張楚韶靈的身體,小聲說道,“我們還是趕緊回府吧。這個家伙瘋瘋癲癲,屬下自然不會管他,只希望夫人平安,不要讓小的為難。”
“好的。”楚韶靈知道身為皇家官員的苦衷,也就簡單地答應了。不料,她是從了,卻有人不肯依——“不許走,不許走,你不說,就不許走。你剛才分明不是不想了解,而是瞧不起貧道,貧道可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管夫人有什么疑難,貧道都可以解決!”道士更加強硬了,似乎耍賴一樣攔在轎子前面,孩子氣十足。
“你!”王昆發怒了,楚韶靈微微一笑,攔住了王昆開口說道:“道長如真有神機妙算,還用得著據實以告么?‘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不如道長自己來猜猜看吧。小婦人身子不便,所以還請道長讓步——”就連自己也不曾看清的夢境,又怎么能夠清晰地向別人描述出來以求得答疑解惑?她希望借著這樣含蓄的譏諷能讓對方知難而退。
“猜謎?”道士蒼老的容顏上煥發出了較之剛才更加幼稚的光彩,拍起手來:“好好好,我最喜歡猜謎了,行,我猜。”他緩步移走一周,忽然向上一跳,穩穩地站在了轎子頂上,閉目深思起來,看樣子一時半刻是不會動地方的。王昆幾欲氣絕,此刻只要楚韶靈稍顯慍怒,他便會立即拔劍殺了這個道士——可是,皇后的臉上只是一臉的迷惑,蛾眉微蹙,卻又很快地松了下來,轉向王昆,口氣平靜,不溫不火地說道:“道長是看上了這轎子了,去找另一頂來吧。”
王昆不好生氣,只能去找轎子,而他剛一轉身,那道士就跳到了地上,沮喪地噘著嘴說道:“猜謎還有個謎面,算卦也得有個字或是看手相,你什么都不給我,我怎么猜?”王昆冷笑,暗暗罵了句“神棍”,然后站在原處,用手勢交待轎夫趕緊把轎子抬到自己身后。
楚韶靈心中也有了不耐煩,但不想對這人發火,皺眉想了一刻,順手抽出了剛才扶著自己的那個御林軍士兵的佩劍——王昆的心又險些跳了出來。她四周看看,正見到了那黑狗舔著西瓜皮的情景,于是靈機一動,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劃了“西瓜”二字,抬起頭來對著老道輕聲說:“就這兩個字,道長猜去吧,小婦人實在受不住身子沉重,就失禮先行一步了。”說著轉身,看到王昆一臉警戒地掀開了轎簾,請楚韶靈上轎。
其他御林軍得到了王昆的指示紛紛撤離,只剩下了道士獨自立在那兩個字旁,低頭注視著,臉上露出了奇特的笑容。
那兩個字,俱是用隸書寫出來的。“西”字平正的劃在青石板上,不過是上方多了一簇草,頑強的生命,縱使是在熙熙攘攘的石板鋪就的街道上也要爭取自己的存在;“瓜”字寫得微微有些扁了,甚至多了幾分圓的味道,也不知這是不是故意的。
黑狗享用完了西瓜,坐在一旁吐著舌頭,好奇地歪頭望著道士,而道士似乎察覺了黑狗的目光,斂起了笑容,轉過頭去,緊緊盯著黑狗的眼睛。黑狗更加好奇了,站起來抬起了細小的前爪,似乎想要靠近,不料道士兩腮已經鼓了起來——
“汪!”一聲兇狠凄厲的犬吠,在眾人驚愕的眼神中,黑狗被道士嚇跑了。
明晃晃的日光在轎簾放下的一剎那被遮住了,沉郁憂傷的神情回到了楚韶靈的臉上。她感受到轎子被人抬起,向前行進著,目的地應該是皇宮。皇宮,一個鎖住了太多東西的地方,在那種地方,甚至連思念都可以被強迫著放棄。再度閉上了眼睛,回憶著夢中糾纏著她的情景,然而,除了紅色和白色,什么也看不出來。
“夫人心中所困擾的,不過是一只紅色的狐貍罷了。”道士的聲音驀然出現在耳旁,說話的人臉上的笑容表示著他正準備玩味這句話能夠帶來的效果。確實,很有效果——
眼前電光石火地閃過無數畫面,楚韶靈猛地睜開了雙目,訝異地看到了道士的臉出現在旁邊的小窗里——“你這個混帳東西!不知道適可而止么?”王昆徹底被這個道士惹毛了,已經顧不得楚韶靈的命令,拔出了劍向方才疾走如風穿過他身邊到達轎子旁的道士砍去。
“草下書‘西’是為‘茜’,犬旁一‘瓜’乃為狐。”道士靈巧地向上一跳,避開了劈過來的劍,也登上了屋頂。短短的工夫,天色竟然變得有些陰郁,道士半灰不白的衣袍在風中輕微飄動,他露出知悉的笑容:“夫人,一只紅色的狐貍罷了,哈哈哈哈哈!紅顏易逝應早惜,琴弦欲絕且一聽!”王昆怒極,正欲追趕,卻聽到身后傳來一聲尖叫,心下一沉,匆忙轉過身子。不由得嚇住了。楚韶靈驚慌失措地大睜著雙眼,胸前起伏不平,蒼白的臉上不斷滲出大顆大顆的汗珠。在她跨出轎子之后,還未等喊出“攔住道士”的話時,身子的變化就已經使她無暇顧及別的事情,跟隨她出來的尚宮也發現了這一變化,所以才會發出一聲尖叫。
王昆無所適從地站在原地,突然清醒,牙關緊咬,憤憤地看著道士離去的方向,瞬間權衡,伸出手揪住一個跟隨的御林軍大聲喝道:“快!快回宮叫御醫!”
“不行!”蘇伯卿瘦削的身影突然出現,看到楚韶靈身下的羊水他已然明白出了什么事,眉宇之間頓時凝出了緊張和擔憂:“來不及了,街口就有穩婆,馬上請來!小二,燒熱水!”然后他迅速蹲下身來,把已經陷入昏迷的楚韶靈抱進了瑞云齋。
王昆有些發愣,惶恐到了極致,又沒有主意,只好跺了跺腳,低聲自語:“罷罷罷,看來我是小命難保了——你,快去街口請穩婆!”發狂一般地把剛才那個慌張的御林軍士兵扔了出去,他奔進了瑞云齋,緊跟著蘇伯卿進了后廳。
楚韶靈什么也聽不真切,什么也看不分明,腦中除了混沌仍是混沌,可是那糾纏了許久的夢境反而逐漸地變得清晰起來,天色靛藍,大地青綠,鳴聲婉轉的赤羽鳥,還有,聽歌的狐貍,卻是白色的……
……
大元至正二十四年。
身背長弓的白衣男子騎在馬上,敏感地搜尋著四周的獵物,他的身后跟著一個年紀幼小卻獨乘一駒的孩子和幾個身披甲胄的男子,他們同樣在向四周望著。對于在戰場上經歷了太多的殘酷場景的這一行人來說,打獵只不過是作為調劑。可是,他分外認真。誰也想不到這個皮膚白皙的男人十幾年前還不過是個屢試不第的文弱書生,而現在,卻成了頗具名望的將軍。投筆從戎,也許真的是個明智的決定。
“將軍,日薄西山了。今日打了三匹狼、五只豹子、兩頭麋子,在這么個地方,也算是收獲頗豐了,今夜恐怕得陪小明王飲宴,所以咱們趕緊回去吧。”盡職的副官頗有些緊張將軍的前程,拉住了白衣男子的馬的韁繩。
“你什么時候這么注重王了?”白衣男子打趣地看著他,向著天空張開了弓,笑道:“我還想再獵一只鷹呢。”
“將軍,您的副官注重的不是小明王,而是元帥。”一個黑甲將士面無表情地勒馬上前說道:“誰都清楚元帥對您的嫉恨。”
“你們這兩個人啊,心思太重了。為什么,為什么呢?”白衣男子嘆息一聲,把弓放下,眼底含笑,又重復道:“為什么呢?我楊惑無才無能,也沒有野心,有的,只是個希望罷了,他憑什么嫉恨我?繼開,你將來可不許學這兩個家伙疑神疑鬼。”楊惑笑瞇瞇地轉向那個跟在他身后的少年說著,黑甲將士輕哼一聲,把頭轉向一邊。
“不過,”楊惑忽然變了臉冷笑著補充道:“不過,也不能學那個家伙的忌妒心腸,心狠手辣。”冷笑之中已經從眼中射出了一絲殺氣。
楊繼開似懂非懂,可是很成熟地點了點頭。楊惑驚喜之下,伸出手臂正欲夸獎,卻看到兒子眼中露出精光:“父親,那邊好像有一只鳥。”說著,還興奮地指點著。這下,又與所有的孩童新奇無異了。
“呃,你呀,”楊惑嘆了口氣,繼而又笑了,“畢竟還只是個孩子。”他抬頭向著方才楊繼開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棵低矮但是粗壯的梧桐樹,枝頭上有一小巧玲瓏的赤羽鳥,似乎正在唱歌。眾人屏下心氣,不敢言語,只聽到鳥鳴婉轉,十分動人,輕靈之中不失沉重,靈動里面透有大氣,音色醉人,叫人驚嘆。
“常人動輒言說什么鳳凰、鷹隼霸王氣息,我卻欣賞此鳥留連山水,縱聲鳴唱,好不自由!”聽了一刻,似乎一曲終了,楊惑頷首凝望,若有所思。黑甲將士看著楊惑的模樣,忽然怒從心中起,取下自己身后背著的弓,抽出一只翎羽箭張弓欲射。
楊惑大驚失色,厲聲喝問:“你要做什么?”黑甲將士輕松回答:“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現在看著是逍遙,卻不知風箏高飛需有一線作縛,船行逆水不進則退,世上哪有那么多的自由!”話音未落,一只箭已然離弦,向著那只赤羽鳥飛去。
楊惑心里一緊,急忙看向那鳥,卻不由得愣住了,只見一只白狐騰空躍起,正正撞上了那箭,剎那間熱血飛濺,鮮紅染了一身。原來那只白狐早已在樹下聽那鳥兒歌唱了許久,狐乃靈性之物,見得那只鳥兒有了危險,所以奮不顧身一躍而起。那箭一箭穿心,白狐當即氣絕身亡。
黑甲將士也是一呆,沒料到竟有此出。那赤羽鳥見到白狐中箭,忽然悲鳴一聲,離樹飛起,盤桓三周,鳴聲斷腸,叫聞者傷心難過。楊惑怒視黑甲將士,正欲發火,卻聽得那鳥鳴叫尖利,猛回頭卻看它咳出一口鮮紅,直直地墜落了。楊惑大驚,忙策馬上前,只看到滿地的鮮血,赤羽鳥伏在白色的——不,應該說是紅色的狐貍身上,已經死了。
楊惑木然不語,轉頭看著跟上來的眾人,冷冷的目光落在了黑甲將士的身上,后者不卑不亢地迎著他的目光。“父親。”楊繼開頗有些擔憂,靠近握住了楊惑的手:“您別生氣……”
“唉……”楊惑嘆息著,不再看黑甲將士,而是下了馬,去撫了撫那被血染紅的狐貍說道:“士為知己者死,一以血報之,一以血酬之,此一狐一鳥絕勝吾等俗輩!”他站起身來,吩咐副官等人為白狐和赤羽鳥安葬。
“禽獸如此,何況人哉?”楊惑仰天看去,苦笑不已,似乎更加困惑……
……
楚韶靈睜開眼時,還未能從一片鮮紅里清醒過來,就聽到了一陣嬰兒的啼哭。她生了個女兒。
“皇后,你已經昏睡了三天了。”竇勝凱欣喜地來到了床邊,想要握住楚韶靈的手,卻被對方巧妙地閃躲開,楚韶靈伸出雙手向著抱著女嬰的尚宮說道:“把我的孩子給我看一看。”
一個粉雕玉琢的娃娃,張著嘴哭鬧著,通紅的小臉上寫滿了說不出的倔強。
“你是狐貍,還是鳥?”她喃喃地說著,撫摸著孩子的臉。
“皇后在說什么?”竇勝凱奇怪地看著楚韶靈的失神,沒有得到答復,他接著說:“我聽到你夢中喃喃念著惜琴,就給這孩子取了名字,叫惜琴。”
“紅顏易逝應早惜,琴弦欲絕且一聽。”楚韶靈抬起頭,驚愕地看著竇勝凱,不由得露出了一個慘淡的笑容,這個孩子,究竟是為了什么而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
……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
武德十八年,春,揚州城。
楚韶靈掀開面前的茶碗,漫溢的茶香伴隨著蒸汽撲面而來,也撲進了眼中,帶來了溫熱與濕潤,瑞云齋的糕點,在揚州城中可以稱得上一絕,而此時她的面前就齊齊地擺了一盤做得十分精致的酥餅。
“小二。”放下茶碗,楚韶靈喚道,于是一個小廝模樣的男子應聲過來:“這位夫人,還要什么嗎?”
“這里,有粽子么?”楚韶靈隨意地問著,似乎并不期待回答,畢竟,現在不是端午時節,不過,就算她知道這一點,她還是忍不住問了。
得到了意想中帶有歉意的否定答案,她搖了搖頭,又出神地盯著窗外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飄落的雪花。
已經是二月了,居然還會落雪。
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楚韶靈不知道自己是對還是錯。
坐在高高的二樓雅間里,憑窗望去。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這偌大的揚州城里,裝載了她太多的回憶,太多,以至于,她寧可飄泊異鄉,易容藏形,拋棄子女,海角天涯,也不愿回來。
她忘不掉,只能逃。
可是她最終回來了,是為了自己的女兒。骨肉親情,母女天性,沒有辦法改變,因為她們曾經是合為一體的存在。
當年那人艱難傳遞的書信之中也總是有那么一句話,好生待自己的子女。
她的歸來毫不意外地給丈夫帶來了驚喜,這驚喜甚至超過了女兒的無禮帶給他的惱怒。
在她簡簡單單說了幾句話之后,她清晰地看到了女兒和丈夫臉上露出了同樣驚愕的神情,前者是難以置信,后者是不曾想到。
“皇后,你真的想好要把惜琴嫁給一個有婦之夫么?”竇勝凱問她的最后一個問題,她輕輕地點了頭作為答復。
她親手將女兒鳳冠霞披地送上了前往金陵的鑾輿,相隔百里,她在那個洞房花燭夜,一夜無眠。翌日,便在眾多侍衛惶恐的簇擁中和暗探的跟蹤下到了宮外的瑞云齋,坐在這里,回憶著十幾年前的過去,回憶女兒出生的情景。
果然,人年紀大了,就容易回憶么。
她把女兒向著命定的軌跡推去,推到那人骨血的身邊。她不知道自己是對是錯,只覺得自己很自私,或者,很殘忍。
或許,根本就沒有對錯。
北國隆嘉十八年,春,豫州白云山。
來到那家尋訪已久的禪院,楊四輕聲嘆了口氣,仰頭看著樸拙破舊的禪房,從懷中取出展開那封摩挲了十幾年的泛黃信紙。
三弟:
見諒,直至命終,仍難以丈夫之尊相視。若楓心中,視君如兄,雖因前緣戲稱為弟。君啟書函之時,若楓大概已經不在人世,而且,大概已逼得四弟偷天換日,此實本非我意,然不得不為之,畢竟,我也是自私之人。
感念君恩,感君當年未傷靈師姐,僅只將她一家遠調。然,若楓終無法愛你,君應當了然,若楓早心有所屬。至于徐菁芳姐姐,逼宮當日,聞她訴說,雖始料未及,卻已了悟,大民江山,實毀于我。愧對于君,愧對師父。嵐姑姑留書于我,倍知當年辛苦,更愧于天地。
若楓生而不祥,身負血光劫難,本已化解,卻因機緣巧合,愈演愈烈,遭致天譴。君本應成有為之君,終因我之故而招致命外之忌恨。
亂世因我而起,也當因我之死而終。
學看相于師,頓時了然,真正亂世尚未開始。臨盆前日,天有異象,明星陡起,繼而胎動生產。恐孩兒難免流離,故舍命以保,哪怕犧牲他人,只能如此。企君跪謝尚文,以謝難謝之恩。
君可恨我,君可恨竇勝凱,君可恨齊公賢,企君莫恨楚韶靈。也望君莫恨徐菁芳,若楓留書于伊,望君相轉遞。
若楓以命相賭,施血咒于孩兒,保其二十年太平,借君五年光景,其后人生,惟愿其自做選擇……
……
其后內容,楊四看了千遍萬遍,仍是看不穿,看不透,也不敢信。
當年,楊尚文除了晉升為幽州太守,還額外地遭到三次刺殺。其中一次是楊四,另外兩次是宮廷里的人,而且,分別是兩個宮廷。
在憤怒的楊四幾乎要將手中青鋒貫穿楊尚文胸口的時候,楊尚文拿出了蘇若楓死前放在桌上的玉笛和信件,證明自己絕對沒有做出對不起蘇若楓的事情。
而看過信的楊四所做的事情,是跪在楊尚文面前三天三夜不曾起身,任憑楊尚文如何懇求,如何哭喊,如何和他一起跪,他跪了三天三夜,水米未盡。
他給自己的孩子取名,楓靈。
他試探著送信給楚韶靈,告訴她,蘇若楓的骨肉,還活著。
這之后,楊四上了終南山,跟著青衣潛心修行了五年——只是五年時間里,青衣封了忘塵觀,將楊四關在觀中,自己下山,流浪人間。楊四學習醫術陣術,學習一切他覺得應學的東西,直到幽州太守家的千金六歲時他才劈開觀門,回到人間。
時光冉冉,楊四的霜發漸漸出現,楊楓靈也已經成人了。
一切都已經磨滅了吧,或者說,應該磨滅吧,包括對一個人的恨意。
走進神圣肅穆的佛堂,一個理所應當的人影跪在黃色的蒲團上,這是一個帶發修行的女子,手中捏著一串念珠,正在一遍又一遍念著叫人安心的經文。
許久,那人輕輕地說:“施主進來為何半晌不發一語?”
楊四坐在另一個蒲團上,淡淡地笑著:“此時無聲勝有聲。菁芳,你還認識我嗎?”
安詳地捻著念珠的手忽然顫動了一下,紅線崩斷,佛珠撒了一地。
“您到底還是來了。”聲音依舊安詳。
楊四繞到她面前,低頭看著這個風采依舊卻神情黯淡的女子,狠狠地吸了一口氣。
“身為一國之母,卻對世人假稱已死,跑到這深山里來侍奉觀音,你心中的結還未能解開嗎?”楊四輕聲說著,從懷中掏出了一封信,一封尚未開啟的信。
“死者已矣,何必讓生者徒增悲哀?這是她給你的信。”猝不及防地,楊四繞到徐菁芳的面前,微笑看著她,把那封他藏了十幾年的信函交到了徐菁芳的手中,仰天大笑,昂首走出了佛堂。
顫顫巍巍的手幾經猶豫還是打開了那封信,里面只是很簡短的幾十個字:
“孫爺爺孫觀花凳賞花燈,花是同樣,幾時多了火氣?”
“梅姐姐妹居田下望天下,下已注定,王且由他易人!”
“我不恨你。”
【前傳經年】
【前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