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初是那么高傲的一個人,如今卻成了階下囚。于他這個本該享受天倫的年齡來說,似乎殘忍了些。
可一切都是自己種下的因果罷了。
兩父子相對而坐,薛伯榮望著自己的兒子,薛度云垂眸看著桌面。二人似是一時無言,誰也沒有說話。
薛度云喉結(jié)滾動了好幾次,似是想說什么,又難以開口。
他的那份愧意,我能很清晰地感受到。
到最后,打破平靜的是薛伯榮的笑聲。
“你是我兒子,可你特別不像我,但是你在想什么,我想我能猜到七八分,所以你什么也不用說,我倒想跟兒媳婦說兩句?!?br/>
站在不遠處的我不由一愣,我沒想到他會主動找我說話。
而且,這是他第一次稱我為兒媳婦。
薛度云起身讓開,我坐了過去,透過玻璃看著他。
在剛開始看到于老師的日記的時候,我確實恨,特別恨,恨不能將他碎尸萬段。但如今他已經(jīng)坐進了鐵窗里,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我不那么恨了,恨也不能改變當年所發(fā)生的事情,恨也不能讓我爸我媽活過來。
少了恨,卻添了幾分痛,因為把他送進去的,是他的兒子,我的愛人。
報了我的仇,痛了他的心,同時也痛了我。
薛伯榮神情坦然,面帶微笑地緩緩開了口。
“度云第一次帶你回來的時候,我就覺得你似曾相識,所以后來我去調(diào)查了你。其實這些年,我一直過得并不安穩(wěn),畢竟做了虧心事,總怕鬼敲門?!?br/>
說到這里,他笑了,似在笑那份荒唐。
我沒有說話,只靜靜地聽著,腦海里也回憶起了那些過往。
“你的出現(xiàn)讓我的那種不安在擴大,有時我感覺自己像個怪物,心理變得很奇怪,也像是一個被什么藥物給迷住的人,不能清醒,也不想清醒,醒了就會很慌,很怕,怕終有一天會揭開?!?br/>
仔細想想自我與薛度云結(jié)婚以后,薛伯榮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反對我們,用盡各種心機挑撥我們,原來他不過是心虛。
薛伯榮低著頭,彎著背脊,像是一個拼了半生如今徹底將疲憊卸下,放松下來的人,沒有半分不甘,反倒有幾分解脫。
“其實我想過自首的,因為這些年心靈上備受折磨,總是惡夢纏身,并不好過,但我終究沒有勇氣?;叵肫饋?,那時候我很貪心,想得到很多東西,也活得比較肆意和放縱。所以如今看到阿離輕狂不羈時,我管束得比較少,總覺得特別能理解,每個男人大概都是這么長大的?!?br/>
他嘆了口氣,“姑娘,你其實很好,溫柔大度,我希望你也能大度地對待度云,一切都跟他無關(guān)?!?br/>
我不由驚訝地望著他,他已起身,臉上掛著從容不迫的笑意,看看我,又抬頭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薛度云,轉(zhuǎn)身緩步離去,走得很輕松。
他將于鐵窗之內(nèi),回望半生輝煌與荒唐,于回憶和懺悔中了此殘生。
這樣一個背影,是他留在我的記憶里,最瀟灑的一刻。
從監(jiān)獄回去以后,我們幾乎沒有什么交流,或許是彼此都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吃過晚飯,我先抱著念音回了房。
這些天,念音一直跟我們睡,念風大概覺得不公平,自己跑到門口來拍門,也非要跟我們一起睡。
我只好將念風也抱起來,讓兩個小家伙都睡在一起。
好不容易把他們都哄睡著,聽見了開門的聲音,我下意識閉上眼睛裝睡。
我聽見他輕輕關(guān)上門,腳步也放輕了,上-床的動作也很輕。
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的,心里壓著事就睡得不太踏實,睡到半夜,我突然驚醒,發(fā)現(xiàn)薛度云不在床上。
我爬起來,房間里一片漆黑,窗簾在隨風輕輕拂動。
陽臺上啪的一聲輕響,像是打火機的聲音。
我下床,穿上鞋子,朝著陽臺外走去。
夜還很深沉,薛度云坐在陽臺外的椅子上抽煙。
靜靜的,只有指尖的火光明明滅滅。
他抽著煙的背影在這個夜色下顯得很惆悵。
我總覺得他身上似是背負著很多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就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此刻將他困住,也像是一座山壓在他的身上,給他很多的壓力。
“煙是什么樣的味道?”我走到他的身邊問。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突地勾起唇角。
“要不要試試?”
他夾著煙看著我,磁性的嗓音給我一種無形的誘惑。
平時,我總覺得他吞云吐霧的樣子很迷人。
“來一支?!蔽艺f。
他微微一愣之后,含笑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點燃后遞給我。
我接過,有點兒不自在,學(xué)著他的樣子把煙夾在指尖,將煙嘴送進嘴里。
吸了一口,那股煙頓時直往喉嚨和鼻腔里鉆,辣辣的,很熏人,我被嗆得直咳嗽,眼淚都快咳出來了。
薛度云站起來給我拍背,一邊拍一邊發(fā)笑。
我很窘,伸著舌頭,覺得喉嚨好難受。
好不容易緩過來,我把煙還給他說,“我沒覺得有哪里好啊,為什么會有癮?”
薛度云接過我剛抽過一口的煙,又坐回了椅子上。
“抽煙啊,有時候抽的不是煙?!?br/>
“是寂寞!”我接口。
他笑了,把煙銜在嘴上,他沉默了一會兒,取下煙,望著夜色盡頭說,“就好比喜歡一個人,真要說有哪里好好像也說不出來,但就是讓人無法自拔?!?br/>
我望著月色下他近乎完美的側(cè)顏,幽幽地說,“你說的是我嗎?”
他回過頭來,望了我一會兒,說,“你說呢?”
我說?
可我從來都沒有真正看透過他的心。
他抽完手中的煙起身,對我說,“回房吧?!?br/>
之后我們躺回床上,隔著兩個孩子,我仍然能聞見他的呼吸里殘留著的淡淡的煙草味兒。
很奇怪,我剛才嘗試過,煙的味道并不喜歡??墒撬谥械哪欠N煙味兒卻很令我沉迷。
第二天清早,天剛蒙蒙亮,我被音樂聲喚醒,薛度云已經(jīng)不在床上。
我起身下床,打開門,尋著聲音朝樓下走去。
走到客廳,客廳的落地門大開著,我看見院子里站著一個穿著白襯衣的背影,手里抱著一把吉它。
我想起我曾經(jīng)做過這樣一個夢,夢里,他就坐在院子里,抱著吉它在唱歌。而現(xiàn)在這個場景幾乎與那個夢相重疊。
我狠狠地揪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痛!不是夢!
他立在晨曦里,背挺得很直,指尖弦動音起。
我一步步走出客廳,望著他的背影,眼眶狠狠熱了起來。
我仍然記得很清楚,在很早以前的某一天,我動了這把吉它,他變了臉。當時什么都不知道的我真的覺得好委屈。而卓凡和許亞非都說,因為南溪,他不愿意再拿起吉它來。
然而此刻,他在彈吉它。
或許是感應(yīng)到背后的人,他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我。
指尖微頓之后,他再次彈起,同時,用他那獨具魅力的嗓音唱了起來。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飄過,懷著冷卻了的心窩飄遠方……”
他一開口,我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我捂著嘴,眼淚流過我的手背。
我曾真的以為,我不會有機會聽到他彈吉它唱歌了。
他微微仰著頭,唱起這略顯滄桑的歌曲,眼睛里隱隱閃著淚花。
我想他心里一定很苦,特別苦。
如果我還不能夠理解他,那他要怎么辦才好呢?
落下最后一個音符,他望著我,我想我此刻一定哭得像個傻逼。
他拿著吉它,唇角彎起一個苦澀的笑容。
太陽正從他的背后緩緩升起,他的身影映在晨光里。
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穿著白襯衣,抱著一把吉它,此刻卻像是一個正值青春的少年,擁有著帥氣的外表,和一個多愁善感的靈魂。
我淚流滿面的奔過去,抱住了他,將臉狠狠地埋在他的懷里。
“對不起!”
他將吉它背在背后,抬起我的臉,眼角濕潤,帶著微笑地問我。
“好聽嗎?”
我點頭。
他望著我的眼睛,喉結(jié)滾動,聲音嘶啞地說,“如果你喜歡聽,我愿意為你唱?!?br/>
此刻我的耳朵變得異常地感性,他說的每一個字在我聽來都很感動,都會讓我忍不住鼻酸眼熱。
“我一直喜歡一個樂隊,喜歡了很多年,它的名字叫荊棘鳥?!?br/>
他有些動容地吻了我,我感到有熱熱的東西流在了我的臉上。
他的嘴唇在顫抖,口中纏綿輾轉(zhuǎn)間,也有一種澀澀的苦。
一個吻結(jié)束,我們并肩站在院子里,看太陽升起來。
“當初你們那個樂隊為什么要叫荊棘鳥啊?它是一種怎樣的鳥?”
薛度云把吉它放在一邊,摟著我,手指輕輕摩挲著我的肩膀。
“荊棘鳥,終生都在不停地飛翔;它臨死的時候,會找尋一棵荊棘停下來,把自己釘在最長的那根刺上,留下千古絕唱,所以它叫荊棘鳥?!?br/>
我沒想到這世上還有這樣一種鳥,心里震撼又覺得這名字太過悲情。
“先生,太太!你們快看!”
客廳里突然傳來羅姐驚喜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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