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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的人，鐘情于沙灘，是為了尋找金子；有的人，眷戀著沙灘，是為了撿拾貝殼。在尋找金子的人眼里，看不出貝殼的美麗；在撿拾貝殼的人眼里，金子和沙子沒有區(qū)別。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觀，小紅纓如是。在她那單純的心里，會耍大刀的潘柱子只是個新兵而已，中正步槍只是一支步槍，與蘇青的賭約才是一切動力的來源，事關(guān)她的快樂，事關(guān)她風一般的自由人生。
    她那雙漂亮透徹的大眼睛里，注視的是可以任風奔跑的湛藍天空。因為，她，是風的孩子，永遠向往著風，和天空。
    ……
    計劃再次失敗了，一對小辮無精打采耷拉在陽光下，耷拉在炊事班大院里，耷拉在飯桌旁。
    劉堅強咽下嘴里的食物抬起臉，瞪著眼睛問：“原來你一開始拿到了優(yōu)選權(quán)？你……讓我說什么好？太敗家了吧？你啊你……看著挺精其實和傻子一個德行！這么好個機會能活活讓你給糟蹋了，打個賭那屁大個事，能趕得上那個潘柱子事大嗎？這才是丟西瓜撿芝麻，結(jié)果芝麻你也沒揀著，壯大九班的機會生生讓你給廢了?！?br/>     “要你管！我愿意！”小紅纓扔下筷子望天。
    另一邊的羅富貴抹抹嘴，把個大腦袋湊過來：“我說丫頭，俗話說得好，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十三年后你又是個缺德孩子，認了吧，啊。如今姓楊的已經(jīng)知道你想搗鬼，這槍的事啊，也就這樣了，可別瞎折騰了，沒用。一會兒吃完了飯，老老實實跟我一塊回去抄大字兒去吧，啊，聽話?！?br/>     馬良聞言也抬起頭來，皺著眉毛歪著腦袋盯著羅富貴：“騾子，你這話我怎么聽著那么不對味呢？你這是勸呢還是挑呢？嗯？昨天開會你就是這熊德行，我算徹底看透了，最缺德就是你！”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此刻馬良醒悟了。
    “他這個班副必須撤！他不稱職！班長回來我就提。”劉堅強也一臉嚴肅地看著羅富貴，話卻是對大家說的。
    馬良扭過臉：“流鼻涕，這次我支持你！”
    羅富貴楞著眼珠子瞧了瞧一臉嚴肅的劉堅強，又看了看難得與劉堅強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馬良，心說你倆真出息了？可能么？那就試試看。砸吧砸吧大嘴，放下手里的碗筷，一本正經(jīng)道：“我這個班副咋干上的，你倆心知肚明，是不是？姥姥的，不用等胡老大回來，這個班副我現(xiàn)在就不干了，愛誰誰。流鼻涕，你這副表情看我干什么？我說真的，現(xiàn)在就不干了?！?br/>     馬良皺眉：“缺德玩意，撂挑子也得等班長回來再說吧你？那能你說不干就不干？又要撒鴨子嗎？”
    “老子不管，跟我說不著?！绷_富貴重新開工大口喝湯吃飯，一副無官一身輕的架勢，誰都不看。
    劉堅強終于放下筷子了：“班長回來之前，九班由我來管！”
    “什么玩意？”馬良再次轉(zhuǎn)向劉堅強：“我拜托你說話過過腦子，這是你自己說干就干的事么？你那臉比騾子都大！”
    哐啷一聲站起來了劉堅強：“你再說一遍！”
    馬良翻了個白眼：“看清楚了，這是炊事班，耍什么威風！你那覺悟哪去了？你寒磣不寒磣?！?br/>     “你——”劉堅強看了看四下里投來的詫異目光，臉紅脖子粗地又坐下了：“吃完飯回去開會！”
    旁邊突然傳出一陣猛烈咳嗽聲，一直低調(diào)喝湯的李響終于把一口湯喝到肺子里去了，表情痛苦不已，這種永遠也沒有結(jié)果的會議，對于他而言如同夢魘。
    ……
    紅纓第四計，也是終結(jié)篇：耍無賴。
    之所以將耍無賴列為第四計，是因為此‘耍無賴’非彼‘耍無賴’，可不是普通人那樣簡單的賴賬不承認，否則她就不是小紅纓了。她的耍無賴是需要技術(shù)的，是需要勇氣的；耍無賴也不能毀了信譽，耍無賴也不能違背原則，耍無賴也要贏得賭約，要贏得賭約。
    三連得到了潘柱子，楊得志手里這支中正式步槍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死結(jié)，解不開了。小紅纓斟酌再三，斟酌再四，斟酌再五……不得不開始準備自己的最后一計，狹路相逢長得小能鉆過去，背水一戰(zhàn)會游泳的死不了，看來，現(xiàn)在到了姑奶奶亮出英雄本色的時候，舍我其誰！舍我其誰……誰……誰……
    夜已深了，破方桌上的油燈還未熄滅，屋中四壁搖晃著燈影和昏黃。燈光里，嬌小的她靜靜坐在床沿，伸出小手，將一塊黑色方巾輕輕鋪開在床邊，推去褶皺，鋪平，兩只小手慢慢壓在方巾上，仔細向兩側(cè)鋪抹著，認真得像是擦拭她的鎧甲。
    一對小辮子靜靜地垂著，垂得很憂郁，又帶著一股不甘；一雙漂亮的大眼靜靜注視著黑色的方巾，此刻，燈光中的那雙漂亮眼底，沒有一絲平日的油滑，沒有一絲嬌氣，顯露著異常的清澈，如泉，平靜中帶著視死如歸的決然，令看者心碎，淚目。
    坐在桌邊腫著臉的馬良終于不忍再看這一幕，低聲道：“丫頭，代價太大了，別這么做，不值得?！?br/>     坐在對面青黑了一只眼眶的劉堅強隨即平靜地說：“丫頭，你這不是犯錯，是犯罪，你會后悔的?！?br/>     漂亮清澈的大眼慢慢抬起來，迎向燈光的方向，映得一張嬌俏小臉上泛著光：“我不想輸。我不會輸給她。不用再勸了，我決不后悔。”
    唉——坐在馬良和劉堅強中間的羅富貴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丫頭啊丫頭，讓我說你啥好？唉……你還有啥想交代的沒有，能辦到的，我就替你辦了?！?br/>     昏黃燈光中的漂亮大眼睛緩慢平靜地忽閃了一下：“沒有了，如果……狐貍回來，告訴他去看我……”
    話落后，小丫頭離開床沿下了地，到一直呆立的吳石頭面前半步遠，揚起她的平靜小臉：“傻子，我教你的都記住了么？”
    吳石頭低下頭看著倆小辮，重重一點：“嗯?！?br/>     一只小拳頭緊跟著揚起來，在吳石頭的胸膛上捶了一下：“你是我的好傻子！”
    接著，小丫頭又來到與吳石頭并列站立的李響面前，淡淡問：“你確定你行么？”
    李響抬起頭，看了看桌子那邊坐著觀望的三個貨，心說我敢說不行么，我要是說不行，你們還不得活活把我這個新來的給吃了！苦命！
    “我覺得……你是不是該……再慎重考慮……”
    “你就說你行不行？廢什么話！”小紅纓的眉毛已經(jīng)有挑起來的趨勢，直接打斷了李響的支吾。
    “好吧……我……可以?！崩铐憻o奈地垂下了頭。
    “如果做不到，姑奶奶我就讓你吃不了兜著走！”說完這句話，小丫頭反身到床邊，將那塊黑色方巾對角折疊一次，形成個等邊直角三角形，然后提起來蒙在眼底鼻梁上，蒙住了鼻梁以下的半張小臉，雙手在腦后打結(jié)。
    看得羅富貴直皺眉頭：“我說……丫頭，不至于吧？就你這德行，蒙了半個臉有屁用??？這不是脫褲子放屁么？這大北莊里要是有認不出你的人，那他得缺心眼成什么樣？”
    馬良斜眼瞅了瞅羅富貴：“她是為了遮擋臉上的反光，白癡。”
    燈光里的小紅纓已經(jīng)準備完畢，遮住了半張臉的黑巾徹底讓她變成了小毛賊，抬起小手朝吳石頭和李響一揮：“出發(fā)！”
    ……
    彎月高掛，四下里青幽幽的，又黑蒙蒙的。
    隱約中，一個翹著倆辮子的小賊影，出現(xiàn)在幽幽月下，謹慎如鼠，輕似貍貓，不聲不響地溜著三連宿舍的墻根，悄悄停在了一側(cè)墻角，伏下身，賊兮兮地往墻角的另一邊探看一下。
    門前，一個戰(zhàn)士在站崗。
    縮回頭，靠著墻角蹲下，靜靜眨巴著大眼聽動靜。
    不久，由遠及近響起了腳步聲。
    “誰？站住！讓你站住聽見沒有？你……傻子？半夜三更你到這來干什么？”哨兵在說話。
    “俺來這睡覺?！眳鞘^說了這么一句，然后就聽到了推門聲。
    “哎！哎哎！你這傻玩意……你給我出來?！编弁ㄒ宦?，欲拉扯吳石頭的哨兵明顯是被推倒了，接著又爬起來追進了漆黑的門里，緊跟著門里邊稀里嘩啦亂撞響。
    就是現(xiàn)在，貓下小腰，甩開小步子，拐過墻角一溜煙，竄進敞開的黑暗往側(cè)邊床底下一鉆，不動了。
    亂糟糟吵醒了三連，沒多會燈被點起來，郝平喝斥，楊得志詢問，亂過一通后，傻子吳石頭被三連兵揪住趕出了門，幾個三連戰(zhàn)士押著他直接去九班。后來燈滅，屋里陷入漆黑，有人嘀咕傻子夢游，有人低聲說他發(fā)癔癥，不多久，屋里再次寂靜，傳出鼾聲。
    小毛賊趴在床底的黑暗里，靜靜等待，好久，那幾個押送傻子的三連兵也沒見回來。暫且不管了，繼續(xù)干活。小手放輕，小腿放平，像一只小癩蛤蟆般無聲地匍匐前進。
    黑暗里，一雙雙臭鞋經(jīng)過臉畔，那味道熏得小賊幾欲昏迷，額頭現(xiàn)汗，咬住牙，屏輕吸，再苦再難也不如草地雪山，姑奶奶忍！勝利在前！
    鼾聲，汗味，鞋襪惡臭，破盆，騷夜壺，竄過脊背的可惡老鼠，黏糊糊壓碎在胳膊下的臭蟲蟑螂，謹慎摸索著，小心規(guī)避著，變換著爬行線，任路途上障礙險阻重重，哪怕遍體臟塵，哪怕被熏死在前進的路上，也無法阻擋那顆寸寸前進的決然之心，紅軍之心，必勝之心。
    終于到達終點，楊得志床底下，下午就已經(jīng)偷偷爬窗戶觀察過，那支槍在他床邊的墻上掛著。黑暗中的漂亮大眼，閃過了一抹賊光。只要把槍交到她手上，就是我贏！哪怕天亮后會因此鋃鐺入獄，也是我贏！至于她留不留得住跟姑奶奶沒關(guān)系，要怪就怪她自己沒把賭約說清！
    ……
    月上中天，門外，遠處又走來一人。
    “站住！你誰？”哨兵的聲音。
    “我……叫李響?！?br/>     “我去……你們九班的人都神經(jīng)病是不是？自己抬頭看看，那叫月亮，不是太陽！”
    腳步聲繼續(xù)接近。
    “哎？哎哎？又來這個？丑鬼你別往前走了聽到?jīng)]有？你給我……”
    嘭——
    “哎呦我——”
    噗通——“來人?。　?br/>     扯著步槍，趴在門邊最后一張床下的小賊，在黑暗中皺緊了一對小眉毛，靜靜等待著。
    頭頂上的床板嘎吱吱響起來，屋門被人打開，有人慌亂地往外沖。不能再等，否則會有人點燈了！豎抱住步槍，機靈地橫滾出床底，快速爬起來，抓住門框邊猛拐出去，不看，不回頭，溜著墻根貓腰狂奔沖向轉(zhuǎn)角，一對小辮子撲啦啦地晃，好像一對小翅膀，一對小細腿嗖嗖地甩，跑得好寫意，好囂張，好無賴。
    幽幽月色下，身后的門口還在噼里啪啦混亂地響，有人不停沖出屋來，有人在挨打痛呼，可憐的李響，現(xiàn)在起才算是半個九班人了，真以為九班是那么好混的么！
    甩起一對小辮來，漂亮地來個小急轉(zhuǎn)，墻角掠過身邊，歪著小臉朝側(cè)面瞥了一眼，大眼里瞬間閃過惶然！不遠處黑暗中，幾個戰(zhàn)士的身影扇面朝這里疾跑過來。難道他們是……一直等在那里？中埋伏了！
    勝利就在咫尺！不甘！
    不能怕！不能遲疑！不能放棄！
    大眼睛瞪起來，小眉毛豎起來，歪辮子翹起來，賊面巾飄起來，姑奶奶拼了，扔進她手里也得算！
    朝著衛(wèi)生隊宿舍方向，撒開一對小細腿狂奔，月下，跑成風，飄過溝渠，拂過矮墻，一對小辮倔強地飄揚，一雙小鞋倒騰得唰唰響。
    “站住！熊玩意！”
    “小毛丫頭你還跑！你真當俺們是傻子啊，扎塊破布就認不出你個缺德孩子么？”
    “小賊樣兒！你還敢跑……”
    身后的追兵越來越近，前方的衛(wèi)生隊宿舍也越來越近。
    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踉蹌了，失去重心了。一瞬間，忽然感覺時間過得那么緩慢，眼前那扇黑漆漆豎著的屋門，一點一點在眼前變得橫過來，感到自己飛起來了，完全失去了支撐，在空中，不受支配地緩慢翻滾。恨，自己不是風；怨，成事在天。
    噗通——嘩啦——嬌小身軀重重跌出好幾米遠，劃起一片沙塵，依然不肯撒開緊攥步槍背帶的小手。
    倔強地抬起漂亮的大眼，盡管眼底閃過了一絲絕望，仍然不甘心地咬住了小牙，用盡最后的力氣，想要將步槍甩向那門口。
    咣啷啷——中正步槍無力滾落在門前幾米遠，月光下，閃過一抹隱隱的金屬光澤，然后靜靜的，映入那雙注滿了不甘的眼底……
    遠處有人匆匆趕來，話語聲已經(jīng)能夠依稀聽到。
    “你怎么發(fā)現(xiàn)的？”這聲音好像是楊得志。
    “那傻子出現(xiàn)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讓他們幾個做暗哨了，沒想到真來了賊?！被卮鸬乃坪跏呛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