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驚奇卷之三
劉東山夸技順城門 十八兄奇蹤村酒肆
詩云:
弱為強所制,不在形巨細。
蝍蛆帶是甘,何曾有長喙?
話說天地間,有一物,必有一制,夸不得高,恃不得強。這首詩所言“蝍蛆”是甚么?就是那赤足蜈蚣,俗名百腳,又名百足之蟲。這“帶”又是甚么?是那大蛇,其形似帶一般,故此得名。嶺南多大蛇,長數十丈,專要害人。那邊地方里居民,家家蓄養蜈蚣,有長尺馀者,多放在枕畔或枕中。若有蛇至,蜈蚣便嘖嘖作聲,放他出來,他鞠起腰來,首尾著力一跳,有一丈來高,便搭住在大蛇七寸內,用那鐵鉤也似一對鉗來鉗住了,吸他精血,至死方休。這數十丈長斗來大的東西,反纏死在尺把長指頭大的東西手里,所以古語道“蝍蛆甘帶”,蓋謂此也。
漢武帝延和三年唐時有一個舉子,不記姓名地方。他生得膂力過人,武藝出眾,一生豪俠好義,真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進京會試,不帶仆從,恃著一身本事,鞴著一匹好馬,腰束弓箭短劍,一鞭獨行,一路收拾些雉兔野味,到店肆中宿歇,便安排下酒。
一日,在山東路上,馬跑得快了,趕過了宿頭只見門外一大黑影,一個人走將進來,將肩上叉口也似一件東西往庭中一摔,叫道:“老嬤,快拿火來,收拾行貨
舉子乘間便說道:“看娘子如此英雄,舉止恁地賢明,怎么尊卑分上覺得欠些個?”那婦人將盤一搠
婦人說罷,擎出一張匡床
似他的吃了虧。
今日說一個恃本事說大話的,吃了好些驚恐,惹出一場話柄來。正是:
虎為百獸尊,百獸伏不動。
若逢獅子吼,虎又全沒用。
話說國朝嘉靖一日,冬底殘年,趕著驢馬十馀頭到京師轉賣,約賣得一百多兩銀子。交易完了,至順城門(即宣武門)雇騾歸家。在騾馬主人店中,遇見一個鄰舍張二郎入京來,同在店買飯吃。二郎問道:“東山何往?”東山把前事說了一遍,道:“而今在此雇騾,今日宿了,明日走路。”二郎道:“近日路上好生難行,良鄉、鄚州一帶,盜賊出沒,白日劫人。老兄帶了偌多銀子,沒個做伴,獨來獨往,只怕著了道兒。放仔細些!”東山聽罷,不覺須眉開動,唇齒奮揚,把兩只手捏了拳頭,做一個開弓的手勢,哈哈大笑道:“二十年間,張弓追討,矢無虛發,不曾撞個對手。今番收場買賣,定不到得折本。”店中滿座聽見他高聲大喊,盡回頭來看。也有問他姓名的,道:“久仰,久仰。”二郎自覺有些失言,作別出店去了。
東山睡到五更頭,爬起來梳洗結束,將銀子緊縛裹肚內,扎在腰間。肩上掛一張弓,衣外跨一把刀,兩膝下藏矢二十簇。揀一個高大的健騾,騰地騎上,一鞭前走。走了三四十里,來到良鄉,只見后頭有一人奔馬趕來,遇著東山的騾,便按轡少駐。東山舉目覷他,卻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美少年,且是打扮得好。但見:
黃衫氈笠,短劍長弓。箭房中新矢二十馀枝,馬額上紅纓一大簇。裹腹鬧裝明日并轡出涿州。少年在馬上問道:“久聞先輩最善捕賊,一生捕得多少?也曾撞著好漢否?”東山正要夸逞自家手段,這一問揉著癢處,且量他年小可欺,便侈口道:“小可生平兩只手,一張弓,拿盡綠林中人,也不記其數,并無一個對手。這些鼠輩,何足道哉!而今中年心懶,故棄此道路。倘若前途撞著,便中拿個把兒,你看手段。”少年但微微冷笑,道:“元來如此!”就馬上伸手過來,說道:“借肩上寶弓一看。”東山在騾上遞將過來。少年左手把住,右手輕輕一拽就滿,連放連拽,就如一條軟絹帶。東山大驚失色,也借少年的弓過來看。看那少年的弓,約有二十斤重,東山用盡平生之力,面紅耳赤,不要說扯滿,只求如初八夜頭的月,再不能勾。東山惶恐無地,吐舌道:“使得好硬弓也!”便向少年道:“老弟神力,何至于此!非某所敢望也。”少年道:“小人之力,何足稱神?先輩弓自太軟耳。”東山贊嘆再三,少年極意謙謹。晚上又同宿了。
至明日又同行。日西時過雄縣,少年拍一拍馬,那馬騰云也似前面去了。東山望去,不見了少年。他是賊窠中弄老了的,見此行止,如何不慌?私自道:“天教我這番倒了架也。倘是個不良人,這樣神力,如何敵得!勢無生理。”心上正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沒奈何,迍迍行去。行得一二鋪東山呆了半晌,捶胸跌足,起來道:“銀錢失去也罷,叫我如何做人?一生好漢名頭
過了三年,一日,正值寒冬天道,有詞為證:
霜瓦鴛鴦,風簾翡翠,今年早是寒少。矮釘明窗,側開朱戶,斷莫亂教人到。重陰未解,云共雪商量不少。青帳垂氈要密,紅幕放圍宜小。(詞寄《天香》前卻說冬日間,東山夫妻正在店中賣酒,只見門前來了一伙騎馬的客人,共是十一個。個個騎的是自鞴的高頭駿馬,鞍轡鮮明;身上俱緊束短衣,腰帶弓矢刀劍。次第
東山推遜一回,才來坐下。把眼去逐個瞧了一瞧,瞧到北面左手那一人,氈笠兒垂下,遮著臉,不甚分明。猛見他抬起頭來,東山仔細一看,嚇得魂不附體,只叫得苦。你道那人是誰?正是在雄縣劫了騾馬錢去的那一個同行少年。東山暗想道:“這番卻是死也!我些些
安頓已了,兩人商議道:“如此豪杰,如此恩德,不可輕慢。我們再須殺牲開酒,索性留他們過宿,頑耍幾日則個。”東山出來稱謝,就把此意與少年說了。少年又與眾人說了,大家道:“既是這位弟兄故人,有何不可?只是還要去請問十八兄一聲。”便一齊走過對門,與未冠的那一個說話。東山隨了去,看這些人見了那個未冠的,甚是恭謹;那未冠的待他眾人,甚是莊重。眾人把主人要留他們過宿頑耍的說話說了,那未冠的說道:“好,好,不妨。只是酒醉飯飽,不要貪睡,負了主人殷勤之心。少有動靜,俺腰間兩刀有血吃了。”眾人齊聲道:“弟兄們理會得。”東山一發莫測其意。
眾人重到肆中,開懷再飲。又攜酒到對門樓上,眾人不敢陪,只是十八兄自飲。算來他一個吃的酒肉,比得店中五個人。十八兄吃闌,自探囊中取出一個純銀笊籬來,煽起炭火,做煎餅自啖,連啖了百馀個。收拾了,大踏步出門去,不知所向。直到天色將晚,方才回來,重到對門住下,竟不到劉東山家來。眾人自在東山家吃耍。走去對門相見,十八兄也不甚與他們言笑,大是倨傲。東山疑心不已,背地扯了那同行少年,問他道:“你們這個十八兄是何等人?”少年不答應,反去與眾人說了,各各大笑起來。不說來歷,但高聲吟詩曰:“楊柳桃花相間出,不知若個是春風。”吟畢,又大笑。
住了三日,俱各作別了,結束上馬,未冠的在前,其馀眾人在后,一擁而去。東山到底不明白。卻是驟得了千來兩銀子,手頭從容,又怕生出別事來,搬在城內另做營運那劉東山一生英雄,遇此一番,過后再不敢說一句武藝上頭的話,棄弓折箭,只是守著本分營生度日,后來善終。可見人生一世,再不可自恃高強。那自恃的,只是不曾逢著狠主子哩。有詩單說這劉東山道:
生平得盡弓矢力,直到下場逢大敵。
人世休夸手段高,霸王也有悲歌日。
又有詩說這少年道:
英雄從古輕一擲,盜亦有道真堪述。
笑取千金償百金,途中竟是好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