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
偌大個書客居,整個大堂的情況入目可見,元碩既然鐵了心的想進(jìn)來,自然是直奔看起來最為別致雅靜的竹坊,店里的小廝不敢攔他們,只得眼看著他們大模大樣的走了進(jìn)來。
前面打頭陣的侍衛(wèi)撇著嘴傲慢朝四方抬了抬眼,伸手就朝竹簾拉去,卻被一雙手給攔了下來。
一個身穿儒服、看起來極具市井氣息的中年人不知何時閃到了竹坊面前,他朝元碩的方向行了個禮,面帶難色的恭聲道:“齊王殿下,小人是這書客居的掌柜祁征,實(shí)非本店不懂禮數(shù)……只是小店也有規(guī)矩,每日竹坊只招待兩位客人。今日客已滿,若是您不介意,改日定為殿下您空置著。”
“哼。”元碩身邊的侍衛(wèi)朝中年人吐了口口水,罵罵咧咧的喊道:“咱們殿下來這是看得起你,你居然還要趕我們出去,這是個什么道理!”
這話就說得有些胡攪蠻纏了,驅(qū)趕別國皇子——一個小小的茶樓掌柜又怎么擔(dān)得起這么大的罪過。祁征朝元碩看了一眼,見他神色不動,便堆了個笑容又行了一禮道:“殿下,本店的規(guī)矩傳了幾百年,實(shí)乃情非得已啊。”
他面色也有些發(fā)苦,如果這里面的兩個人是好相與的,他怎么也不會得罪北汗的三皇子,可偏偏……他哪頭都得罪不起!
元碩見堵在竹坊外的掌柜格外堅(jiān)持,臉色微沉沒有出聲,他也不過是在大寧京城隨意走走,哪知隨便進(jìn)了一間茶樓都會惹出這種風(fēng)波。但現(xiàn)在他還真是對里面的人有了好奇之心,居然在知道他的身份后還能不動如山的坐在里面,大寧王朝不知死活的人難道就這么多?
想到前幾日居然在葉韓的算計下給洛家的孤女讓了路,他心里火頭頓起,聲音也一并沉了下來。
“祁掌柜,本王在漠北素聞大寧上下極是好客,這次本王遠(yuǎn)道而來,難道還不及你店中的這點(diǎn)規(guī)矩重要?更何況這竹坊有兩間,騰出一間來想必不是難事。”
元碩說得極是有禮,倒也讓祁征接不下話來,畢竟是北汗的皇子,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真的把元碩掃地出門,更何況那些滿是煞氣的侍衛(wèi)也讓他冷汗直流。
祁征接不了口,只得轉(zhuǎn)過頭朝身后的兩間竹坊看去。一時間書客居里格外安靜,平日里喜歡高聲肆談的仕子也停住了聲朝這個方向看來。竹坊里的人不只是讓元碩不解,也勾起了他們的好奇心,畢竟也不是誰都敢和北汗的三皇子叫板的。
“老頭子沒別的嗜好,就是喜歡占著大地兒飲茶,掌柜的,再上一壺墨飄香。”透著渾厚和囂張的聲音從其中一間竹坊里傳了出來,祁征一愣,苦笑著搖搖頭,也不出聲,只是朝傻愣在一旁的小廝擺了擺手。
大廳里的人俱是一愣,看向竹坊的眼神里都帶了些許的不可思議,盡管不喜北汗人,可這是不是也太大膽了!
元碩怒急反笑,抬手朝滿是怒色準(zhǔn)備拔刀的侍衛(wèi)長打了個手勢,瞇起眼朝第二間竹坊看去,他倒是要看看,第二間竹坊的人又能說出什么話來?
但是竹坊里卻長久的安靜了下來,一直到大堂里看著的客人脖子都望得發(fā)酸,里面還是悄無聲息。
祁征看元碩漸漸開始不耐煩,急忙轉(zhuǎn)身對著竹簾行了一禮,輕聲喚道:“小姐……?”
他這聲喚得極是鄭重,讓人聽來更是錯愕萬分。難道里面的是一個女子不成?書客居的老板一向極會做人,可對一個女子做到這種地步,倒真是頭一次見到。
“祁掌柜……”如罄竹一般悅耳優(yōu)雅,但又好似帶著十足的漫不經(jīng)心,沉寂了良久,祁征才聽到里面悠悠響起的聲音,忙不迭的走上前兩步。
“我點(diǎn)的茶呢?”
這句話一出來,就讓祁征打了個踉蹌,弄了老半天,里面的這位小姐壓根就沒把北汗三皇子的挑釁放在眼底。他抬眼朝旁邊看了一眼,果然瞧見店里的小廝端著滿盤的茶盅站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祁征眼一沉就喝道:“還不快給小姐上茶。”
小廝面色有些發(fā)苦,只得頂著無數(shù)道詭異的視線朝竹坊這邊走來,天知道他現(xiàn)在只想從那些侍衛(wèi)惡狠狠的怒視下盡快完成這莫名其妙的命令,可是他的一雙腿卻該死的使不出半點(diǎn)力來。
等他端著滿盤茶盅走到竹坊門口時,甚至聽到一連串不約而同的呼氣聲。
竹簾一掀,雖只有一瞬間,但里面的光景也落入了眾人眼底。
簡潔利落的純白色常服淺淺的自竹椅上散落在地,端著茶斜背著門口的女子全身素樸得找不出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配飾,但偏偏頭上挽著黑發(fā)的簪玉卻在不經(jīng)意間折射出靜美的高雅,她細(xì)細(xì)的把玩著手里的瓷杯,光潔的白瓷印得手腕的肌膚晶瑩剔透,大方高貴。
看不清里面那女子的模樣,但是她舉手投足之間卻有一種隔世的悠遠(yuǎn)和深沉。這兩個詞本不適合用在一個大家閨秀身上,但滿堂的人卻硬是覺得無比契合。
里面瓷器磕碰的聲音不停的傳出來,祁征朝臉色不善的元碩看了一眼,嘆了口氣正準(zhǔn)備開口,卻被里面響起的聲音陡然打住。
“祁掌柜,你剛才為何事喚我?”
這聲音雖說聽著散漫,但讓祁征是打心眼里高興,有啥事還是讓他們雙方去解決好了,他一個小小的茶樓掌柜,可擔(dān)不起這么大的責(zé)任。
“洛小姐,外面站著的是北汗三皇子,他希望我們能給他讓間竹坊出來,老頭子我一向喜歡寬敞地兒,就不湊這個熱鬧了,你倒是可以和他合計合計!”
祁征還來不及開口,隔壁竹坊里那老者的聲音又給岔了出來,他這聲如洪鐘一般,不僅讓滿座的客人臉色大變,就連元碩的臉也立馬給沉了下來。
“老丈,這可不好說,桌子就這么點(diǎn)大,我叫的茶盅都擺不下,可沒地方招待貴客。古話說得好,陋室乃是德馨處,齊王殿下要是真有雅興,不妨去離書客居十步遠(yuǎn)的空地上試試品茶,也許會別有一番風(fēng)味。”
離書客居十步遠(yuǎn)的地方,不就是叫花子聚集地嗎?一聽這話,眾人看元碩的眼光都帶了點(diǎn)戲弄的意味來,滿京城里姓洛的小姐除了云州洛家的洛寧淵,倒真是不作他想。而洛家和北汗的恩怨,就更是……罄竹難書了,也難怪人家洛小姐會故意刁難到這種地步。
元碩盯著面前的小小竹坊,眼中的幽光一閃而過,他朝前走了兩步,竟然徑直坐在了離竹坊最近的一張桌子上。
眾人都不解其意,卻見他朝祁征招了招手:“祁掌柜,既然你們書客居有規(guī)矩,那本王就入鄉(xiāng)隨俗。不過……”元碩話鋒一轉(zhuǎn),朝臺上看了一眼慢慢道:“聽說你們書客居規(guī)定誰若勝了當(dāng)日的試題,都會有些彩頭,今日你不妨把這彩頭換一換。”
祁征一愣,朝元碩拱了拱手低聲道:“殿下的意思是……”
“就以你這書客居的竹坊為彩頭,本王若是贏了,書客居接下來的一個月內(nèi)都不能接待任何客人,當(dāng)然……”他朝寧淵所在的竹坊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了一道莫測的笑容:“也包括今日。”
就是因?yàn)槁寮液捅焙沟难鸩还泊魈欤挪荒茉诼鍖帨Y面前落了面子,尤其是在這眾目睽睽之下。
不等祁征搭話,元碩便徑直問道:“你們今日的試題是什么?”
祁征朝高臺看了一眼,眉宇有些糾結(jié):“今日的試題是憑色彩和香味猜出茶葉種類。”他說完神色有些遲疑,這北汗三皇子擺明了就是和洛家小姐爭個輸贏。可是從剛才洛家小姐點(diǎn)茶的行徑來看,根本就是個不諳茶道的,這么一來,洛家小姐必輸無疑。
“那我們現(xiàn)在就開始,洛小姐,本王今日有幸和你同處一堂,倒也是個緣分,小姐不如湊個熱鬧?”元碩這話倒是直直的對著竹坊里的女子開口而說,他神色更是倨傲張揚(yáng),想必也從洛寧淵剛才的點(diǎn)茶里察覺到了里面的人不善茶道。
但他敢肯定,洛寧淵絕對不會在他面前說‘不’,對于洛家一門的倔強(qiáng)過去這些年來他也領(lǐng)教得不少。
“齊王殿下相邀,洛寧淵……卻之不恭。”
竹簾后低沉韻雅的聲音傳了出來,讓大堂里的一干仕子齊松了口氣。若是洛家和北汗皇子對峙,就不僅僅只是為了一個茶樓竹坊這么簡單了。
“那好,殿下您先來。”
祁征一揮手,隱在高臺后的少女端著一個托盤娓娓走了出來,少女碧綠長衫,姿顏脫俗,硬是讓滿是緊張的大堂多了幾分柔和的氣息。
“今日第一件茶品為四葉形,碧綠色,其香若春雪化風(fēng)。”
清麗的聲音從端著托盤的少女口中慢慢道來,大堂里的人齊皆望著元碩,沒有一個人開口。元碩來自北夷蠻地,應(yīng)該是不懂茶道的,他們此舉也有些看笑話的意思。
哪知元碩端起桌上的茶杯輕輕一抿,隨意便開口答道:“殘葉雪,長于西邊珊瑚海底。”
他眉宇間滿是輕松,祁征聽得一愣,忙接口道:“殿下說得極對。”殘葉雪是書客居獨(dú)有的茶種,認(rèn)得出來并不奇怪,可知道它長于何地的卻是極少了。
堂中的人不由得朝竹坊看去,一共四道茶種,現(xiàn)在北汗三皇子還把產(chǎn)地給說了出來,行伍世家的洛小姐真的能贏嗎?
“第二件茶品為圓形,鮮黃色,其香如春日桃花。”
元碩轉(zhuǎn)頭朝竹坊看去,聽著里面半天沒有聲息,嘴角微微勾了起來,果然不出他所料……
“此茶名為香君,長于北汗雪嶺。”這聲音一出,整個大堂都松了口氣,元碩臉上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他摸了摸衣擺,眼底劃過一道暗光。
“洛小姐也說的極對。”祁征滿臉笑容,聲音也高了起來。不同于剛才元碩答對的驚訝,他這次倒真的極是歡喜。要知道作為書客居試題的出題者,他每日最大的愛好就是在堂里看著別人答不出題目滿臉窘相。
等到元碩答出了第三道茶品后,最后一道也被端了上來。
最后上來的少女著一件紅裝,極是打眼,她微微服了一下慢慢開口;“第四件茶品為針葉形,血紅色,其香若冬梅花開。”
祁征摸了摸額頭的冷汗朝竹坊看去,這是書客居剛剛從南疆引來的新品種,還是第一次在大寧面世,本來今日是要引個噱頭的……
“靜思,產(chǎn)于南疆。”
隨著這聲音響起,一旁苦著臉的祁征完全卸下了心神,洛家的小姐真是有點(diǎn)門道,連南疆的新茶都識得出!
瞧著掌柜的面色,眾人知是猜對,臉上都顯出了幾許愉悅來,看向元碩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揚(yáng)眉吐氣,畢竟和一個女子打成平手,這北汗三皇子面子上也過不去。
元碩像是早就猜到了會有這個結(jié)果,他拂了拂衣袍,神色不變的抬抬手:“洛小姐果然學(xué)識淵博,本王佩服。但行事總要有個輸贏才是,本王手中有一異茶,本來是要送給貴國陛下的。小姐若是也能猜到,本王立刻向小姐賠禮,并以此物相贈,如何?”
“你說。”
竹坊里面的聲音透著幾分不耐煩,元碩也不惱,從袖子里拿出一方墨盒,勾了勾唇角道:“此茶纖絲若蒲,晶瑩剔透,無色無味。”
隨著這聲音,桌上放著的墨盒被緩緩打開,見到里面置放的東西,大堂里的人俱是一驚,的確是晶瑩剔透,極其罕有。
祁征看著也有些不可思議,他出身茶道世家,家中孤本曾有關(guān)于此物的記載,只是這東西早已絕跡在五百年前了……
‘叮’的一聲輕響,竹坊里傳來瓷盞敲擊木桌的聲音,眾人還未回過神來,便看到一只纖白如玉的手極快的扯開了懸于竹坊之中的竹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