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慘淡地照耀九州,空氣里滿是烤糊的稻米香氣還有似有若無的血腥味。
“姐姐。”金蟾宮遠遠地看見金折桂,忘了金折桂的囑咐,邁著短腿跑來摟住她的腰。
金折桂上下將金蟾宮摸了一摸,看他平安無恙,吁出一口氣,一口氣泄出來,只覺得右腿上疼痛難忍。
“老天爺慈悲降下幾十道天雷下來,震得袁玨龍屁滾尿流!瓜州渡口叫個姓曾的少年領著人搶下來了。花爺爺要不要趕緊從那渡口坐船回京?”葛布衣裳的男子說,看金折桂依舊提防地看他,從懷里掏出一塊干干的餅遞給金折桂,“我姓范,單名一個康字。”
金折桂接過餅,忙拱手道:“失敬失敬,竟然是無著觀里的范神仙,一時眼拙沒認出來。”她五歲那年跟著金家人去無著觀打醮,見過范康,范康原本穿著道袍也沒什么仙風道骨的氣質,此時換上葛布衣裳,越發看不出是個出家人。肚子里餓得受不了,趕緊將餅胡亂塞在嘴里。
瞽目老人腰上依舊掛著羯鼓,蒼老的臉頰鼓動兩下,“不妥不妥,那曾姓少年未必當真姓曾。寧王造反,英王、秦王按兵不動……,這實在不合情理。范康,你原是鏢師出身,武藝了得,快些去告訴金將軍、金閣老,就說金府少爺、小姐在我花鬼頭身邊,我花鬼頭定會保得他們平安無事。”
金折桂摟住金蟾宮,眼皮腫脹得將視野硬生生占去了一半,眼珠子滴溜溜地看向范康。
瞽目老人趕緊低聲對金折桂說:“小姑娘放心,范大俠是俠中大義之人,絕對信得過。你祖父金閣老,當初就曾得他搭救過。先前我跟你弟弟身陷縣衙,袁將軍他們都跑了,老朽眼瞎看不清路,幸虧有范大俠相救才逃脫。”
金折桂強撐著笑了笑,摟著金破禪拖著腳步走了兩步。
范康若不曾聽瞽目老人說破金家姐弟的身份,決計不會去想著兩個狼狽之人會是金家的金枝玉葉。這一路上見多了危難之中依舊不忘擺上千金貴胄譜子的人,看膩了那些蒙著塵埃依舊不改秀麗面容連累身邊父母兄弟的小姐,此時看見這兩個這樣識時務,竟是這樣能放下身段、喬裝打扮的,不由地心生好奇,看金折桂步履艱難,便說:“我出家前常年走鏢,這些個跌打骨傷的病癥我都會治。小姑娘去樹下坐坐,叫我替你捋一捋腿。”
金折桂感激道:“多謝范神仙。”扶著金蟾宮在樹下坐了,伸直了腿,等纖細的腿落在范康手上,不敢多看,忙扭過臉去。
只聽啪得一聲,沒來及喊疼,腳踝處錯位的骨頭終于回了正處。
“……小姑娘只怕日后腿腳會不好,今日傷了腿腳,還走了那么多的路。”范康低聲道,又遞了一包干糧一瓶子傷藥給金折桂抱著,“三位保重,范某去也。”
范康拱了拱手,便腳下生風地向遠處去。
“爺爺,我們……”金折桂摸了摸腿腳,如今只求活命,至于日后會不會成了瘸子,那就聽天由命吧。
瞽目老人說:“我們向金陵去,金陵是六朝古都,本朝鼎成帝遷都不過一二十年,料想你們那些富貴人家還留了老宅下人在金陵城。”
金折桂點了點頭,聽見樹上夜梟陰測測地啼叫,蹲坐在瞽目老人身邊說:“爺爺,有人要從你這邊搶什么《推背圖》,還說你有《推背圖》的消息已經宣揚出去了。”幸虧知道他們跟著瞽目老人的絡腮胡子、矮個子死了——應當死了吧,爆炸時她趴在地上都被沖擊得肋骨生疼。
金蟾宮懵懂爛漫地問:“《推背圖》是什么圖?”
金折桂摟著他說:“就是唐朝人倒騰出來的,里頭記著各朝各代的事,就算是沒發生的事,都已經被推算出來了。”
金蟾宮乖乖地噢了一聲,縮在金折桂懷中不動彈。
瞽目老人冷笑道:“無稽之談,若果然一一記著了,那寫著書的李淳風和袁天罡早已經位列仙班。小姑娘你腿傷了,可咱們耽誤不得,趕緊逃命吧。那些人聽說《推背圖》定要追來,老朽眼瞎,他們輕易就認得出,咱們,就從樹林里人跡罕至的地方走。”一只枯老的手伸向金折桂。
金折桂也歇了一會了,拉著金蟾宮攙扶著瞽目老人,心想等到了有人的地方他們再分開,才想,就覺手心里癢,用心去感覺,卻是瞽目老人在她手心里寫字,閉著眼細細去辨別是什么字,先感覺出一個范字,后來,又是一個奸字!范奸二字何在一起,金折桂額頭冒出一層冷汗,這意思豈不是說范康是奸人!那他方才答應去金家報信的事定然做不得準。可是范康原本是無著觀的活神仙,沒事跑來這硝煙滾滾的地方做什么?想到神仙二字,又往那《推背圖》上想,暗道范康定是也來算計那什么《推背圖》的,有了《推背圖》,他越發能將“活神仙”的位子坐得安安穩穩。
金折桂心里忐忐忑忑,待要提出跟瞽目老人分開走,又覺此舉太過涼薄,今日若非瞽目老人,鐘姨娘、宋奶娘一喊,金蟾宮年幼無知定會露出破綻,這也算是受了瞽目老人的恩情;再說,范康未必不會以為他們姐弟從瞽目老人這邊拿走了《推背圖》。如今寧王的兵馬要捉拿他們姐弟,一個什么公子還有一個范康要從老人這奪取《推背圖》,同是天涯淪落人,瞽目老人并未舍棄他們姐弟,她也不能舍棄這老人。眼珠子轉了轉,將范康的算計想了又想,忽地想到了《連城訣》,暗道范康既然是奸的,他定然在心里盤算著叫他們姐弟跟瞽目老人患難見真情,感情一日深似一日,然后再出手設計奪了老人性命,老人垂死前,只見著他們姐弟,定會將《推背圖》給他們,然后他們姐弟年幼弱小,范康來奪,他們護不住那什么《推背圖》不說,還會丟了性命。
金折桂素來是不憚以最大惡意猜度人的性子,這瞽目老人的所作所為她是看了許久,才肯將金蟾宮托付給他的,此時既然那范康是奸的,她就將計就計,暫且叫范康保護他們一路。
金折桂手指在瞽目老人手心里掐了下,低聲將自己的揣測說了一番,然后雖扶著他向前走,神色卻不似早先那般親近,走了大半夜,夏蟲的叫聲漸漸停歇。
此時已經是萬籟俱寂的深夜,瞽目老人說:“歇歇吧。”
金折桂哎了一聲,抱著干糧走站起來說:“爺爺,我去找點水來。”
“去吧。”
金折桂拉著金蟾宮一起走。
月光似紗、樹影如水。金折桂莫名地覺得樹叢里鬼氣森森,有意偷偷拿了干糧給他們姐弟兩人吃,吃過了,兩人才慢慢地回來。
金折桂做出懊惱模樣,捂著金蟾宮的嘴抱著干糧故作驚慌地說:“爺爺,不好了,遇見幾個不講理的人,將咱們的干糧搶走了。”
金蟾宮納悶地嗚嗚兩聲。
瞽目老人張了張嘴,無奈地抹去嘴角流出來的涎水,“罷了罷了,且忍忍吧。”
“嗚嗚,都是我不好。”金折桂嘴里不住地假哭。
金蟾宮要拿干糧給瞽目老人,被金折桂掐了手。
金折桂抱著金蟾宮在樹林里坐著,看他困得很,便拍著他睡覺,等聽見金蟾宮小貓一樣打著呼嚕后,便自己也閉了眼睛小小地睡了一會。
翌日,和煦的陽光灑下來,瞽目老人拍了拍羯鼓說:“走吧。”
金折桂便趕緊領著金蟾宮跟上去,路上三不五時地借著找水、如廁,偷偷地領著金蟾宮吃干糧。
瞽目老人餓了兩天,漸漸頭腦發昏走不了路。
金折桂又假哭說:“爺爺再熬一熬,看我布個陷阱去抓兔子給你吃。”說完,留下金蟾宮,便向樹林里走,找到禽獸走出來的小徑,依著上輩子看過的《荒野求生》,尋了木樁、樹枝、小樹杈,先將樹枝固定在樹樁上,再將樹枝柔韌的一端繞個圈,用樹杈固定在小徑,最后拿出干糧撒了些微末在圈里,有意喃喃道:“花爺爺,我得將蟾宮送回家,干糧不夠,你能不能活下來就看天命了。”說罷,便又回瞽目老人身邊,抱著金蟾宮,死來想起,給他講了個《丑小鴨》的故事。望了眼一直默不吭聲由著她行動的瞽目老人,眼睛一濕,暗道范康那奸人千萬沒走,千萬一路跟著他們才好;范康不知道《推背圖》下落前定不會叫瞽目老人死,回頭看有沒有抓到獵物,就知道范康到底跟沒跟著。
瞽目老人耳朵靈敏,正昏睡著,忽地說:“丫頭,獵物上鉤了。”
金折桂笑道:“當真?”拔腿向自己布下陷阱的地方去看,果然看見一只灰兔被吊在樹枝做成的圈里,只是那兔子只能微微掙扎,不甚活潑,一看便知道是旁人打來,然后再有意吊上去的。這人,定是范康了!
沒得《推背圖》,范康怎會叫瞽目老人死!
金折桂裝作眼睛只看見兔子,實際上自己做的機關細看看,看出幾處變動,見是江湖經驗豐富的范康替自己調整了機關,將他那經驗學了去,提著兔子歡快地去給瞽目老人摸了摸,然后從瞽目老人那邊拿了小刀片,避開金蟾宮殺了兔子,剝了兔子皮,將內臟拿出來。
金折桂將這些收拾好,臉色已經是煞白,慢說是兔子,就算是雞,她也沒殺過,此時將那些血腥的事都做了,胃里的酸水不停地涌上來,將兔子交到瞽目老人手上,看他眼睛雖瞎,卻干脆利落地生火烤兔子;又看金蟾宮圍著瞽目老人轉,不覺心里辛酸地落淚。趁著瞽目老人去烤兔子,又料到范康在看,便“偷偷”翻了瞽目老人的東西,好叫范康明白老人沒將《推背圖》帶在身上,東西一樣樣翻開又放回原處。將這些看似沒意義,卻關乎他們性命的事做了,才也去火堆邊去看兔子。
兔子漸漸被烤熟,雖沒有鹽巴作料,但餓了幾日的人聞到那油腥味,也不禁流了一地口水。
金折桂用刀片將兔子腿撕下來,為表示她對瞽目老人的怠慢,先將兔子腿給了金蟾宮,才又撕了肉給瞽目老人,最后想想剝了皮的兔子血淋淋模樣,胃里不住地泛酸,強撐著吃了兩口,再咽不下去,走到樹后將吃下去的兔子肉吐了出來。
瞽目老人正撕著肉吃,忽地耳朵一動,聽見遠處有聲音,料到是有人看到煙火、聞到肉香過來了,再之后,那腳步聲就沒了。料想那人是被一直盯著他們的范康解決了。他抬起一張布滿皺紋的臉,無聲地對金折桂說:“丫頭,干得好。”
作者有話要說:lw*_*w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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