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司不在宮內(nèi)，在皇城外頭中海邊上，隔著一堵墻和慶豐司做街坊。素以出宮是由衙門里的人押解著的，兩個大太監(jiān)一左一右的督辦，真有點作奸犯科了的錯覺。
    她心里挺緊張，因為知道些內(nèi)情卻不能說出來，就開始變得沒底氣了。要是像前頭一樣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可以雷打不動?，F(xiàn)在全然不是這么個事兒，細(xì)琢磨琢磨，這宮廷真的很險惡。女人和女人斗起來太狠了，為了獨大，為了排除異己，宮外頭兩邊娘家人較量，宮里頭使盡渾身解數(shù)的栽贓陷害謀算孩子，也不怕?lián)p陰鷙的。
    翠兒原本預(yù)備著分派給景福宮貞貴人做打掃宮女，后來七轉(zhuǎn)八轉(zhuǎn)給撥到了古華軒懿嬪那里。出事前一天去拜見了主子，回來得意的同她說，“懿主子待下人真和氣，留我在那兒坐了半天叫吃茶點，臨走又賞點翠。跟著這么大方的主子，將來且有好日子過了。”
    宮里善性的嬪妃不說完全沒有，總之是少之又少。素以嘴上不說，心里犯嘀咕。果然轉(zhuǎn)頭就傳聞懿嬪動了胎氣，險些保不住小皇子。瞧這架勢，分明是有人要使壞啊！不過究竟是別人動手腳，還是懿嬪自己演的一出苦肉計，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反正翠兒就那么莫名其妙死了，死在八竿子打不著的燈籠庫。然后宮里開始查古華軒里的事兒，當(dāng)然皇嗣是重頭。慎刑司派人搜過了翠兒榻榻，并未發(fā)現(xiàn)有價值的線索，死無對證下也就含混帶過了。
    可是素以留了個心眼子，她沒看到懿嬪賞給翠兒的首飾。榻榻里沒有，宮女子不許妖妖俏俏的胡亂打扮，更不可能戴在頭上。說不定翠兒就是先給人弄死了再塞到井里的，人家怕惹麻煩，順帶便的把東西也拿走了。想歸想，都是揣測，她沒有證據(jù)，不好斷言，橫豎里頭有貓膩就是了。
    進(jìn)了慎行司院門，地方不算大，兩邊的刑具真是嚇人。重枷、拶指、夾棍、鐵鏈子。還有內(nèi)廷傳杖的器具，那么厚的笞杖，那么寬的春凳！這要是摁在上頭一通抽打，要活命怕是難了。
    她吸了口氣，心里怵歸怵，和她沒關(guān)系的事兒，犯不著心虛。跟著踏進(jìn)明間里，以為一定像過堂似的兩邊衙役侍立，可是竟沒有。堂上兩個人正說話，一個面朝外，一個背對著大門坐在案頭上，聊吃食聊得正歡。
    坐在案后那個直咂嘴，“海子里一年到頭有燈籠子兒了，我徒弟前兒下去逮了半簍子，放到甕里醉著了?；仡^我給您拿點兒，您帶回宮做酒菜，那叫美！”
    案上那個搖頭，“那玩意兒我上回在索六那兒吃過，蟛蚏嘛，螃蟹它親戚，寡唧唧的?！?br/>     “錯了，我說的燈籠子兒是蟛蜞，倆夾子的。公的吃口沒母的好，母的嫩，殼不扎嘴，鮮得很吶！”一頭說一頭嘿嘿笑，“就跟人一個道理，胡子拉雜的老爺們，埋汰死人！你再看看十七八的大姑娘，水靈靈的。人是這樣，蟛蜞也是這樣，公的到天邊也不及母的吃香。”正說著，瞥眼看見門口有動靜，喲的一聲道，“來了！”
    坐在案頭的人回過身來，胖胖的一張大臉，笑得花兒似的。下了案頭走過來，和顏悅色道，“素姑娘今兒可嚇著了？”
    素以估摸著大概是乾清宮里鬧的事傳出來了，臉上一紅，蹲身道，“有驚無險，謝諳達(dá)垂詢了?！?br/>     案后的人沖著胖子遞個“果不其然”的眼色，又笑道，“姑娘吉星高照著吶！宮里有睿王爺照應(yīng)，這兒有長二總管保駕，我就是問話也得挑淺顯的來?！?br/>     素以才想起來眼前這個胖子是長滿壽，上回要銀子說給她在慎刑司疏通，叫她回絕了，這回怎么自發(fā)自愿的替她張羅上了？再加上承恩公那頭的肥差，暗中覺得奇怪，臉上卻敷衍著，“諳達(dá)這么照應(yīng)我，我感激您?！?br/>     長滿壽大手一揮，“不值什么，我在宮里行走，難得遇上個瞧得上眼的。就沖您那天對死人的義氣，我這兒敬重您還來不及呢！都知道宮女子勢利心，眼眶子也大。活人且都顧不過來，誰在乎死了的是風(fēng)干還是腌咸肉。偏您仗義，花銀子給蘇拉叫挑高地兒擱著，這樣的好心眼子，不得好報太沒天理了。”
    素以聽那兩句奉承也像說官話的聲腔，愈發(fā)的審慎，“這是瞧著師徒的情，沒別的。要換了個不認(rèn)識的，我也沒那閑錢過問。”
    “也是，瞎布施豈不是成了傻子？”長滿壽笑道，沖案后坐堂的藍(lán)頂子太監(jiān)比劃一下，“這是司里的主事，姓高，都是自己人，問你話別怕。”
    素以糊里糊涂就被歸到“自己人”里頭去了，別人給臉不能不識抬舉，忙見個禮，“給高諳達(dá)請安了?！?br/>     高太監(jiān)抬抬手，“好說，別客氣。我和二總管是發(fā)小，從小一條褲衩都穿過?，F(xiàn)如今又是苦兄弟，他托付的人不能不照應(yīng)?！闭苏樕_白摺提筆潤墨，老著嗓子走流程，問，“叫什么，多大年紀(jì)，哪里人？”
    素以斂神一一回答了，高太監(jiān)記錄的當(dāng)口就聽見長滿壽在邊上磕瓜子，咔嚓咔嚓聲連綿不斷。以前她一直以為慎刑司是個可怕的地方，里頭辦差的都是粘桿處調(diào)理出來的狠角兒，三句話不對就要上板子的。沒想到如今來了全不是如此，應(yīng)該都是長滿壽的功勞，底下一個卒子都沒有，偌大的典獄居里然單剩一個主事。
    “鄭翠兒是什么時候到你手下學(xué)規(guī)矩的？”高太監(jiān)問，“平時為人怎么樣？可曾與人交惡？”
    素以福身道，“回諳達(dá)的話，她是去年九月選的宮女。起先在打掃處干碎差，十月二十二才進(jìn)尚儀局分到我值下的。說為人，她年輕孩子心性兒，偶爾調(diào)皮不聽管教是有的，沒什么大錯處。和一塊兒學(xué)規(guī)矩的同伴之間處得也還好，應(yīng)該和別人沒有過節(jié)。”
    高太監(jiān)又嘬著嘴唇問，“出事兒前一天你見過她嗎？說上過話沒有？”
    素以早就打定了主意不往外透露，那些可有可無的話就爛在肚子里，說出來沒什么大幫助，還要給自己招不自在，何苦來呢！宮妃斗法，犧牲幾個包衣奴才算什么？宮女子不值錢，死了就死了，難道還能讓那些金貴人兒償命不成！她搖搖頭，“前一天她去古華軒見主子，回來時已經(jīng)近酉時了。我那頭也忙著，就沒問她話，讓她直接回榻榻里去了?！?br/>     “她們榻榻里住了幾個宮女？”
    “本來通鋪住八個，因著有五個分派出去了，后來就只剩三個人。我也問過另兩個小宮女，說那天她們下值回去就沒見著翠兒，所以也沒查出頭緒來。”
    高太監(jiān)還要追問，“那”字剛出口就被長滿壽給截住了，“成了成了，做做樣子得了，你也不看看憑她這身子骨能不能殺人。有這力氣盤問管帶，還不如多去查查那些主兒們，興許還有點用?！?br/>     高太監(jiān)嗤了聲，“你是頭天進(jìn)宮？哪個主兒是咱們能隨意盤詰的？人家不露馬腳，你拿什么由頭去查？”說著合上文書往椅背上一靠，“要說這皇后主子，也真夠不問事的。后宮她是內(nèi)當(dāng)家，出了事兒她倒成了甩手掌柜。她不發(fā)話，誰敢往下查？別說小主們，就是跟前體面點的宮女太監(jiān)也輪不著咱們詢問不是！”
    長滿壽剔了剔牙花子，嘿嘿笑道，“這叫無為而治懂不懂？主子娘娘是聰明人，讓她們斗，斗來斗去最后誰得利？她不必整治人，宮里自有愛出風(fēng)頭的供她驅(qū)使。沒見著一有事娘娘就鳳體違和么？她這是要撈賢后的名聲，除了這個也沒旁的能留住萬歲爺?shù)男牧??！?br/>     高太監(jiān)搖頭，“苦巴兒的，他們這樣的少年夫妻，還不如前頭老爺子和正宮娘娘呢！”
    長滿壽涎臉一笑，“可不，萬歲爺就差個知冷熱的人。不能像那些妃嬪似的，逮著了恨不得炸出他二兩油來。要個溫存的，四月里的風(fēng)那樣兒的。萬歲爺性子冷，得徐徐的晤著。晤軟乎了，也能隨太上皇老爺子恁么會疼人?！?br/>     素以對他們的話題不怎么感興趣，皇帝是冷是熱和她沒多大關(guān)系，她還在琢磨這趟風(fēng)波。合著是宮里沒叫查，這頭也有點蒙混過關(guān)的意思。叫她來不過是走場，問過了也就沒別的事了。
    她想走，可插不上話去，只得站在那里聽他們說以前的事兒。說暢春園里二位那時候折騰得多厲害，說太上皇怎么翻墻進(jìn)太后的院子，怎么為太后神思恍惚。
    “沒見識過，只當(dāng)天家沒感情。自打目睹了太上皇和太后那份轟轟烈烈，真叫人心底里透出暖乎來?！遍L滿壽說，“前頭皇上是位情天子，打下這大英江山不容易，還沒到知天命的年紀(jì)就早早的退了位，和太后隱居暢春園做神仙去了。”
    “這種事兒別說帝王家，就連民間百姓都辦不到。我那時候正跟著王保打下手，也看見老爺子廢先頭娘娘的陣仗了。要說都是命啊，沒有太子爺弄的那一出，也輪不著這會兒的主子爺?！备咛O(jiān)想起來素以來，別過臉問她，“姑娘見過暢春園太后沒有？”
    素以道，“我自打進(jìn)宮就沒出過尚儀局，先是學(xué)規(guī)矩，后來留下做姑姑的副手，東西六宮沒怎么走動過?！?br/>     高太監(jiān)一瞥長滿壽，長滿壽滿臉的笑，“沒見過好，橫豎您是長了張有福氣的臉，將來一準(zhǔn)兒大富大貴?！?br/>     他們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處處透著玄機(jī)。素以旁聽著，只是笑笑，也不怎么搭話。隔了會子門上走進(jìn)個小太監(jiān)，就地打千兒說剛才宮外傳話進(jìn)來，承恩公巳時牌上咽了氣，叫二總管預(yù)備治喪的事兒。
    長滿壽把瓜子扔回果盒里，撲了撲手沖素以打眼色，笑道，“差使來了，姑娘，跟我一道領(lǐng)牌子出宮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