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山呼萬歲的聲浪里搜尋,一眼就看到人群中跪地叩拜的素以。他暗自雀躍,帶著欣賞的目光端詳她。窄窄的脊背,垂著頭,領膛里略微露出的一片皮膚,在燈下顯得精致可愛。擔心她跪著窩壞了身子,又不能在眾目睽睽下失體統,加快了腳步過去,一面請諸夫人平身,一面彎腰去攙她,低聲囁嚅了句,“說了不要你磕頭的。”
素以嘴角一點譏諷的笑,聲音卻把它掩飾得很好,“今兒是萬歲爺壽誕,奴才給您拜壽,再應該也沒有。”
真是恨,他在她面前泰然自若,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十來天未見,也并不顯得焦急,以前那種揉心揉肝的感覺早過去了吧!她錯眼一瞥,慧秀如今真是形影不離,連欺上瞞下都有膽兒,這妮子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還有榮壽那狗太監,以前幫著瓊珠站在密貴妃那頭,算他識時務抽身得早,上回清理宮務沒有殃及他。這回他老毛病又犯了,和長滿壽不對付,所以長滿壽幫襯的人都是他的敵人。以前自己沒想過要拉攏總管太監,現在看來完全就是不懂自保。皇帝身邊有心腹才對自己有利,兩支老山參就打發了人家,說來太慢待這位一心提拔她的二總管了。
可是皇帝……她看著他,曾經滿心的托賴都化成了灰。這是個君王,不光是她的男人,也是全后宮所有宮妃的男人。她以前自視甚高,現在看來不過笑話。圣眷沒了,她和其他女人有什么差別?
她不動聲色隔開他的手,皇帝不知道她一霎兒辰光那么多想頭。仔細打量她的臉,她長眉舒展,瞧不出有異,可是叫他心頭生涼。他料著還是在生他的氣,他無可奈何,女人家就是心眼兒小。他也算過時候,里頭十來天沒見,期間他半數時候奔波在外,剩下的五天一樁事接一樁事,甚至還沒有意識到,居然轉眼已至萬壽節了。
多大點事呢,叫她這么鬧心么?他想哄她,可惜這里人多說話不方便,只好壓著嗓子道,“我今晚過你那里……”
還沒等他說完她就退后一步,欠身道,“奴才不敢當,如今身子沉,伺候主子力不從心。我看慧秀姑娘不錯,我照應不上的她都能代勞,萬歲爺可得好好待人家。”
皇帝被她這話說得發怔,以為自己聽錯了,愕然看著她道,“你說的什么渾話?”
她有一雙漂亮的杏眼,一直是溫暖的,水一樣的,現在卻變得冷而硬。涼涼一笑道,“人多鬧騰,我是有點犯糊涂了,御前失儀,請萬歲爺見諒。既然給您拜過了壽,奴才的心意也到了,這會子告個假,就先告退了。”
她沒有發作,軟刀子拉人,說出來的話叫他心慌。這種生人勿近的態度太奇怪了,以前從沒見過她這般模樣,這是怎么了?并不像尋常開玩笑,是動了真格的了。她轉身往殿門上去,他想追又忌諱這么多人看著,只得勉強按捺住了。心頭說不清的什么感覺,又生氣又凄涼,這輩子竟沒有這么委屈過。
蘭草托著她主子的臂膀,能感覺到她簌簌的輕顫。再瞧她側臉,又平靜得像乞巧節門廊下曬的水,起了一層水皮子,已經架得住針芒。她唏噓著,“主子,您這又是何苦。先前奴才和鴻雁兒說話,您不也聽到了嗎!還沒鬧明白原委,這事兒不能怪萬歲爺。”
“誰知道慧秀同沒同他說,萬一人家照舊國事繁忙,我自個兒給他圓說法,我算怎么回事?”她挺直了身板道,“我瑪法讓我做海東青,撂高兒打遠兒么,一個男人,什么了不起!”
蘭草唯有嘆息,大約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吧!男人和女人對待感情不一樣,頂天立地的爺們兒以大局為重,不是普通居家過日子的富貴少爺,靠著祖蔭吃穿不愁滿腦子風花雪月。他大概也有心無力,主子才晉位那會兒正火熱,萬歲爺不還是下江南一走兩個月么!也許習慣了離別,這十天于他來說不算什么,但對女人卻實在是種傷害。一則愛之深,二則懷著孩子心思愈發重,所以她主子嘴上說得灑脫,腔子里其實早就蓄滿了苦水吧!
傷嗟出門,遠遠看見福缸旁站著小公爺。琉璃宮燈四圍染了朱砂,一地水紅色在檐下蕩漾,他就立在那片朦朧里。穿巴圖魯坎肩,正胸釘一橫排十三太保銅鈕子,不羈慣了的人,靠缸站也要往下溜的架勢。
不過賣相真不錯,蘭草輕聲道,“我說句不該說的,主子真要給他做福晉,興許就不會像現在這么不痛快了。”
素以轉過眼去,他朝她打拱,上次要單聊被她拒絕了,這回吸取了教訓,不敢挪步過來了。她還了禮,看他的樣子難免有些悵然,“別人多好都是別人家的事兒,兩個人里頭挑揀,我還是會挑萬歲爺。小公爺人不壞,就是不著調。眼下我是憋屈,嫁了他就能保證一輩子過得舒心么?”她搖搖頭,“各人有各人的命,如今再來惆悵,為時已晚了。”
說著回身要往宮門上去,一掃眼竟發現了慧秀。這下子火氣有點升騰了,不找她晦氣,她倒有心監視她不成?這是逼她做奸妃啊!她笑起來,招手道,“慧秀過來。”
慧秀本要閃躲,滿以為他們見了少不得白話幾句,沒想到居然沒什么交集。先是探頭看,再要避讓來不及了,早已經被素以看見了。看見了也沒什么,她沒有短處落在她面上,還怕她生吃了她不成?斂著神過去一蹲,“給禮主兒請安,奴才正要過養心殿給主子取披風呢,可巧遇見您了。”
“是很巧。”她的唇在燈下紅得悍然,抬手指指小公爺背影,“你認得他么?他是皇后主子的娘家兄弟,你可不能在主子爺跟前亂說。我是沒什么的,傷了皇后娘娘體面不好。”
慧秀一臉驚訝,“小主別拿奴才打趣,您二位是熟人,打個招呼是應當,奴才有什么可亂說的?”
“我知道你懂事兒,”她和顏悅色的拉她的手,“換了別人只怕早就嚼舌根了。我才剛還和主子說呢,你在御前當差當得好,這幾天主子事忙,全由你照應了。我探了主子口風,要是他有這意思,我去和皇后娘娘說,晉了你的位份,咱們姐妹好作伴。畢竟先前一塊兒當過值,比起不相干的人來貼心得多。”
她疾言厲色才是正常的,像這樣聲口古怪,反而叫慧秀捏了把汗。她和萬歲爺的感情能容得下別人才怪,這么假惺惺的是在試探么?誘惑雖然大,自己卻斷不敢應承,忙躬身道,“奴才伺候萬歲爺是份內差事,小主知道的,宮女子邀寵是要杖斃的,奴才萬萬不敢有這念頭。”
素以吮唇道,“我就是宮女子出身,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么!其實你不必自謙,這樣兒宮規不過場面上擺設,你這么機靈人兒,能叫它絆住了手腳?不能夠!”她笑著,“聽說養心殿除了榮壽,你如今是排得上號的二把手。我那時圣眷隆重也不及你一半的風光,御前的小太監私底下管你叫全管事,你可了不得啊!”
慧秀咂出滋味來,知道她果然是來找茬的,越發做出誠惶誠恐模樣,“小主兒別和奴才說笑,奴才幾個膽子幾條命,敢在御前這樣放肆……”
“不是你放肆,是榮壽管教不力,他這大總管真白當了。”她嘖嘖一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先頭我底下宮女遇上鴻雁兒來找二總管,順帶便的和他聊了幾句,你猜他說什么?”
慧秀悚然一驚,心里弼弼急跳,恍惚感覺鬢要浸出汗來。強定了心神才道,“奴才猜不著,請小主兒明示。”
素以撫撫肚子,倒不說話了。抬頭看天,半晌才道,“今兒月色不錯,我在想,我要是摔在你跟前喊一嗓子,你說萬歲爺會怎么樣?”見她嚇得瞠目結舌,她掩嘴笑起來,“我就那么一說,別當真啊!不顧念咱們一處當值的情義,我還得顧念我肚子里的皇嗣呢!他是金尊玉貴的人,要是知道我拿他和你逗悶子,他將來可要恨死我了。”眼波兒又婉轉一瞥,“別發愣,不是要給主子拿披風去的么?看回頭要用不湊手,快去吧!”
慧秀腿肚子里直轉筋,這會兒想回殿里面見皇后是不成了,所幸大總管在養心殿,回去和他商議對策要緊。
素以看她走遠了,回身對蘭草道,“趁著劉嬤嬤不在,咱們也不能浪費了好機會。我在這里站一陣,你進去找長二總管,請他出來相見,就說我有事兒同他商議。”
蘭草道是,讓荷包兒上來接手攙她,自己斂著裙裾快步上了臺階。
這里的月臺高,下了丹樨往邊上挪一挪,到了背光處別人基本不會留意。她往后靠,腰背抵在冰冷的漢白玉上,燕尾里的架子撐著衣領,脖子都有些僵直了。
她從來就不適合這個皇宮,她不愛穿花盆底,不愛梳兩把頭,甚至不愛養指甲,她在宮掖生活的樂趣到底是什么?倒不如在熱河行宮,那里有美好的回憶。離普寧寺山不遠,樂意了去探望大喇嘛,回來還能經過那個困了他們一天一夜的山洞。
突然發現這個主意很不錯,萬歲爺是守成之君,他要中庸,要無為而治,既然舍不下繁華,那只有她讓步。她得想法子離開紫禁城,前朝皇帝向來有兩撥妃子,一撥在內城,一撥在行宮。她情愿自薦往承德去,每年他來避暑,能一心一意的處上三四個月,其余時候他愛翻牌子愛給宮女開臉,一切由他高興,橫豎眼不見心不煩。
原本見了他想大鬧一場,再一琢磨那樣太掉價,弄得潑婦光景自己下不來臺面,也叫皇后看輕。親自上陣怕落個不體上意的名頭,放著現成的長二總管不用做什么?他和榮壽烏眼雞了好幾年,逮住短處勢必撕下他一塊肉來。至于自己,就這么淡淡的。皇帝如果有愧怍的意思,到時候她再拿喬和他提移宮不遲。
多可惜,上回為了扳倒密貴妃,她在他跟前耍了回心眼子,自己煎熬得一夜沒睡好,發誓以后再不會這樣了。可是時隔多久?到底又回到這條路上來了,這次是因為無力再溝通,反倒是拐個彎更讓她好過。
一片燈火中看見長滿壽撫膝而來,她從暗處邁出來,人還沒到跟前,先抽抽搭搭哭起來。
“喲,小主兒這是怎么了?”長滿壽大吃一驚,“您別忙哭呀,出了什么事兒您和奴才說,只要不是萬歲爺得罪您,奴才給您出氣。”
“諳達……”她語不成調,哽咽著把自己送蟹餃兒吃閉門羹,生病傳消息萬歲爺不顧她死活的事兒都告訴了他,“您說萬歲爺是不是過了熱乎勁兒,已經不拿我當事兒了?我這還懷著身子呢就這樣,千好萬好都是哄我的么?”
長滿壽眼睛翣得淋了雨似的,“有這事兒?養心殿不歸我管,都是榮壽那狗才張羅。照您說的,看來是叫他掐了消息。好啊,那東西長行市了,膽兒真夠肥的!您先別急,咱們只是猜測,不知道里頭緣故究竟如何。您病那幾天萬歲爺確實在昌平來著,回來后慧秀有沒有把話傳到就不知道了。這么的,奴才回頭干脆在主子跟前點破,瞧他老人家到底是怎么個說法。咱們先合計好,過會兒主子一準上慶壽堂去,您自己別言聲,說了顯得您小家兒氣,只管和主子鬧別扭。主子吃了癟少不得一肚子火,到時候奴才來敲邊鼓,保管給您唱一出好戲,您擎好兒吧!”
素以咬著唇點了點頭,“我就指著諳達了,您得給我做主。”
“哎喲!”長滿壽滿打一千兒,“您言重了,說句高攀的話,咱們往常有交情,和那些半路出家的不一樣。瞧您不自在,比奴才自己不自在還難受呢!榮壽那小子九成找著了大靠山,主子跟前弄把戲,他活膩味了。您先回宮去,奴才料著萬歲爺過不了多會兒就要過去的,您該怎么就怎么,主子疼您,養心殿那撥日勾子的玩意兒氣數就盡了。”
素以心里有了底,微一躬身道,“我承諳達的情,到哪兒都不忘了您。”
長滿壽擺手不迭,獻媚笑道,“奴才瞧見您和主子和樂什么都足了……您回去吧,路上仔細些。夜深了,奴才讓人再給您加兩盞燈照道兒。”
宮門上有抬輦等著,她登輦回了慶壽堂。脫完衣裳剛坐在鏡前擦口脂,聽見蘭草火急火燎的進來通報,“主子快著,萬歲爺來了。”
來得比她想象的快,大概是扔下一干臣工偷著溜出來的。她漠然起身插門,吩咐蘭草道,“就說我身子乏,已經睡下了。主子要見,明兒我再過去給他請安。”
蘭草應個嗻,眼梢兒瞟見臥房里熄了燈,剛要到門上站班,歲爺已經進了明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