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異于晴天一聲雷,密貴妃覺得腔子里灌進(jìn)了滾水,心朝上縱,直頂嗓子眼兒。這會兒什么都想不起來了,腦袋里稀爛一片,皇帝又定睛看著她,她連喘氣都不敢整出大動靜,憋得幾乎要癱倒下來??墒遣荒軙瀰?為了四阿哥,為了賀氏幾百口子人,她一定要全須全尾的走出長春宮。到了外頭再想法子,她阿瑪兄弟都在任上,總能議出個萬全的對策來。
她腿肚子轉(zhuǎn)筋,狠狠握住帕子,淋漓捏出兩手汗。所幸皇帝叫跪安,再耗下去,她大概就要露馬腳了。
跟著眾人退出正殿,每一步都在打飄。如今要挺直脊梁,就得花盡全身的力氣。春日的陽光暖暖照在身上,她卻要忍住牙關(guān)不打顫。高一腳低一腳的出了長春門,門上停著儲秀宮的肩輿。她坐在五蝠捧壽紋的墊子上,覺得人被抽走了骨架,散了攤子就要往下溜。
真滿心的恨,后宮主事的實權(quán)被皇帝罷黜了,轉(zhuǎn)頭又鬧出太監(jiān)的事來。這么些兄弟,個個都是朝廷大員,連個太監(jiān)都?xì)⒉涣耍际枪獬燥埐桓苫畹拇镭?!她心里亂,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扭頭看身后,夾道里三三兩兩的低等嬪妃,并不見靜嬪的身影。她捏著拳頭敲打了下扶手,腕子上滿綠的鐲子砸在雕花楠木手柄上,在袖隴里碎成了好幾節(jié)。她咬著牙把斷玉掏出來,隨手往墻角根上一拋,對貼身女官梧桐道,“過會子你上延禧宮去,讓靜嬪過儲秀宮來。她出的好主意,要不是她,我也不會走到這一步。這會兒東窗事發(fā)了,她倒是甩手站干岸,世上沒有這么便宜的事兒。我就是死,也要拉她做墊背的,她別想置身事外!”
梧桐嘆了口氣,“我勸過主子的,那個靜嬪不是好人,請主子別和她有瓜葛,您偏不聽。您瞧瞧,這么多事兒全是她挑起來的,眼下水都沒到主子齊脖子了,她呢,干干凈凈什么事兒沒有。本來您過得多滋潤吶,這宮里誰敢不服您?這下子鬧到這步田地,您的道行可全毀在那個靜嬪手上了?!?br/>
貴妃也恨得牙癢癢,惱自己當(dāng)初怎么就鬼迷了心竅聽她唆使。要是一氣兒藥死了素以也值了,誰知道弄出三阿哥做了替死鬼?;首雍拖碌葖彐芤粯訂幔繖M豎捅了大簍子,禍都釀成了,要后悔也來不及了,只有往前看。
“別啰嗦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打量誰愿意這樣么?現(xiàn)在退路都斷了,趕緊想轍是正經(jīng)。”她抖抖索索的說,“靜嬪腦子靈,既然是一條船上的,她能往哪兒逃?她要是隔岸觀火,管叫她落不著好處?!?br/>
于是梧桐趁著闔宮歇午覺的時候往延禧宮去了,延禧宮不同于別的紅墻琉璃瓦,這是個西洋形式的建筑。漢白玉、黃銅蟠龍柱,每一處都匠心獨具,進(jìn)了門,金碧輝煌找不著北。這么好地方,讓皇帝用來安置靜嬪那個活招牌,真可惜了的。
她左顧右盼找不見人,問站班小宮女兒靜主子在哪里,小宮女朝東一比劃,“我?guī)Ч霉萌ァ!?br/>
靜嬪站在兩堵水晶墻之間看錦鯉,窗口的光打過來,透過粼粼水波折射在她臉上,又晃眼又陰沉,像寺院里詭異的十殿閻羅。梧桐沖她蹲福,說明了來意,被她一口回絕了,“貴主兒到這會子還沒學(xué)會長點心么?風(fēng)口浪尖兒上找我來,兩個人你拉我拽一塊兒下陰曹去?你傳個話,我不能見她。萬歲爺今兒擺明了在試探,要是沉不住氣,非得拿個現(xiàn)形兒不可。”她捏著魚食從頂上細(xì)槽往里投喂,頓了頓說,“貴主兒兄弟在京里路子野,既然知道那個太監(jiān)關(guān)在內(nèi)務(wù)府,拿點手段出來,一回不行殺兩回,總有法子把他折騰死。這種事要靠外頭人使勁兒,找我有什么用,我又不管著內(nèi)務(wù)府!你趕緊回去,叫人看見了不好?!闭f完撲了撲手,扭身便往寢宮里去了。
“主子,梧桐走了?!毕上膳吭诹饣ㄩT上看,“您真不管儲秀宮那邊的事兒了?”
靜嬪擰起了眉頭,嘴里喃喃道,“我瞧不大妙,萬歲爺大概是有了底兒,這才放出話來的。究竟是不是訛人,真說不好。不怕夜貓子叫,就怕夜貓子笑。萬一是真的,單憑密貴妃的算計,早晚要落到他手里……我可怎么辦……怎么辦……”她嘬唇思量,“那個榆木疙瘩,原來是瞧她有勢,人霸道腦子又不會拐彎,利用起來好拿捏。誰知道現(xiàn)在成了燙手的山芋,怎么料理都不熨貼了。萬歲爺最后那句話是什么意思?宮里這么多滕御,難保做得不落人眼。儲秀宮還有一個貴人兩個常在呢,以前怵著貴妃的淫威,知道也不敢聲張。現(xiàn)下貴妃是沒毛的鳳凰不如雞,那些蹄子要是搶先回稟個一星半點,順帶便的把我繞進(jìn)去……仙仙,那可就要出大事了!抓不住我下手的證據(jù)不打緊,追究個過從甚密,打騾子驚馬,也夠喝一壺?!?br/>
仙仙嚇得臉色煞白,“我的主子,這可怎么好?”
“要不……先下手為強?”她的語氣也不太肯定,畢竟茲事體大,踏錯一步,前面就是萬丈深淵。
“您是說告發(fā)密貴妃么?”仙仙呆著臉道,“可是那藥是您……”
“藥上又沒名字,她說是我給的我就得認(rèn)么?嘴巴不過兩層皮,一開一合就能造出個天地來?!膘o嬪沉吟著,“坐以待斃肯定是下策,不過自投羅網(wǎng)也夠傻。他們爺們兒虛張聲勢,幾分真假實在難斷。這么的,你叫小機(jī)靈留神打探,他二叔不是粘桿處伺候的么。要是聽說慎行司那頭有動靜,死了人咱們就按兵不動。到明兒這時候要是沒見分曉,那就得上養(yǎng)心殿里面見萬歲爺去了?!?br/>
她倒頭躺下來,臉貼著歲寒三友緞面迎枕,冷冰冰的觸感沁入骨髓。這十二個時辰不好過,牢房里等著勾兌文書的犯人也不過如此。當(dāng)初挑了這么個同伙,眼下想想真硌應(yīng)死了。目的沒達(dá)成,反倒惹了一身騷。素以那心田,逢著看不對眼的不知怎么盤弄消遣才稱她的意。這回八成在萬歲爺耳邊吹了不少枕頭風(fēng),看她那副趾高氣揚的架勢,不把人打壓死怕是絕不罷休了。
做了虧心事的人不得安枕,皇帝那兒睡得也不踏實。宮里每天午膳后有一個時辰的午休時間,不論春夏都一樣。
起了點風(fēng),窗上的綃紗鼓起來,步步錦槅心的窗紋拉成了長條,斜斜在青磚上鋪成菱形?;实鄹糁鴰ぷ涌?,竹簾外站了兩個太監(jiān),攬著拂塵低著頭,入定似的紋絲不動。南窗下當(dāng)值的是榮壽,大約是外頭有人招呼,躡手躡腳往門前騰挪了一步?;实蹞釗犷~頭,“什么時辰了?”
榮壽見他醒了忙站住了腿,轉(zhuǎn)而上來打帳子,笑道,“主子掐著點兒的,西洋鐘上正是未時牌?!碧峙九緝陕晸艄?jié),四執(zhí)庫的人托著袍子進(jìn)來伺候更衣,他先跪著搬皇帝的腿來穿靴子,等皇帝下了地才站在一邊侍立,弓著腰道,“主子,先頭路子來回稟,說鄭親王和睿親王那里查到了頭緒,這會兒人在養(yǎng)心殿等萬歲爺召見呢。”
皇帝嗯了聲,穿了端罩系腰帶,也不用馮嵐青伺候了,自己整了衣領(lǐng)就朝外頭去。從地罩那頭進(jìn)養(yǎng)心殿,看見兩個兄弟正籠著手閑聊。弘巽是機(jī)警人,很有眼觀六路的本事。一頭說話一頭眼珠子亂轉(zhuǎn),恰巧瞥見了他,忙拿肘一頂他哥子。弘箢這才察覺了,兩個人趨步過來,插秧滿打一千兒,“給萬歲爺請安。”
皇帝抬了抬手,“起來,查著什么了,說說?!?br/>
鄭親王邊卷馬蹄袖邊道,“怎么說呢,頭緒是有了,可往上排查,線索又?jǐn)嗔恕!?br/>
這么一波三折,弄得皇帝都要發(fā)作了。擰著眉頭坐在御案后面,手指關(guān)節(jié)在桌面上篤篤的敲,“怎么回事?這么多人,區(qū)區(qū)一件案子愣是查不明白?”
鄭親王一噤,惶惶道,“臣弟無能,有負(fù)萬歲爺囑托。您先別上火,聽臣弟和您說道說道。點心的出處是查著了,門框胡同有家點心鋪子叫董德昌,做褡褳火燒和門釘肉餅出名。慎刑司人拿鵝油卷過去請掌柜辨認(rèn),掌柜也認(rèn)出是他們家爐灶上出來的。再問三十那天誰來買過,巧了,說那天鵝油不夠,就做了三屜子。賣給了誰,跑堂的伙計也都有印象?!编嵱H王覷眼兒往上瞧,“兩個是胡同街坊,左鄰右舍都認(rèn)得。就一屜子賣給了外頭人,那外頭人吧……是個羅鍋子。寬額頭大下巴,走路外八字,說拿人銀子替人跑腿,也不是他自己用的。您瞧……費力半天的勁兒,到這里又來個峰回路轉(zhuǎn),實在叫咱們哥兒們沒頭緒了?!?br/>
睿親王接口道,“六哥沒說全,皇上也別上火,我已經(jīng)下了令全城找那羅鍋子了。長得埋汰模樣,就是鉆在泥地里也能給他掏出來。今兒來見您是想求個時間富余,咱們哥們兒好去辦?!?br/>
皇帝乏累的閉閉眼,“這事兒過了這么些天,現(xiàn)在要查是晚了些?!蓖蝗槐犃搜鄣舌嵱H王,“白錯失了大好時機(jī),這就是你造下的罪業(yè)!查太監(jiān),查點心,原本就該兩頭著手,你干什么去了?掐了腦袋的蒼蠅一樣瞎胡轉(zhuǎn),你忌諱什么?天家的家事也是國事,這些道理學(xué)當(dāng)差的時候你諳達(dá)沒教你?”他一個手指頭不住的點鄭親王方向,恨鐵不成鋼道,“你啊你啊,叫朕說你什么好?要不是瞧著一根藤上下來的,朕早就開發(fā)你上寧古塔看皇莊去了!”
鄭親王臉一紅,“您知道我辦差也撞運道的,實在關(guān)乎國體,我給蒙圈了。您想又是三阿哥,又是皇后,又是您的禮貴人……三阿哥薨得蹊蹺,算得上皇家辛秘了吧,我真給弄慌神了。”
六王爺是出了名的玩家,蟈蟈籠子范葫蘆盤弄起來一把好手,內(nèi)務(wù)府管家也當(dāng)?shù)糜心S袠樱褪浅渡先嗣偎舅怀删?,能耐可能還不如弘巽?;实蹏@了口氣,“我知道是后宮里頭有內(nèi)鬼,今兒故意放了話試探那些妃嬪們,就看晚上能不能有成效。下毒的心里虛,少不得破罐子破摔再干一票。真能來就好了,假扮的太監(jiān)身手了得,要當(dāng)場拿住,也不枉費朕沖著一屋子女人使心眼兒了。”
說得怪無奈的,是啊,堂堂的萬歲爺蒙后宮里的婆姨們,抖出來失臉面??稍趺崔k呢,身在帝王家就得時刻有斗智斗勇的覺悟,這不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么,山窮水盡只得守株待兔,運氣好,或者歪打正著也說不定。
睿親王撓撓頭皮,“我倒是有個主意,不太靠譜,就怕萬歲爺不答應(yīng)?!?br/>
鄭親王翣翣眼兒,“既然不靠譜,那就別說了吧!”
皇帝捏著眉心道,“也不礙,叫朕聽聽怎么不靠譜法?!?br/>
“那我問您,到底是誰干的,您心里有譜沒有?要是有……”睿親王狡黠一笑,“咱們裝鬼嚇人吧!戲文里演過,扒人窗戶底下喊‘我死的好冤’,心虛的人指定得說‘殺你不是我本意兒,你是命運太不濟(jì)’。記得《烏盆記》嗎?《博物志》里也有這記載,上回我聽了一出《呂洞賓襠底戲牡丹》,里頭也唱到這個了?!?br/>
皇帝聽傻了眼,不為他的好主意,就為他說的那出戲。
鄭親王直說晦氣,“那是個淫調(diào)兒,你底下包衣奴才調(diào)嗦主子,簡直該殺。你還拿來說事兒,阿瑪這是往南邊去了,要聽說了非打你不可!”
睿親王嗤地一聲,“爺們兒家能繞得過去?早晚要知道的,日鬼弄棒棰,打什么馬虎眼兒!再說阿瑪也叫不響嘴,他自個兒沒事還哼十八摸呢,倒來管我這個!”
皇帝和鄭親王都有點訕訕的,嘴上沒好吐露,上梁不正下梁歪,這話真有點說頭。就說皇帝自己,以前是正人君子,冷著臉不茍言笑,可自打遇見素以就給帶壞了。蛇蛇蝎蝎老婆子架勢,嘴也不老實,手也不老實。現(xiàn)在小弟兄聽那種大鼓書,本來應(yīng)該義正嚴(yán)詞教育他一番,可自己捫心一琢磨,似乎也沒什么底氣,只好作罷了。
殿里一時就剩鄭親王的笑聲,皇帝摸摸鼻子,可巧榮壽進(jìn)來打千兒回事,說,“古華軒懿主兒讓人遞話進(jìn)來,五阿哥身上不好,先頭喘得倒不多氣兒。主子是萬圣之尊壓得住,請主子過去瞧瞧?!?br/>
他這皇帝當(dāng)?shù)美?,要?wù)政,要查案,必要時還可以拿來驅(qū)鬼鎮(zhèn)邪。近來也不知怎么回事,像是撞上了煞星,一個接一個的不叫人安生。三阿哥的案子扎進(jìn)死胡同里沒有眉目,剛出世的五阿哥胎里又帶了喘癥。皇帝一顆心往下沉,為什么他的子嗣這樣多災(zāi)多難?他真有些鬧不清了,回頭得命阿哥們近身伺候的人多留神了。他現(xiàn)在就滿心盼著素以的孩子落地,如果是個阿哥,到時候就大赦天下,也好替他們母子祈福積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