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長宜在燈下練完一百個大字,正準備和衣睡下,卻聽到門外傳來父親的聲音:“長宜,你睡了嗎?”
長宜讓木槿重新掌了燈,在外間見了父親。傅仲儒漏夜前來,身上還穿著家宴時穿的那件青色直裰,長宜倒了一盞熱水遞給他,問道:“父親怎么這個時候過來了?”
傅仲儒接過茶杯喝了一口,沉吟了片刻,才開口道:“長宜,父親不會娶胡姑娘的?!?br/>
長宜沒想到父親是過來跟她說這句話的,看樣子傅仲儒是剛從壽寧堂出來,長宜低低的應了一聲。
其實這事她也想通透了,不管怎么樣父親都是要再娶的,娶誰不都一樣占了母親的位置,她做子女的,難道還能說一個‘不’字。
她都做好了接納的準備,但不知道為何,父親說不娶胡云瑩的時候,她卻是開心的。
人都是自私的,包括她也是。
她是最不希望別人占了母親的位置的。
只是不知道胡家聽說了這事會是什么反應,下午的時候她可是看胡云瑩很害羞的模樣。不過這事是傅老夫人定下的,回頭怎么給胡家回話也不是她要操心的。
長宜抬頭看向傅仲儒,見父親雖蓄了胡須,臉上卻是沒什么皺紋的,他年輕的時候五官也是俊秀的,隨著年紀的增長平添了一份儒雅,也難怪胡云瑩能瞧得上父親。
長宜送了傅仲儒出去,走到月門前說道:“父親,這件事你先別和薛姨娘說?!彼故窍肟匆豢囱毴镉惺裁创蛩?。
傅仲儒不知長女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長女既開口說了,定有她的道理,他也就應下了。
二日一早,天還未亮,前院的仆婦早早的就套好了馬車,把帶回來的箱籠裝到了馬車上。長宜吃了早飯跟著傅仲儒去了壽寧堂和傅老夫人告辭,盛氏帶著人把他們送到影壁前面。
這會子天色還早,出了大門,長宜看到徐府門前也停了一輛馬車,青色的帷帳,看上去有幾分眼熟,她正想著,只見徐府的大門敞開,徐衍從里面走了出來。
他身上穿了一件緋紅色云雁補子服,腰間束著素金革帶,左側懸掛牙牌和牌穗。
他人生的高大,身姿挺拔俊朗,眉眼深邃,周身的氣質卻是極清逸溫和的。
徐衍什么時候回來了,長宜心中猛然一跳。見徐衍似乎是朝她這里瞥了一眼,很快收回了目光,手持玉笏走下臺階。
傅仲儒也看到了徐衍,他一身緋紅官袍,實在是顯眼,連忙過去打招呼。
“徐大人上早朝去。”傅仲儒拱手道。
徐衍不太喜歡傅仲儒這樣稱呼他,說道:“傅大人,你還是稱我行之吧,不必太見外了?!?br/>
雖說兩人年紀差了一旬,但論官階,徐衍已經比傅仲儒高了兩個品級。傅仲儒以前也是稱呼徐衍的表字的,傅老夫人壽辰那日,傅二爺卻恭敬的稱徐衍‘徐大人’,傅仲儒這才覺得自己太過隨意了,跟著一并改了口。
傅仲儒覺得徐衍很是隨和,絲毫沒有擺官架子,對徐衍的印象就又好了幾分,心想也難怪皇上這么看重他。
“傅大人怎么走這么早?”徐衍往傅仲儒身后看了一眼,目光落在長宜的身上。見她穿著一件青色素緞褙子,烏黑的發髻上只簪了一支白玉簪。和素日的打扮并無不同。
長宜福了福身子,輕聲叫了一聲‘叔父’。傅長宛跟在后面也行了一禮。
徐衍微微頷首,聽到傅仲儒說:“明日還要到衙門應卯,走的早些,傍晚就能到保定,晚上還能歇一宿?!?br/>
“倒也是?!毙煅軠睾偷男α诵?,和傅仲儒又說了兩句客套話,就坐上馬車離開了。
長宜望著慢慢駛出柏樹胡同的青帷馬車,不知為何,她竟然覺得徐衍剛才看她的目光有些淡漠,不由暗想她哪里得罪了他。
長宜扶著木槿上了馬車,靠在車廂上想了半天卻也沒想出來,她這幾天都沒見過徐衍,哪里又能惹到他,何況就算她真做了什么不好的,得罪了徐衍,以徐衍的心性和修養也不會太過于苛責她的吧。
長宜覺得自己有些多想了。
等出了胡同,萬春才偷偷看向端坐著的徐衍,見他閉著眼睛,面上沒什么表情。昨日傍晚他們從貢院回來,四爺還特地叫馬夫調轉車頭去了一趟重澤酒樓,買了兩包點心,說是送人的。
明明回來的時候還挺高興的,從清心堂吃了一頓晚飯出來臉色就十分的不好看了,點心也沒有送出去,現在還擺在車廂里。
他想到徐衍早上出來還沒有用早飯,小聲的叫了一聲:“四爺?!?br/>
徐衍睜開眼睛看向他,萬春抱著食盒道:“路上還要走半個時辰,四爺吃兩塊酥餅先墊墊肚子吧,這是太夫人吩咐小廚房做的,還熱著呢?!?br/>
徐衍看了一眼籠屜里還冒著熱氣的酥餅,卻沒有接過來,伸手拿了昨兒在重澤酒樓買的兩包點心,拆開油紙拿出一塊白玉糕道:“先吃這個吧?!?br/>
萬春很想問這不是送給傅三姑娘的嗎,想了想,還是把話吞了下去。
徐衍平靜的吃完兩塊白玉糕,打開車窗,靜靜地望著窗外。馬車進了外城,在棋盤街停了下來,再往前就是大明門了,徐衍召了方嚴過來,吩咐道:“你現在去一趟保定,探探程家是怎么和傅家定的親。”
他頓了頓,又道:“這事要做的隱秘些。”
方嚴是從衛所出來的練家子,辦事一向牢靠,他拱手道:“大人放心?!?br/>
薛姨娘算準了傅仲儒今日要回來,一早起來就叫了人在門口候著,午后用過飯在廡廊下曬了一會太陽,大夫說她肚子里頭是個男孩,已經大差不差了,她如今一行一動都是小心翼翼的。
到了傍晚,小丫頭從前院跑過來道:“老爺回來了,馬車已經到胡同了?!毖σ棠镎跓粝伦鑫宥镜亩嵌?,聽到這話連忙放下了手中的針線,扶著肚子去了前院。
傅仲儒的馬車在前面,他下了馬車,就看到站在臺階上的薛姨娘,穿了一件蓮青色織花紋褙子。
薛姨娘盈盈行了一禮,傅仲儒扶起她道:“你有身子,就不必多禮了?!?br/>
長宜踩著腳凳下來,就看到這一幕,她垂了垂眼眸,就當沒有看到,薛姨娘卻走上前恭謹的行禮道:“姑娘安好?!?br/>
幾日不見,薛姨娘的肚子倒像是大了些,長宜默默算了算,薛細蕊這一胎也有六個月了,的確到了該顯懷的時候。
六個月……母親小產的時候肚子里的孩子也是這個月份。
長宜望著她隆起的肚子,越發覺得刺眼。
她坐了一天的馬車,已經有些疲憊,懶得再與薛姨娘虛與委蛇,辭了父親后就回了東偏院,梳洗了一番,召了王升家的進來。
王升家的這些天一直在盯著西偏院的動靜,跟長宜回稟:“姑娘走后,薛姨娘請了三回大夫,都是午后過來把脈的,說是薛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有點大,讓她多走動些,吃食上也要忌口?!?br/>
長宜正在翻看廚房這幾日的開支,看到上面寫著七月十四日從善仁堂購入兩斤白燕窩,兩斤魚翅,還有蟲草、枸杞等十幾樣補品,不由皺了下眉,她記得上個月月底才買了兩斤燕窩,這半個月竟就吃完了……
這也難怪大夫說孩子會大了,照這個吃法還能不大的。長宜不由搖了搖頭。
王升家的就說:“這薛姨娘也是生下二姑娘的人,竟這樣不節制,補品流水一樣的往西偏院里搬,不過姑娘說在吃食衣料上不能短了她,我也就沒有管?!?br/>
就是長宜也知道孩子大了不好生,薛細蕊又怎會不知,不過是看著肚子里的孩子嬌貴,生怕半點苛刻了。
長宜冷笑了一聲道:“由著她去吧。”
反正父親這些年置辦了不少田地和鋪面,倒也不會窮到吃不起燕窩,何況薛細蕊這一胎極有可能是男孩,生下來那就是傅家三房的長子,多花費些也是理所應當的。
“還有一件事?!蓖跎业南肓讼耄f道:“昨天傍晚,薛姨娘收到了一封信,好像是薛家的人寄過來的,薛姨娘看了信很是高興,賞了她身邊的丫頭婆子一人八百錢?!?br/>
長宜記得母親說過,薛細蕊是受不了繼母馮氏的虐待才偷偷逃出來的,后來馮氏得知她入了傅家的門,還上門鬧過幾次,傅家補給了薛家不少銀兩,薛家這才作罷,但每年還會來傅家要銀子,都是父親拿錢打發了。
薛家有什么事能讓薛細蕊這樣高興了,長宜蹙了蹙眉,王升家的就把打聽到的事一股腦兒跟長宜說了:“聽說薛姨娘有個一母同胞的兄長,如今在趙王帳下做幕僚。”
王升家的這樣一提,長宜倒是想了起來,薛細蕊的確有個長兄,名叫薛坤,在讀書上是個半拉料子,下場多年,如今還只是個秀才,聽說在哪個縣城充當典史,他何時投奔了趙王?
長宜覺得有些頭痛,和王升家的說:“你繼續盯緊些,讓你男人再打聽打聽,這個薛坤是不是真的能在趙王跟前遞上話。”
這位趙王軍功顯著,早年十分得皇上贊賞,一直野心勃勃想奪太子之位,謀逆乃是株連九族的大罪,他們傅家可不能與這有所牽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