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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再過些日子就是沈氏的忌日了,  長宜讓王升家的準備了三牲果品祭祀,又帶著下人們做了些楮錢紙錠,她想在當日請了僧人來府里做法事,  傍晚的時候去了前院書房。
    傅仲儒剛去西偏院看了薛姨娘回來,穿了一件青色鑲邊的直裰,  坐在臨窗的羅漢床上看書,炕桌上點了一盞燈燭。
    長宜進去行了禮,  坐下和傅仲儒說沈氏忌日的事,  傅仲儒聽到沈氏神色有些黯然,  和長女說:“你辦事向來妥當,  父親也都是放心的。”
    他放下書,  打量了一眼長宜道:“薛坤的事我已經和你姨娘說過了,我讓你姨娘少與他往來,  你不用太擔心了。”
    畢竟薛坤和薛細蕊乃一母同胞的兄弟,讓他們斷絕來往也是不可能的,  何況趙王只是有不臣之心,并沒有造反謀逆。
    長宜點頭:“只是這事也不得不防著點,  父親還是多留心一些才好。”
    次日,  莊頭曹管事的娘子帶了好些新摘的瓜菜來給長宜請安,長宜留了她在府上用飯,午飯過后,  長宜小憩了一會,  聽到外頭傳來動靜,  睜開了眼睛。
    木槿匆匆忙忙進來道:“姑娘,薛坤來了府上,馮管事把人請到了花廳,薛姨娘帶著二姑娘在花廳說話。”
    長宜不由皺眉,  凈了臉問:“父親可回來了?”
    木槿回道:“老爺中午回來了一趟,午后又出去了,現在不在府上。”
    長宜道:“那就好茶好水的待著。”人來了總不能趕出去,不過薛坤什么時候來的保定。她總覺得薛坤這次來沒什么好事,心下有些不安,叫了王升過來問話:“你那幾日在趙王府盯梢,可叫人瞧見了?”
    王升整日在外頭,臉曬得黝黑,穿著一件青布短褐,想了想道:“我在王府對面的酒樓坐了兩天,那里人來人往的,也沒什么異動。”
    他倒是想起了什么,又道:“皇上召了趙王進京,外頭都在說皇上要重用趙王,讓他帶軍北征。”
    京城有那么多公侯將軍,皇上此番卻召藩王入京,可不是什么好事兒。薛坤是趙王的幕僚,想來是跟著趙王一起來了京城。
    長宜點了點頭,讓王升下去了。
    薛坤走后四五日,薛細蕊還是每日拖著沉重的身子來給長宜請安,倒也相安無事。長宜有些日子沒有去觀音寺進香,抄的經文也已經厚厚一沓了,便挑了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出門。
    王升家的套了馬車,長宜給傅仲儒請了安后就坐上馬車去了觀音寺,出了胡同,馬車走到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聲音傳進耳中。
    馬車拐到另外一條街道,長宜打開車簾往外看了看,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后面好像有人跟著他們。
    她心中有些不寧,讓王升家的在一家糕點鋪子前面停了下來,青竺下車買了兩包剛出爐的糕點,回來跟長宜說:“姑娘怎么疑神疑鬼的,大白天的誰跟蹤咱們呢。”
    長宜一想也是,這條路她不知走了多少遍,何況還有十幾個家仆跟著,倒也沒什么可怕的,她點了點頭,讓王升家的繼續趕路。
    觀音寺在清苑縣外,馬車行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到了,長宜扶著木槿下了馬車,看到來往的香客覺得自己的確是想多了。
    觀音寺香火旺盛,每天都有方圓幾百里的香客趕過來進香。
    長宜先去了大雄寶殿,大殿中的佛祖金像莊嚴古樸,長宜跪在蒲團上磕了三個頭,起身接過小沙彌手中的線香,虔誠的拜了三下插在香鼎中。
    她想去佛塔看一看給母親供的海燈,沿著夾道去了后院,香客進香大多都在大雄寶殿,越往后走人越少,也越清凈,只有三三兩兩的香客經過。
    長宜正要從臺階上去,余光瞥到禪房后面的樹叢中躲著一個黑影,她隱隱覺得哪里不對,既是在寺廟行走,何必畏畏縮縮的躲著,她猶豫了一下,卻見一旁的高臺上走過來一個男子。
    身著深色的短褐,臉上蓄著胡須,一雙鷹眼似的雙眸,明明此人看上去很是精瘦,但渾身上下散發出的氣質卻是那種陰狠的,不由讓人心中生懼。
    木槿看到那人朝這里走了過來,戒備的把長宜護在身后,那人走到高臺下面,卻先瞟了一眼后面的樹叢,這才拱手道:“傅姑娘,大人請你去偏殿喝茶。”
    長宜覺得自己似乎是在哪里見過這個人,聽到他開口說話,這才想起來此人是徐衍身邊的隨從,但不知是哪一位。
    但不管是哪一位,她都松了一口氣,問道:“徐大人什么時候來的保定?”她記得小沙彌說過,徐衍每月都會來一趟觀音寺,并沒有感到奇怪。
    方嚴道:“大人昨日才來,姑娘請吧。”
    他一伸手,長宜看到他寬大的手掌上有許多刀痕,一看就是打斗所致。方嚴也看到了長宜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上,他不動聲色的收回來,在前面引路。
    他的步子大,長宜小跑著才跟上。
    長宜看他面無表情,心中自然也是害怕的,她原本想問一問剛才躲在樹叢中的是什么人,但想了想,還是沒有開口。
    長宜就想到了萬春,萬春是個好說話的。
    方嚴把人帶到羅漢殿后面的禪房,方才再次開口:“大人就在禪房里,姑娘進去吧。”
    長宜朝他點了點頭,開始打量禪房四周。
    這處禪房辟的很是幽靜,院子里栽了兩棵菩提樹,長宜看到禪房的木門半掩著。她頓了一下,推開門進去,見禪房的擺設很是簡單,窗下擺了紫檀木的長桌和圈椅,徐衍穿著灰色的道袍坐在圈椅上,秋日的陽光斜斜的透過窗欞照進來,長桌上的棋盤才剛下了一半。
    長宜走過去恭謹的行了一禮,想到那一日徐衍看她的眼神,不由低下了頭。
    徐衍看到她一身素白,發髻上簪了一朵珠花,粗粗算來,到了明年初她差不多就能除服了。
    徐衍笑了笑道:“怎么不抬起頭來?”聲音很是平淡溫和。
    看樣子那日倒也許是誤會了,不管怎么樣長宜聽著都舒了口氣,低頭看到徐衍穿著最樸素不過的皂靴,心想他這身打扮可一點兒都看不出是正四品的少詹事。
    她想起剛才,若不是徐衍遣了那位壯士前去,不知道要發生什么事來,她這才覺得后怕。
    “四叔父。”長宜道:“你是不是知道剛才跟蹤我的人是誰?”
    徐衍見她還不是那么傻,還能察覺到有人跟蹤她,向后椅了椅靠背,一副悠閑的樣子,笑著道:“你知道自個得罪了什么人嗎?”
    長宜搖頭,她做事一向謹慎,在外從不與人結仇,誰會害她呢?
    長宜想了想最近身邊發生的事,她從大興回來后就沒出過門了,在家不過練練大字繡繡花似乎也沒什么不同的,除了她讓王升家的去查薛坤一事。
    長宜想到這里臉色微變,難道是趙王府知道了她要查薛坤,可是她并沒有探得出什么,何況只是查個薛坤而已。
    徐衍靠近他問:“你讓人查趙王的手下,有沒有想過后果?”
    長宜見他斂了笑意,一臉的嚴肅,不由害怕起來,她的本意原是想查一查薛坤,可聽徐衍的話音,她似乎是得罪了趙王府。
    長宜突然覺得腦子里一團漿糊。
    “若不是這次我恰好在保定,你被人綁了都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徐衍起身給她倒了一盞熱水,在她耳邊輕聲道:“現在知道怕了嗎?”
    長宜臉色煞白,緊緊的握著茶杯,并沒有注意到兩人離得很近,她抿著嘴說:“是趙王派了人綁我嗎?”
    徐衍見她臉色慘白,一雙杏眸睜得大大的,看上去的確是怕極了。他剛才無意中觸碰到她的指尖,亦是冰冷的。
    素日里他見到她總是裝作一副清冷孤高的樣子,實則內里不過是個十五六的小姑娘,遇到這樣的事,哪里會不怕呢。
    徐衍這次來,又不是專門來嚇嚇她的。
    他道:“既知道怕,以后就不要做這樣冒險的事了。”
    長宜點了點頭,一雙清澈的眸子中含了水霧,眼圈紅紅的,緊緊抿著嘴,樣子又可憐又可愛。
    徐衍不由想起那日,小姑娘一襲青衣,素凈的面容,以及低沉壓抑的哭聲,那日她跪倒在佛像的面前,禱祝她母親安康。
    他當時就在偏殿里,聽到她說:“信女愿意拿余生的壽命,保全母親的性命,只求母親身體康健,不要離我而去……”
    她哭得那樣的傷心,那樣可憐,瘦弱的肩膀一直在顫動。
    外面下著大雨,他有些不忍,叫了人出去跟著,看到她淋了雨,蹲在偏殿的廡廊下大聲哭了出來,雨聲淹沒了她的哭聲。
    過了一會,一個婆子打著傘找過來,她連忙拿濕漉漉的衣服擦干了臉上的淚水,強擠出笑容和那婆子說話。
    他看到她耳垂上的紅痣,認出她是傅家三房的姑娘。
    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方嚴站在禪房門口道:“大人,事已經辦妥了。”
    徐衍應了一聲,指了指她手中的茶杯:“先喝口熱水,聽你嗓音都啞了。”
    長宜因為害怕,并沒有注意到這些。她雙手捧著茶杯,喝了一口熱水潤了潤嗓子,這才發現自己的后背都濕透了,涼涼的貼在身上。而徐衍就站在她身前,他的身影高大,把她整個人都籠罩住了。她似乎能聞到他身上清淡的胰子香。
    禪房里靜了一會,徐衍才走到槅扇前面,說道:“你一個小姑娘,還輪不到趙王出手,你想想你平日里欺壓薛姨娘,那薛坤是她的長兄,豈能咽下這口氣,他這是趁機想給你個下馬威,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殺你。”
    長宜不由皺了皺眉頭,徐衍似乎對他們家的家事很清楚的樣子。
    連她欺壓薛姨娘,徐衍都知道。
    長宜喝了熱水才覺得身子暖和了些,半信半疑的問:“是薛坤派來的人?”
    徐衍‘嗯’了一聲,把她近些日子想打聽卻打聽不到的說與她:“薛坤這個人很討趙王的歡心,趙王府的人也都不敢小覷了他,不過也就是嘴上伶俐些,沒什么實才,大家雖是表面上敬著他,暗地里也沒人把他放在眼中,他這次也是求到了神策衛的顧千戶,你剛才看到的那一位就是他手下的人。”
    長宜直愣愣的望著徐衍。
    徐衍就笑了笑道:“剛好方嚴認識這位顧千戶,他已經讓人打過招呼了。”
    長宜聽他說完,愣了一會,方才聽明白。
    徐衍見她不說話,溫聲道:“你也不必再怕,沒有人能傷到你的。”
    他的眼眸幽深平靜,長宜默默望著他的眼睛,想看透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徐衍望著槅扇外,和長宜說:“我來保定半日了,還沒有出去,你不是要去佛塔,陪我走走吧。”
    他徑自往禪房外去了。
    長宜連忙在后面跟上,侯在廊下的木槿和青竺都一愣,剛才徐大人一直在和姑娘說話,聲音傳過來,卻不怎么聽得清楚。
    長宜跟在徐衍的身后,看到他背著手,身影高大,她又不敢離得太近了,兩人始終隔著一丈遠的距離。
    木槿和青竺兩個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也只好遠遠的跟著。
    沿著夾道過去,徐衍走到佛塔前面的臺階突然停了下來,看向身后的長宜,笑道:“你離我這么遠,我說話你怎么聽得見。”
    長宜只好走進了一些,徐衍就望著她笑,眼中都是笑意,長宜卻不覺得有什么好笑的,剛剛他那樣問她,她還以為他得罪了大人物,現在想想還覺得后怕的很。
    到了佛塔里面,長宜看到龕盒里供著的燈,燈燭的光很是柔和,沈氏的海燈也供奉在佛前,長宜走到佛像跟前拜了拜,睜開眼睛看到徐衍就站在她身旁,他也閉著眼睛,雙手合十。
    長宜抬頭偷偷的看他,他的鼻梁高挺,燭光打在他半邊側臉上,留下淡淡的陰影。長宜看到他嘴角似乎是噙了一抹笑。
    兩人站的這么近,長宜突然有些不自在,往后退了幾步,假裝在打量供奉的海燈。她看到那些燈盞大小不一,有些大一些的一日要燒幾十斤的燈油,也不知是誰供奉了這么大的,八字可能壓得住。
    徐衍見她看得入神,指著那口大缸說:“小時候我身子骨不好,三天兩頭的生病,還有一次高燒昏迷不醒,母親去寺里為我供燈,寺里的僧人說我的八字硬,母親就在隆福寺為我供奉了這樣一盞燈。”
    長宜又看了看那口大缸,只覺得有些稀奇。兩人雖說見過很多次,但她從未聽說過這些。
    長宜見徐衍并不像是會生病的樣子,他這樣高大,好像給了她一種錯覺。“四叔父小時候身子骨不好嗎?”
    徐衍已經不太記得幼時的事了,這些話都是母親閑話時與他說的,但他六歲那年,的確被舅父帶到衛所一陣子,吃了不少的苦。他還記得他初學泅水,差點溺斃,后來是被舅父撈上來的,不過自那之后他就學會了泅水。
    “好像是這樣。”徐衍點頭。
    方嚴從外面進來,附在徐衍的耳邊說了幾句話,徐衍聽后點了點頭:“你先去備兩匹快馬,午后就回吧。”
    方嚴應諾,出去的時候看了長宜一眼。
    長宜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好像帶著探究的意味。
    從佛塔出來,長宜才發現變了天,風吹得樹木來回搖擺,似乎是要下雨的樣子。
    徐衍站在廡廊下和她說話:“你若是有什么疑惑的,想打聽的人或事,以后可以寫信給我。”
    長宜覺得徐衍對她太好了,他們兩家雖然有些交情,但也不至于此,徐衍對她好的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輕輕點頭,徐衍這才和方嚴走了。
    沒一會,兩個身影已經不見了。
    長宜望著空蕩蕩的高臺,覺得自己仿若做了一場夢,坐到馬車上的時候,她還覺得有些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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