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棟稍有年限的商務小樓是孟家給趙孟成母親的陪嫁。趙孟晞出嫁的時候,孟校長就作主轉給了女兒名下。
這棟樓的全部設計都是孟校長自己操刀的,所以,處處痕跡能看得出精致與舊重感。
這個里間,整個地層是全靠榫卯木頭承重的,不是地板,是整個地層都是木頭的。所以腳步落在上面,尤為地空且重,顧湘整個心神像歇在鼓上,不敢動也不肯他動。
趙孟成抱她到軟塌上時,讓她看上面。
昏昏然的人還沒明白,直到他抬她下巴,指引她看天花板,啊,尖頂的設計最頂端,是玻璃的。
三角錐的透明屋頂可以看到天空。
趙孟成告訴她,僅僅因為他母親想躺著看星星,看下雨。
顧湘身體與心兩重悸動,所以這棟承載著所有少女心的陪嫁品,才不能給兒子,這是女兒的傳續。
他母親定是個極為涵養并美貌的千金小姐,都說兒子像媽媽,也說好看的人,是上帝的作品。
顧湘拿右手食指描摹趙孟成,“很顯然,趙老師一定是上帝打瞌睡的時候捏的?!?br/>
“什么意思?”他問她。
“好看是好看的,卻一身臭毛病?!?br/>
他捉她不安分的指頭,放到嘴里,真真咬痛了,十指連心的那種痛。
“湘湘,答應我,以后什么事情直接跟我說好嘛?別讓我猜,我們說好了,好不好?”趙孟成檢討自己,他可能三十年都這么平和地過來的,他父母對他的管教已經免疫了,耳朵痞掉了。又或者,他母親對于他們一貫佛系,除了修個品行,自幼散養慣了,才縱得他們姐弟倆兩個極端的性格。
趙孟晞是刁蠻任性,趙孟成是冷漠自我。
顧湘吟吟地笑,“喂,自己的毛病,憑什么甩鍋給你母親,渣男!”
“是孟校長自己說的,”趙孟成沿著她的指尖,一點點落吻下來,“說早知道我倆這么不爭氣,還不如不生落得省心。生孩子是門很大的學問,孟校長說起冷笑話來,得十分帶腦子聽,她說她和我父親顯然都是差生惡補的知識,去考了個60分阿彌陀佛地拿到了踩線的通知書,誰曉得,年年吊車尾,滾雪球越滾越大,這糟心的學,不上也罷!”
“你就是像你母親!”顧湘這次十分篤定,說他噎死人的本事就是祖傳的!
“你、”
毫不設防地,她的話被他撞碎了,“湘湘,從今天起,我每天給你講一點我的過去。”
總有一天,她會全部知曉的。
“好不好?”一直隱忍的人忽而發了性,告訴她這兩天他是什么感受,魂不守舍的,因為他的魂落她這里了,趙孟成突然暴戾起來,他要她還給他!
軟塌的四個腳載不住沖擊的力道,在木板上剮蹭著,這動靜羞恥且劇烈,顧湘沉迷又害怕,驟跳的心快要躥出來了,她求他,停下來!
趙孟成拿手去蓋她的話與聲音,微弱的光明里,只看得見屋頂最遙遠處,有星星,在無盡下墜。
*
次日是周六,原本有個例會要去開。顧湘因為出差,可以在家里補報告給上峰。她答應十點前發過去,結果定的鬧鐘時間還沒到,就被樓下一頓動靜折騰先醒了。
是唐女士來了,來就嘮叨這家里亂得能開雜貨鋪了。實則因為顧湘出差的行李、化妝包沒收,以及昨晚她和康櫻回來的路上,在便利店買了好些吃食,吃完沒收拾就各自洗漱睡覺了。
顧湘睜著眼躺在床上的第一反應,幸好昨晚回來了!
不然,唐女士這突襲!
“顧香香,我們來了,外婆來看你了,差不多起來吧,八點半了!”
哪有,顧湘隔空給唐女士翻白眼,明明才八點過五分。唐女士一直這樣,人家是四舍五入,她是四入五更入!
唐女士不會開車,當初顧湘滿十八歲去學車,還遭到她的反對。顧文遠沒聽她的,說你自己膽小不肯學,不能拖延閨女,告訴你,這些技能早學早安心,在城市里生活,不會開車等于沒長腳!
今天她過來大包小包帶了許多,還扶著個老太太。外婆已經很少愿意出門了,嫌自己腿腳硬,去哪都拖累人。
顧湘揉著迷糊的眼,見到外婆就過去撒嬌,親昵地問老太太,您怎么舍得過來的?
夢到香香了。
外婆做了個夢,夢到自己不中用了,眾多孫兒里,就剩香香沒著落了。老太太一大早起來惆悵也沮喪,給唐女士嚇得不輕,看老母親坐在馬桶上半天沒起來連忙去攙。
結果老太太說要到香香那里看看,到底是她爸給她的嫁妝。老太太要到那里給幺孫女親自縫個百子被,怕以后想起來又沒時間了。
哎呀!顧湘一聽連忙拖外婆的手摸木頭,乖囡囡可人兒,安慰外婆,“就是個夢!瞧把您給失落的?!?br/>
外婆不以為然,說她確實要準備的。你幾個姐姐家,我都準備地,到了你,不管將來你們行什么式的婚禮,老話舊禮不能破。
老太太連要縫的百子被單和彈好的棉花胎都帶來了。
這些禮數早就被新時代給革新掉了,但是外婆是個傳統的老人,她覺得婚床上無論如何都得有床百子被。意義也深遠。
外婆說著,又嫌棄自己的閨女,“到時候全指望你媽,她個馬大哈什么都不會的!連年年端午吃的粽子都得從我這拿的主!”
顧湘平日最樂見唐女士在親媽跟前立規矩,今天再聽,倒格外地乖巧沉默了。她說明明好端端地,一大早就這么沉重,不開心!
那頭,她還和趙孟成約好了,一起吃午飯。他今日要送書惠的父親去定期體檢,結束后過來接她。
他和佟家父母說好,帶顧湘一起過去。
她上午行程排得還算緊。唐女士聽到她中午要出去吃飯,也沒所謂,說我和你外婆就在這燒點吃吃,你去忙你的。
她們越這樣春風化雨般地寵慣著她,顧湘心里越不是滋味。吃早飯的工夫,猶豫再猶豫,反復再反復,仔細端詳唐女士今日心情指數,擱下粥碗,“媽媽……”
顧湘向來這么會討巧,或者是刁滑,她無論是求顧文遠還是求唐女士,總之,求到人必然是賣乖向前,喊人都極為地甜,甚至發膩,“你們都縫百子被了,要不,我就告訴你件……喜事?”
*
趙孟成是十點半到的。
顧湘也是在他來的路上告訴他,我媽在這邊。
她的意思是,不算正式拜會,但是也不能不進來打聲招呼。因為她已經說了。
事出突然,盡管顧湘說不必買什么東西,我媽不在意這些。
但她出來迎趙孟成的時候,他后備箱里還是帶了水果和鮮花,因為聽她說過,唐女士自己也養了許多花。
他今日本就是休息,陪佟家父親去醫院,自然穿得素凈。下車時,外套還在手上,一面看顧湘,一面穿好外套,兩??鄣奈鞣?,正式的底下一扣是不系地。
趙老師寬肩窄腰,真的穿得極為地……正。
顧湘問他,“會不會為難你?。俊?br/>
“答辯永遠是沒準備好的多?!壁w孟成只是怪罪顧湘,太突然了,一點沒準備,進去未免太失禮了。
顧湘挨到他身邊抱抱他,“你信我,你們家的那些所謂禮數對于我媽來說只會嫌多,還有,不是準姑爺,她不會收你太貴重的禮的。”
趙孟成微微往后梗梗脖子,“不是準姑爺,你要我進去干嘛?”
“碰碰運氣?!鳖櫹姘氲踝拥耐嫘谖牵驗樗簿o張,更知道趙老師的緊張。
只是有些事情,越往后捎越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索性一切過明路,是暴風雨還是艷陽天,起碼有個對策。
擇日不如撞日之下,其實緊張的不僅趙顧二人,連同唐女士也跟著抓馬起來。
因為他們進來,趙孟成正式與唐女士打招呼前,顧湘發現媽媽偷偷補妝了,搽口紅了。
先前唐女士來這里,在東門市那里只是遠遠看了眼趙孟成,今日玄關口再看這個男人,唐文靜私心來說,做個教書的真真屈才了。
因為整個人的氣度,即便她市井粗鄙也看得出端倪,絕對是好人家養出來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S外這樣的學校,學生非富即貴,自然老師也差不到哪里去。
趙孟成把手里的果籃與鮮花交給顧湘,正式沖唐女士頷首打招呼,先開口的話也是歉仄,因為時間倉促,也沒來得及買什么,“等下次有機會,再正式到您那里拜會。”
唐女士對于他們這些官僚話或者場面話向來不受用,時常歪派顧文遠,別的文化沒什么長進,就這些官話如今一套一套的。
過年那會兒,唐女士說過姑爺的標準的,初步看,這個姓趙的,除了年紀超出唐女士的標準,其余好像都還達標,起碼拿得出手。
尤其長相,論標致他甚至越過自家女兒了;
個頭也足夠地體面,叫她得足夠仰著頭瞧人。
“媽,……,或許我們可以進去說?”顧湘在邊上實在繃不住了,緊張到窒息,腳尖抓地,忍不住出言提醒。
廳里正中間,老太太鋪了塊毯子在地板上,細致活地在縫被子。
那醒目的紅,以及百子千孫的圖樣,著實駭到趙孟成了。
外婆停下手里的活,沒戴助聽器的緣故,聽不見繼而自己嗓門也大,問這是誰呀?
香香喊一般地告訴外婆,“就是給你買助聽器的那個人!”
唐女士平日最最大嗓門的一個人了,今天嫌香香咋呼,讓她小點聲。再要他們去那邊坐,趙孟成卻不急,因為他要先跟外婆打招呼,進門的時候他面對唐女士多少有點吃不準喊什么,輪到老太太,簡單多了,隨著顧湘后面喊外婆。老太太盤腿坐在棉花胎邊上,戴著副老花鏡,一身的棉絮子,人老卻不糊涂,瞬間明白了趙孟成是誰。
“這倒也是樁巧宗了。正巧給你們縫百子被呢。”
那頭泡茶的唐女士聽見了,制止老母親,“瞎說八道什么呀!老糊涂了?!?br/>
外婆還擊閨女:“你曉得什么呀!”說著把針擱頭發上磨磨,繼續手里的活,一邊由針線在被子里穿行,一邊感嘆,你說我們香香疙瘩大的一個人,也到嫁人的地步了,我們怎么能不老,哎……
唐女士泡了茶,請趙孟成坐。
家里明明有那些多杯子,偏偏唐女士用了一次性的,是刻意怠慢還是隨便慣了,顧湘也一時拿不準。
而有人之前好像說過,他不喜歡紙杯。
趙孟成被唐女士招呼坐下,面上不卑不亢,對于擱在手邊的熱茶,也不聲不響地端起,意思也好禮貌也罷,他喝了,不是那種潮潮嘴邊,而是真的飲一口的小心翼翼。
顧湘沒說什么,但心里還是暖洋洋的。
這種形式地碰面,作為家長,尤其是丈母娘身份的,不免就是那些章程話。
多大年紀?
是不是本地人?樂文小說網
父母做什么的?
唐女士問得直白,趙孟成答得簡略。
所以唐女士接收的信息量就是一個比香香大八歲的本地男人,父母康在都已退休的一般知識分子家庭。
還有個姐姐,出嫁了。
唐女士順理成章地編織出一個對方家庭氛圍,張口便問,“那你母親將來會替你姐姐看孩子嘛?”
“嗯?”趙老師仿佛被觸及知識盲區,一來趙孟晞那廝不生小孩天下皆知,二來孟校長怎么也不像是個愿意看孩子的人。
顧湘在邊上快要背過氣去了,聽他們跨服聊天的緣故。
“媽,你操心這些干什么?”顧湘恨趙老師說話太隱晦,他一直這樣,對于他的家庭鮮少贅述什么,別說唐女士誤會了,顧湘自己也是后知后覺。
等趙孟成意識過來唐女士問這話的意圖,也遷就的口吻答,“我母親大概率不會替我們兩家看孩子,也許,會補貼我們請保姆的錢吧。”
這個說辭,倒也合唐女士的意。只是下文又離譜了,“孩子還是自己帶比較好,有些老的去強小兩口的主,這種就實在沒必要?!碧婆空f他們街坊里常有,四個老的過一個小的,去個醫院罷,都像去春游,一家子,像什么話!
趙孟成只當在聽笑話,最后四兩撥千斤地保證,“我父母都還蠻不愛操心的。”
唐文靜只覺得他說話還算和煦,起碼性情看上去還不錯,倒也不是那種溫吞,是見過世面但知道說話得分人的那種靈巧世故。
“我們香香被我和她爸慣壞了,脾氣大、人也嬌縱,我對于家庭門第過高的是不肯的,瞧不上我們還是小事,瞧不上我閨女那我不答應。我辛辛苦苦養到這么大的姑娘不是送到男方家去被嫌棄的;當然,太一般的家庭也不行,在我們手里沒為柴米油鹽焦過心思,嫁人了反倒過得不如做姑娘的時候,那這輩子更沒指望了。今天香香冷不丁地才說實話,說和你來往,我其余地也不過早聲張,來者也是客,不好過分嚴苛。希望你明白,家庭社會關系亂且會拖累你們后腿的、父母不健在的、當真到談婚論嫁拿不出房子車子的,在我這里是不會同意的。”
唐女士一番話是交底也是下馬威,她管不住女兒談戀愛,但是當真結婚,過不了她這關,誰也別想承認是她女婿。
手邊紙杯的綠茶過了最佳飲味時機,茶色開始褪,先前是清綠,眼下是濁暗的。
趙孟成沉著地附和唐女士的話,甚至是贊同,每一個字都是在為子女謀深遠。換他,他也是,我的女兒嫁人,自然要錦上添花烈火烹油,不如意不順遂,試問圖什么?
第一次初照面,點到為止的機鋒。
唐女士知道他們中午有別的安排,也就順水推舟地說,不留趙老師吃午飯了。
而外婆那床百子被也縫好了,唐文靜喊顧湘到邊上說話,老太太就招手趙孟成過來,問他這被子你喜歡嘛?
趙孟成:“嗯,鮮艷喜慶,是喜宴該有的樣子?!?br/>
“你喜歡就好?!?br/>
*
那頭唐文靜問香香,中午和誰吃飯?“你見過他父母嘛?”
顧湘搖頭,“是他的意思,先見見你們。他父母后說?!?br/>
看唐女士略微沉默,香香打蛇隨棍上,“媽,你覺得他怎么樣?”
“……這么大年紀不結婚的男人未必可靠?!?br/>
顧湘心上不免咯噔一下,但又不能現在告訴,其實他是結過婚的。。。
顧湘覺得自己在玩掃雷游戲,驚險又必須步步為營,“也就是說,拋開這個疑點,您勉強還是同意的?”
“改天見見你爸再說,他和我看人的角度不同,男人看男人也更準投些?!?br/>
顧文遠,顧湘心想,早就見過了,他能看出什么來。換言之,趙孟成這個狗賊能有什么心虛的東西寫在臉上或者揣在手里,等你們看見。
“香香,你和他……”唐女士問了個老母親都會問,但也十有八九知道答案明知故問的事。
顧湘毫不忸怩,“媽,我都26周歲了,和男人交往那啥不是很正常嘛……”
老母親很生氣,生氣白菜逃不過被豬拱的命,“滾吧,我看你在這個家也待不住了,所以老話說,女兒是給別人家養的?!?br/>
“誰說的,我始終是我呀,我姓顧,這一點永遠變不了呀?!?br/>
唐女士依舊不開心,他們一道出門的時候,都一直待在廚房,還是趙孟成親自走過來跟她道別的,說今日的飯局是招待他恩師的,貿然請您與外婆過去,估計您會不自在,改日他再單獨請,請您及湘湘父親。
一年后,香香出嫁那天,趙孟成也是這樣,眾人在婚禮的喜悅里亦步亦趨。只有他,接走香香前,親自單獨拜別了岳母,保證湘湘和從前在家一樣的自在順遂。
眼下,他的言語里,很清楚地表明,他明白顧湘父母分開的狀態。正式莊重地分別尊重他們,唐文靜無聲端詳這個男人,饒是她在閨女面前沒松口,但實則他確實有讓人挑不出毛病的氣場。
唯一可以挑刺地,大概就是香香不定降得住他。
這個降也是難字決,降得住未必就是件好事;
降不住也是夾生飯難咽。
說來說去,從來只有對的人,沒有對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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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屋里出來,趙孟成遲遲沒言語。
自顧自從后座上拿出一個禮袋,說是給顧湘的禮物,“俗是俗了點,一直想給你買點什么,又不知道買什么。”
最后還是套路得人心罷,他送了個包,防塵袋下,顧湘怪他,你該先問問我的,這款我已經有了。
趙老師:“那舊的先放放,從今以后只背我買的。”
什么鬼,這是什么沙雕霸總發言,顧湘好笑地問他,“你怎么了?”
趙孟成拉著她的手,要她上車,各自坐回車里,他問她,“你母親要是不同意,湘湘,你會怎么做?”
是的,今日的會面,看似進了一步,實則還在原地踏步,他曉得癥結在哪里。
顧湘盡管嬉皮笑臉,但不無認真地告訴他,“趙孟成,不被父母祝福的婚姻是很唏噓的,我不想那樣……”她嚇唬他,“如果我媽死活不同意,我也只能放棄了。。?!?br/>
趙孟成聞言來撥她的臉,逼著她看著自己,顯然顧湘這樣的回答他不滿意。于是,出口的話也置氣起來:
“湘湘,那床百子被要是給別的男人蓋了,我就……”
“你就怎么樣?”
“我就去搶親!”趙孟成一邊撂狠話,一邊撥檔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