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br> 十月十八，雨停了。</br> 一大早，太陽便出來了，碧空萬里無云，一澄如洗，是秋高氣爽的好天氣。</br> 長街上是熱鬧的叫賣聲，下了幾日雨，老百姓們在屋子里都要呆著發霉了，這會在秋日朝陽下，街頭巷尾聚在一起，曬太陽拉家常。</br> 說到最多的，自然就是蘇府了。</br> “哎，你們聽說了嗎？蘇府的吳姨娘也死了。”</br> “聽說了，聽說了，昨日還未入夜，就又添了一副棺槨。還好也正在辦喪事，府中一應齊全，倒不至于亂了手腳。</br> 只不過，畢竟是姨娘，除了一副薄棺，什么有沒有。蘇夫人和蘇五公子雖然沒有允人吊唁，但是規制卻都是有的。”</br> “說起來，這吳姨娘以前還是蘇夫人呢，我有個親戚在蘇府做工，說這吳姨娘以前在蘇府風光得很呢。如今這好好的，說沒就沒了，成了姨娘，兒女不在，一無所有。”</br> 有人湊過來，神秘兮兮的樣子，說道：“我聽說，是吳姨娘壞事做多了，遭報應了。”</br> 眾人一聽，想到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恍然大悟。</br> 怪不得怪不得。</br> “我聽他們府里的說法，是說吳姨娘愛子心切，因為蘇五公子的離世，悲痛欲絕，也跟著去了。”</br> “這一看就有貓膩，先不說蘇五公子好端端的沒了，就說蘇夫人那邊，那么大的事，吳家大門緊閉，對此不發一言。”</br> “哎哎哎，這大戶人家的事，說不清說不清。”</br> “你們說這蘇府的人一個接一個的去了，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不會傳染吧。”</br> 眾人聽著這話嚇了一跳。</br> “應該不會，你們看蘇府其他人，不是都還好好的。”</br> “也對。”</br> 有人插話：“要我說，就是蘇府的風水不好。”</br> “你們看蘇家的蘇四小姐嫁入恒王府出了那種事，蘇五公子得了怪病，蘇夫人說沒就沒了，如今吳姨娘也去了，這不是風水不好是什么？”</br> “這么說起來，蘇大小姐倒是沒事。”</br> “那是因為蘇大小姐早早的就脫離了蘇府，要不然的話怕是下場也不會太好。你們看蘇大小姐前十六年過的都是什么日子。”</br> “要我說，就是逸王殿下福澤深厚，鎮住了那些妖魔鬼怪，才保得蘇大小姐平安。”</br> “對對對……”</br> 杜若把外頭這些傳言原原本本的告訴了綰寧，綰寧點了點頭：“這消息，傳得好。”</br> 若不然，蘇府其他人都不好，只有她一點事都沒有，難免惹人懷疑，多生事端。此時，能低調就低調點，是最好的。</br> 綰寧感覺事情不對，細問之下，才知道這是君逸的手筆。</br> 心中一陣暖流淌過，君逸每次都是如此，在暗處不動聲色地保護著她。</br> 昨日也是，特地跑這一趟，來安慰她。</br> 杜若退了出去，屋子里綰寧把事情復盤了一遍，確認沒有差錯，才停下來。</br> 她心情不錯，看著窗外，隨意的伸了個懶腰，換了一套衣裳。</br> 今日天晴，半夏一早撤了暖爐，綰寧在窗前美人榻上躺下，陽光從窗口傾瀉而下，曬得身上暖洋洋的。</br> 半夏端來了一碟廚房里做好的點心，燒了一壺水，從柜子里開了一罐茶，用木勺舀了一小撮，放入茶壺。茶葉順著開水，在墨色的陶壺里上下沉浮，發出陣陣清香。</br> 做完這些，出了望月軒。綰寧新畫了個簪子花樣，她出門買東西，順便送去玲瓏坊。</br> 朱紅青瓦廊下，美人榻上的綰寧，此時閉上眼睛，面色平靜。</br> 吳氏的事情，已經徹底結束，接下來就是君策了。</br> 想到君策，綰寧緩緩睜開了眼睛。</br> 叫來不遠處守著的杜若，問道：</br> “策王府如何？”</br> 杜若回答：“策王從被關在府中開始，到今日剛好一個月，策王一開始老老實實，什么動作都不敢有。但是這幾日開始有動作了。”</br> 綰寧挑眉：“哦，他做了什么？”</br> 杜若：“策王知道自己現在的境況，倒也不敢大張旗鼓，不過是因為恒王已經從護國寺出來，動作太大，他想著總要應對一些，不能坐以待斃罷了。”</br> 綰寧目光越過墻頭，看向遠方。</br> 這兩人誰也不讓誰，相互防備著。君恒失了一個恒王妃和皇長孫，從護國寺出來動作很大，君策哪里坐得住。</br> 前世的這個時候，君逸被毀了雙腿，閉門不出。</br> 君恒和君策二人，私底下斗得如火如荼。最后君恒敗了，君策理所應當的坐上了東宮太子之位。</br> 皇后自然是不甘心，但是事情已成定局，她不甘心也沒有辦法。</br> 前世君恒的結局是以死為敗，死在了君策的手上。</br> 他的死，頗具戲劇性……</br> 綰寧收回思緒，按照前世軌跡，這件事還沒有那么快發生，而眼下，有一件重要的事。</br> 太后的生辰，要到了。</br> 如今，天下大勢分四國。</br> 除了大周，還有北燕，西涼，東晉。</br> 北燕地域遼闊，百姓居住分布廣，性格彪悍，是標準的戰斗民族。</br> 西涼靠近沙漠，有獨特的異域文化。</br> 東晉在海的那一邊。</br> 北燕、西涼國土，都和大周相接壤，比起東晉來說，聯系更緊密一些。無論是友好往來，還是戰爭。</br> 而東晉距離稍遠，和另外三國都比較生疏。</br> 如今的大周，對比于周邊國家來說，是國土最廣，綜合能力最強的國家，每逢太后、皇帝壽辰，周邊番國都會遣使臣來祝賀。</br> 前世，這一次壽辰，西涼來的是使臣，東晉來的是公主，北燕來的是太子。</br> 四國之間，表面上看起來風平浪靜，私底下卻是各自心懷鬼胎。</br> 西涼和北燕，都對大周虎視眈眈。</br> 西涼大皇子野心勃勃，這一次綰寧保下二皇子，可以和大皇子周旋。</br> 但北燕卻不同，北燕權力集中，太子擁有絕對的權利，其他的皇子根本沒有分權的可能性。</br> 這一回，北燕太子親自來賀壽，并不是北燕對大周有多么的看重，而是有宣戰的意味。</br> 只是朝廷中的人，沒有這么想。北燕太子在北燕，是很特殊且重要的存在。</br> 北燕太子親自前來，在那些迂腐的文人中，覺得這是對大周的莫大尊敬，都以為他們是被上一回君策打怕了，乖覺了，殊不知，北燕這一回來，目的明確，就是來摸清底細的。</br> 綰寧腦子里正想著這些事，半夏從外頭回來，見綰寧愣神，湊了上來，</br> “小姐，你聽說了嗎？欽天監趙大人和太師府的周六小姐定了親。陛下下了旨賜婚，年底完婚。”</br> “啊……”</br> 綰寧回過神，這才想起來，前幾日趙硯臣送過來的信，里面便提到了婚事。</br> 她當時正琢磨著怎么讓吳氏心甘情愿的承認那些事，并沒有太過上心。這件事的結果，在意料之中，事情發展到現在這一步，對于他們二人，除了成親時送上一份禮，她也沒什么能多做的。當時看見消息也沒有回話，直接放在一旁略過了。</br> 不過現在聽半夏說了一句，倒是面露詫異，“年底？怎么這么急？”</br> 照理來說，就算是皇帝賜婚，也得最少半年的準備時間。現在十月中旬了，馬上就要過年了，也太著急了一些。</br> 半夏一臉八卦，把剛剛出門聽到的消息學得有模有樣的說給綰寧聽：</br> “小姐，你不知道，是太師府的人提的。說周六小姐在慧慈庵養病多年，禮了那么多年的佛，而早已過了適婚的年紀，已經過了二十歲，在今年出嫁是最合適的。</br> 為此特地找高僧合了八字，高僧也是如此說。”</br> 半夏一邊說，一邊面露疑惑，</br> “小姐，你說好不好笑，趙大人自己最擅長命理之術，太師府舍近求遠，這樣的言論實在是……，哎，奴婢都不知道如何形容。”</br> 綰寧心中了然，笑了笑：“趙硯臣怎么說？”</br> 半夏一本正經的回答：“趙大人說，高僧說的對。”</br> 綰寧噗嗤笑出聲來，差點把剛進口的茶給噴出來。</br> 趙硯臣和周六小姐那件事，別人不知道，太師府的人還能不知道嗎？</br> 這很明顯就是太師府的人，看一切已成定局，干脆順水推舟，做個順水人情，讓周六小姐早日嫁入趙府，給趙硯臣賣個好。</br> 這奉高踩低的嘴臉，被周太師演繹的淋漓盡致。</br> 人在朝堂，有自己的處事準則本身也沒有錯，倒是便宜趙硯臣不費吹灰之力，合了心意。</br> 若不是有禮數約束著，他怕是恨不能明日便將人娶進門！</br> 也罷，無論太師府怎么想的，這一對苦命鴛鴦，也算是守得云開見月明。綰寧也為他們感到高興。</br> 這點小事，想來他們都是不會介意的了。</br> 綰寧想到前世二人的命運，心中一陣唏噓。</br> 她抬頭看著天上的明媚太陽，心中感慨道：今兒是個好日子，接下來都是好消息。</br> 半夏又問：“小姐，欽天監大婚我們去嗎？”</br> 綰寧想了想開口道，“看趙府來不來帖子吧，來帖子了，我們便去，沒有帖子便不去。”</br> 她和趙硯臣，說到底只是合作關系，你情我愿，各取所需。</br> 至于他的婚事，他若想讓她去，她便去湊個熱鬧，畢竟是自己人。若他不想讓她參與，她便不去。</br> 打定主意，綰寧復又躺下來，隨意地問道：“可知道具體的日子？”</br> 半夏點點頭：“十二月二十八。”</br> 綰寧喃喃：“十二月二十八……”</br> 距離現在滿打滿算兩個多月的時間，比他們的婚期，晚了十來日。</br> 綰寧轉而想到自己的婚事，臉頰有些微微發紅。</br> 外頭，管家遣了丫鬟來報：</br> “大小姐，謝小姐來了。”</br> 綰寧笑道，“今兒是什么日子？怎么都湊到一塊兒了。</br> 請她進來，直接來望月軒。”</br> “是。”</br> 丫鬟退下，綰寧起身，去了花廊下的會客廳等著。</br> 半夏上了茶水點心，走過來說到：</br> “小姐，今日廚房燉了銀耳百合蓮子湯，奴婢去端兩碗過來。”</br> “也好。”</br> 綰寧點點頭。</br> 京城的大家族，都會非常注意四季菜譜，到秋日的時候，會熬一些銀耳蓮子粥，加上百合和枸杞，是秋日潤燥的上好甜品。</br> 綰年想起之前廚房做的秋梨膏，還有一些，讓杜若端了過來。</br> 綰寧有些困乏，半倚在榻上，吃著秋梨膏喝著茶，看著廊下沐浴著陽光的芭蕉葉，秋風送爽，只覺得這日子妙不可言。</br> 從前她好像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休閑生活，仿佛新生一般，體驗卻異常美妙。</br> 過了一會兒，門口傳來聲音。</br> 綰寧抬眼看去，一眼就看到謝綺正穿過花廊向她走過來。</br> 謝綺今日穿著一身紫色衣裙，裙擺繡仙鶴，袖口衣擺用金線挽絲，顯得貴氣又端莊。</br> 頭發梳成流云髻，鬢角簪花，發際上除了固定的發簪，還有一只仙鶴步搖，墜著三顆紅寶石，在陽光下閃爍著細細碎碎的光。</br> 謝綺生得白白凈凈，卻比普通小姐更圓潤些，這么一打扮，更顯得矜貴無比。</br> 綰寧見著她來，起身迎上去。</br> 謝綺滿面笑容，腳步加快，三兩步走到綰寧面前，握住她的手：</br> “你本就身子弱，好好的坐著就是，做什么起來迎。我來你這里還需要這些個禮，又不比那生疏的。”</br> 綰寧笑：“自然是綺姐姐跟旁人不同，若是旁人，我怕是見都不得見的。”</br> 謝綺開懷而笑，一雙丹鳳眼彎著，看起來親切得很，“如此說來，我還是與眾不同的。”</br> 綰寧笑著回答，“自然。”</br> 謝綺見綰寧目光落在她身上，上下打量，抬了抬袖子，無奈的嘆了口氣：</br> “都是我娘，一聽說我來國公府，生怕我失禮，就給我穿上了這一套，我拒絕都沒有用。早知道就像上回一樣悄悄來了。”</br> 綰寧掩唇而笑，“整得這般隆重，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國公府有什么大喜事呢。”</br> 謝綺撇撇嘴，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沒辦法，誰讓國公府的門楣那么那么高呢。”</br> 謝綺說著，把手抬高，做了一個夸張的手勢，一邊又說到：</br> “我就是路過一下，也恨不能正襟危坐，以示對國公府的尊敬，更別說是上門來做客了。”</br> 綰寧被她逗得發笑，心情愉悅，拉著她在椅子上坐下來。</br> “虧得你有時間來見我，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呢。”</br> 謝綺笑了笑：“來得太頻繁了怕你嫌我煩，今日來，主要是聽說了蘇府的事，怕你心中難過，來陪陪你。”</br> 綰寧對上她的眼神，心中暖融融的。</br> 雖然從前世就聽說了謝綺的名聲，也一直對她有交好的心思，只是一直沒有機會，這一次有機會自然便結交了，但說起來他們相識的時間并不長，謝綺能有這份心，她心中很是感動。</br> 謝綺見狀，拉住綰寧的手：</br> “從聽說蘇府的事，我便知道你從前過得一定不好。倒也不知道你身為嫡大小姐過的是那樣的日子。以前真是苦了你了，所幸，眼下，看著以后的日子越來越好。”</br> 謝綺語氣溫和，拍了拍她的手背，細聲安慰她。”</br> 綰寧心中說不出什么感受，有些空落落的，又覺得滿當當。</br> 她似乎已經習慣了人的惡意，也知道人性是怎么回事，能很快區分出來，也知道如何面對。</br> 而對于這樣的善意，她有些無所適從。</br> 那種被體諒，被理解的感受，讓人心中熨貼。</br> 謝綺和君逸不同，這種感覺她說不出來，但心里很歡喜。</br> 綰寧嘴角露出一個笑來：“多謝綺姐姐安慰，我并不難過。</br> 你記掛著我，特地跑這一趟，我很高興。”</br> 謝綺看她說的“不難過”不像假話，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我還怕你想不開，心中難受，到底是血脈親人。”</br> 綰寧看著她搖了搖頭，旁的話也沒有多說，謝綺也沒有多問，點頭表示理解。</br> 把這件事說開了，低沉的氣氛稍微散開一些，謝綺的語氣也活躍了許多。</br> “周六小姐的婚事定下了，你知道嗎？”</br> 綰寧點點頭：“是，聽說了。”</br> 謝綺側身向前，本來想說：到時候我們一塊去。</br> 但是又一想到周六小姐和綰寧并不是太熟，怕萬一到時候沒有邀請國公府的人，她這話說出來，反倒不好。</br> 是以，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br> 周六小姐和趙硯臣的婚事，明面上是謝家牽的媒，到時候他們成婚，謝家是必要出席的，但是綰寧不一定。</br> 想到這里，謝綺轉移了話題，二人聊了些別的，廊廳下，氣氛融融。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