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去曹家的那天是個冬日里難得的好天,太陽曬得人暖洋洋的。一個曹家的老媽子領著她從小角門進了后宅。
“這邊一溜兒房子是繡娘們的住處,你們尋常也能在這小院兒里活動活動,輕易別出去就是。我們老太太、太太都是和藹的,待下人再好不過,你也不用怕……我先帶你去見見管家娘子徐盛家的。哦,對了,老了記性不好了!我夫家姓陳,你叫我陳媽媽就是。”
“是。”
又繞到了另一處小院落,那老媽子才說:“徐盛家的男人是咱們府里的管家,她就是管家娘子了。日后有什么事兒可以過來找她,不過……可也千萬別事事麻煩她就是。”
在徐家等了好大一會兒,徐盛家的才進了門兒,那陳媽媽見了忙迎過去:“我的奶奶!可把您給盼來了!這是哪兒去了?怎么就去了這么一大會子!敢是一大早就這么忙?讓我們好等呢!”
徐盛家的笑道:“忙!大喜事!皇上欽點咱們爺做了江蘇學政!太太正遞牌子進宮向主子娘娘謝恩呢!阿彌陀佛!這下可遂了老太太的愿,咱們爺也得回金陵老家看看了!”
“哎呦!咱們爺這才多大歲數(shù)啊……這就平步青云的……”
徐盛家的白了那陳媽媽一眼:“瞧你這不開眼的勁兒!咱們爺是兩榜進士,響當當?shù)奶交ɡ桑√熳娱T生!天底下還有幾個能比他更有學問的?”
“可是呢!我這也是高興糊涂了不是?太太也是個有福氣的,怪道人都說,咱們家太太旺夫……”
徐盛家的笑笑:“那可不!土謝圖汗的格格嘛,就算是把身份放一邊兒不說。模樣更是個難得的,還有那性子,最是爽利不過……依著我說,咱們家這上上下下啊,就該著得這么一位利落的打點著才是。”說著坐了下來,嘬了一口小丫頭端上的熱茶,看向紫薇,“這是?……”
紫薇這個時候早已如五雷轟頂一般立在當場,“土謝圖汗”的格格?!——她只聽說過金鎖后來頂了她的身份嫁了當年的探花郎曹桓……原來,那位探花郎,如今已然身居高位……
老媽子見她愣著,推了她一把:“哦,這就是我昨兒和您提起的,新找來的繡娘。繡活兒我親眼見了,很是拿得出手的。”
徐盛家的淡淡的瞧了她一眼:“叫什么?”
“夏紫薇。”
徐盛家的怫然不悅,明明是坐了婦人打扮的,還報的是自己的閨名!“我看你是出了閣的吧?夫家姓什么?”
“福。”
“哦,福家的,既然進了咱們府里,就把自個的脾氣先丟一丟。咱們老太太、太太都不會作踐下人,你也不用做出這副委委屈屈的樣子。讓人看了,還道是咱們怎么你了!傳揚出去,豈不是壞了咱們老太太、太太的名聲?!”
“我……”紫薇被噎的說不出話,忍了幾忍,眼淚還是流了出來,“我知道。”
“知道就好。去吧!”
紫薇出去之后,看著走在她前頭不斷抱怨她“不會說話”的那個老媽,欲言又止,最后終于沒忍住,問道:“太太是土謝圖汗的格格?”
老媽子不提防她問這么一句,“是啊!京城有幾個不知道的?嫁過來的時候,那嫁妝呦!可是當?shù)闷稹锛t妝’這四個字兒!就連皇后娘娘都給咱們太太添了嫁妝呢!”
紫薇驚得捂住了嘴:“她……她就是……寶音……”
老媽子轉(zhuǎn)過身,登時變了臉:“怎么說話兒呢!太太的閨名也是你能叫的!什么規(guī)矩!虧得人家還說你是輔國公府上出來的!我打量著國公府出來,好歹要知道些規(guī)矩!誰知道……哼!”
紫薇知道自己失言,生怕砸了這個差事,回去之后免不了又要受福家的排揎,忙道:“媽媽……是我不好,一時說錯了話,您……您別放在心上……我……我能見著太太嗎?”
老媽子嗤笑一聲:“你?呵呵呵……運氣好了,大約能見得著罷。”
那就是,不能見了?——紫薇心中暗暗謝了一遍天地,她此刻最怕的就是和這位昔日婢女見面!
兩人說著走著,正要從抄手游廊轉(zhuǎn)到繡房,倏地瞧見一群丫頭婆子擁著一個盛裝貴婦走了出來,那老媽子忙拉著紫薇在一旁肅手立著,紫薇只用余光看了一眼就已似魂飛魄散,正中那位穿著全套多羅格格朝服朝褂朝冠的不是金鎖有是誰?!這時,她覺得金鎖的目光似乎朝她這邊看了過來,把頭低了又低。正在心里默念著,求她趕緊過去,不想老天偏不遂她的愿。陳媽媽拉著她過去蹲了個安,說道:“請?zhí)玻√皟合胝覀€會雙面繡的,奴才著人出去打聽了好幾天,才找了這個來,手藝奴才見過了,很看的過……”
“行了,知道了。這事兒不必來回我,把她帶去繡房,送到另幾位繡娘那兒就是了。”金鎖說完,才把目光落在陳媽媽后頭的那個女人身上,她一向眼尖,如何認不出?當下就停下了腳步,陳媽媽見她停了下來,還道她有事兒,“太太?可有什么不妥的?”
金鎖笑了笑:“沒有……沒什么不妥。我正要去向主子娘娘謝恩,不得閑。把她送后頭去吧,讓秦瑞家的先給她點兒小活計做了,我看看。”心神不寧的上了她自己的朱輪華蓋車,金鎖也不禁頭疼,原想著,深宅大院,自己一輩子都不會見到她了……誰知道,老天!你怎么就把她給送了過來啊?……
金鎖是啟祥宮的常客,皇后把她從那個是非窩檢拔出來,這是她一輩子感激的。看著這位皇后,什么時候都端莊得體,不管是見親王福晉,還是見外官誥命,哪怕是一個丈夫品級并不很高的誥命,她說出的話也能讓人如沐春風,并不覺得她清冷高傲——而她的身份卻是最為矜貴不過的。她覺得,她的舊主,夏家的太太,一輩子敗給了這個女人,不冤。“奴婢恭請主子娘娘千歲金安。”
“快起來吧!我才聽說你有了身子,怎么還來呢?”
金鎖笑道:“蒙主子大恩,點了奴婢男人做江蘇學政,奴婢說什么也要進來謝恩的!沒有主子、主子娘娘恩典,我們……”
瑩l笑著攔住了她的話:“別這么說。曹桓是個有才氣的,況又是世家出身,真要器重他,還在后頭呢!你也不可太小瞧了自己男人不是?你那個叔叔……叫做曹的,還在香山那邊兒住著?”
“是……”金鎖為難的說,“奴婢男人和奴婢都去勸過叔叔,讓他回來和我們住在一處,彼此也好有個照應,可是老人家就是不愿……奴婢的男人那次過去,還被叔叔罵道‘小時候看著還好,越大越是滿口仕途經(jīng)濟,仔細站臟了我的地!’奴婢男人也是哭笑不得……他日子過的艱難,我們幾次給他留銀子,都被他扔了出來。前日過去,我悄悄的塞了幾片金葉子在他褥子底下……也不知他瞧見了不曾……可別再扔出來……”
瑩l嘆道:“可見是什么人做的什么書了……他若是愿意出仕,皇上又……你這次進來只為請安么?”
金鎖猶豫了一下,“原是只進來請娘娘安的,后來……奴婢遇到了一件事兒,拿不定主意……”
瑩l見金鎖吞吞吐吐不敢直言,揮退了左右,“什么事,你直說吧。”
“是……”金鎖這才把她遇見“舊主”的事兒說給了瑩l。
瑩l沉吟了一回,不期然笑了笑:“這事兒有意思!昔日主翻做今日仆——現(xiàn)成的一出戲不是?我勸你啊,這事別大放在心上。人的路,都是自己選的,哪有什么回頭路可以走?她從回了我那件事的時候起,就走錯了路!人人都跟她說那條道黑、險,她聽了么?好像我們說那條道不好的人都在害她一樣。落到今兒這步,她誰也甭埋怨。也別說什么造化弄人,要說作弄,也是她自己作弄的自己!”
“娘娘……這件事兒,前因后果奴婢都知道……是她不對,我就是怕……”
“怕她揭出你的身份?”見金鎖點點頭,瑩l笑道,“你也糊涂了?可見是當局者迷罷!如今,是她怕你,不是你怕他!我說了,她是‘昔日主翻做今日仆’,真被人知道這些舊事,她自己就是個最丟人的!眼下,她藏著掖著都來不及,怎么可能揭出來?你不是說,就是今兒在游廊上掃了一眼么?接著裝作不知道吧,橫豎她只是個繡娘,和你這個當家主母又見不著。就是見著了又怎么樣呢?你是多羅格格寶音,與她有什么相干?莫不是,你還放不下她?”
金鎖憂郁的搖了搖頭,“也不是……她待我有恩,我活不下去的時候,她們娘兒倆給了我一口飯吃。為了這一口飯,我任勞任怨那么些年,大約也還得差不多了……可她什么都不要,只選了福爾康的時候,我就明白,我和她的情誼完了……為了一個男人,我們那么些年的姐妹情誼,哎……若不是娘娘抬舉我,我如今也還在辛者庫做苦力呢……怎么可能有今天?不單脫了奴籍,又是格格,又是誥命,還嫁了個頂出息的男人,放到幾年以前,這是我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娘娘,誰是真待我好的,我明白……她如今的境遇……我也能給她一口飯吃,能讓她吃好,不讓旁人作踐她,能讓她不至于……可是……就是娘娘說得,那是她自己選的路……”
正說著,聽見容嬤嬤在門外高聲道:“娘娘……奴婢有要緊事稟報!”
瑩l怔了一下,不是讓她去看著和貴人換衣裳了么?這能出什么事兒?“進來!”
容嬤嬤進來,匆匆向瑩l請了安,又向金鎖點點頭,走到瑩l身邊,在她耳邊耳語一番。聽她說完,瑩l疑惑的看著她,“當真?”
“哎呦!娘娘!老奴有幾個膽子,敢瞞哄娘娘!”
金鎖察顏觀色,忙站了起來,“想是娘娘有事要忙,娘娘,奴婢這就……”
瑩l點點頭:“也好,是有點子事兒。你且跪安吧,回去好生安胎,加把勁兒,給咱們探花郎膝下添個小才子!”
金鎖羞紅了臉道:“借主子娘娘吉言。”
待金鎖出去,瑩l才問道:“怎么回事?!不就是讓你去看著給那個和卓氏換身兒衣裳么?這也能出事兒!”
“娘娘……奴婢……這和貴人,她是寧死都不換吶……奴婢實在是怕逼得狠了鬧出人命,這才……”
瑩l笑著端起了自己手邊的粉彩西番蓮紋蓋碗,飲了一小口,“把和貴人給我宣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