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之夜,官道上幾匹飛奔的高頭駿馬如話本子里面的世外高人一般御風踏雪而去。齊佑廷看著道路兩邊的樹影無限向自己逼近,后又遠遠地被自己甩在后面,心里莫名的有些暢快。如果可能的話,自己愿意一直一直這樣的奔跑或者說是遁逃。可惜不管是天涯海角還是海天一邊,總有到達的一天。
就這樣披星戴月,不知疲倦地在馬上似是小住了數日后,齊佑廷終于到達了杭州。
月萍在幾日前就從宋莫閑口中得知,齊佑廷要調往汴京,心里既有對皇命急宣的擔心和顧慮,也有替自己未來前途不明的恐懼,當然更多地是為齊佑廷這么年打拼在外,現在終于得見天顏的欣喜。
月萍就這樣懷著復雜的情緒站在齊府的門口處等待齊佑廷的出現。齊佑廷到達杭州的時間比預想的早了好幾天。粗略一想就知道這幾天齊佑廷定然是風餐露宿,快馬加鞭。不過等到真的見到齊佑廷時,男人的狀態還是嚇了月萍一大跳。
與預料中一樣,男人此時可以說是蓬頭垢面、胡子拉渣,可令月萍驚懼的是齊佑廷的神色和狀態。沒有鮮衣怒馬少年的燦爛光彩,沒有往日殺伐沉著的成熟氣度。有的只是枯槁的神色和暗淡的眼神。月萍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難道是因為梁嬤嬤??月萍心里不斷地打著小鼓,怯怯地迎了上去,憂心地看著齊佑廷。齊佑廷也感覺到了月萍的不同,只是嘴角微微彎了一下,安慰地說:“無事,只是累著了。休息休息就好。”
府里眾人個個都是人精,看著主子神色不對,都陪著小心伺候著。連兩個孩子也被拘在自己的小院子里面玩耍。眾人心里猜測著,莫不是因為夏衿和梁嬤嬤的事情,主子動了怒生了氣。不過想想也是,梁嬤嬤可是自小伺候主子的,就算是虛情假意也多少有點真情誼,現在她反水反的如此干脆,可想而知齊佑廷有多心寒了?
可月萍總覺得事情并不簡單。在自己心中齊佑廷年紀輕輕就能成為一個殺伐果斷將領,不可能是一個被內宅情愛、勾心斗角之事打敗的人。那么齊佑廷到底因為什么呢?
自回來之后,齊佑廷大多時間都歇在自己的屋里,連每日晨起練功都荒廢了。月萍有的時候忍不住問齊佑廷到底是怎么了,齊佑廷總是苦笑著說累。月萍算是看出來了,齊佑廷不是身累,應該是心累了。為什么會心累?難道與梁嬤嬤背后的算計有關?可是,這么多年都過來了,現在沉冤昭雪不是應該開懷暢意嗎?怎么是現在這樣子。
齊佑廷回來的消息早在前幾日宋莫閑便得知了,宋莫閑一直在等齊佑廷的召見。畢竟他讓自己介入到梁嬤嬤的調查之中,可見他是放心自己的。可等了兩天發現齊府一點消息都沒有,宋莫閑覺得有些不對。打聽才知道齊佑廷的近況。
宋莫閑聽完消息后搖了搖頭,無奈地笑了一笑,安排小廝帶了幾瓶好酒,便在傍晚時分親自敲響了齊府的大門。齊佑廷得知是宋莫閑來找自己,微微皺了一下眉,似是有些不悅。不過不知想到了什么,起身交代了幾句,吩咐下人將宋大人帶至西湖邊的小亭中,并告訴宋大人自己稍后就來。
整理一番衣冠,齊佑廷掩藏住之前的頹然和消沉之色,抬腳走向了西湖邊。
遠遠地便看見宋莫閑背對著自己,遠遠地眺望著瀲滟的湖光山色和落日余暉。若是之前,齊佑廷定然會調侃一兩句,拽一拽類似“綠樹陰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塘”的什么酸腐文學,可現在全然沒有心情。
齊佑廷走進小亭之中,故意制造出了聲響,宋莫閑聽到聲音后便回轉了過來,恭恭敬敬地向齊佑廷行了一禮,不卑不亢地說了一句:“恭喜齊大人,聽說朝廷的調令已經到了,您可以回京了。”
齊佑廷掀開了衣袍坐在了石凳之上,自顧自地倒了一杯酒,說道:“何喜之有?”
“離朝堂核心越近,自然離官家越近。離官家越近,自然離權力越近。離權力越近,自然離夙愿越近。”
“哦?那不知道宋大人的夙愿是什么??”
“那可就話長了。不知道齊大人愿不愿意聽。”宋莫閑搖了搖標志性的折扇,也坐在了石凳之上,給齊佑廷和自己又斟了一杯酒。
齊佑廷飽含深意的看了一眼宋莫閑,豪飲了一杯酒,放下酒杯并不作答。宋莫閑并不在意,拿著酒杯搖了搖開始說道。
“我自小便知道酒不是好東西。因為家里曾經出過一位聞名鄉里街坊的酒鬼。只要是這個酒鬼呆過的地方,就算隔了一個時辰也能聞見濃郁的酒糟味。更要命的是,有時候家里沒有酒了,酒鬼還會到附近的酒鋪或是鄰居家中討酒吃。好幾次,這個酒鬼就跟乞丐一樣,等著酒樓人散后,厚著臉皮向店家討酒后。當時一提到宋準,大家都面露鄙夷,避之如蛇蝎。”
“宋準?”齊佑廷心里暗暗思忖這個人的名字好熟啊,是在哪里聽過嗎?
“可誰能想到,這個宋準居然是熙寧六年的狀元。”宋莫閑感嘆道。飲下了一杯酒。接著說。
“宋準是我祖父,聽我祖母說祖父天生聰慧,十三歲便中了舉人,在鄉里是有名的神童。熙寧六年又中了狀元,當時祖父騎著高頭大馬衣錦還鄉之時,可是迷了不少的閨閣女子的。那個時候的宋家真的是風光無限。可沒過幾年祖父就致仕回鄉了。當時全家除了祖母,沒有人理解祖父的決定。祖父就這么在酒罐子里、在家人的埋怨中渾渾噩噩過了十年便走了。去世的時候,我才兩歲。直到我科舉有成,入朝授官時,祖母與我懇談了一番,才讓我對祖父有了更深的理解。”
齊佑廷聽到這里似乎已經有些明白了,但還是想聽宋莫閑繼續說下去。
“祖母說,祖父少年早慧,又是草根出身。從小看盡了貧苦百姓的不易,入朝為官時是帶著建功立業、為萬世開太平的豪情壯志而去的。可現實卻太讓祖父寒心……官場的勾心斗角、陰謀算計超過了他的預料,連官家似乎都鐘情于制衡之道。祖父本想委蛇虛以,但沒想到官場一次又一次刷新了祖父的底線。沒有是非對錯,只有黨同伐異。祖父的剛直和倔強注定他無法妥協。所以最后索性辭官回鄉遠離那些紛紛擾擾。”
齊佑廷本以為講到這里,故事應該結束了,沒想到宋莫閑頓了頓接著說道。
“可所謂的遠離,并沒有帶給祖父開心和愜意。反而帶給他無盡的痛苦。祖母說好幾次她都發現祖父在哭,哭得像孩子一樣無助。祖父恨官場、恨官家、恨自己,所以只能日日沉醉在酒罐子里。不過后來我出生后,祖父似乎想通了,特意給我起了名字。”
說完宋莫閑挑眉看看齊佑廷,:“大人,可知我名字有何意?”
“愿聞其詳。”
“祖母說,祖父給我起名字的時候喃喃自語: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宋莫閑說的時候定定地看著齊佑廷。配合著他的話,字字像錘子一樣砸向了齊佑廷的心間。齊佑廷低低地念著這幾句話,反復咀嚼品味。多日的迷茫也在這一刻得到了消解。
齊佑廷笑著看向宋莫閑,說道:“你如果是我的對手,我會很害怕”。
宋莫閑搖了搖折扇,轉身面向西湖:“齊大人你的敵人有很多,但是不會是我。因為…………你和我祖父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