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景
我的小說應該從風景描寫開始。據說能不能對風景進行有效的描寫,是識別一個小說家真偽的十分重要的標志。而我馬上要寫風景了。我從風景開始我的偽作,開始我對一類人的贊賞、思念、厭惡和矛盾心情,開始我的自省和自虐。所有看過讀過聽過聞到過的秀色可餐或慘不忍睹的風景在我腦袋里嗡嗡周轉起來。我到過很多地方。地方處處是花園,風景無處不在。但是,困難在于,依我愚見,我所要描寫的這個城市并沒什么里格風景。巨大的障礙。我說的是自然風光。這個城市和自然無緣。它的風景在一百多年中慢慢滅絕了,死光光了。那些丑陋或美麗的建筑將應該有風景的地方占滿了。它們相互貼得很近,房子咬著房子的耳朵仿佛拳擊臺上的世紀之咬。死不光的麻雀是唯一的飛鳥,滅不絕的老鼠是唯一的家畜。沒有聽說嗎,人們將樹砍了,卻在墻上畫樹,大樹。道聽途說或初來乍到也許以為這里最有風景,眼花繚亂的,屁滾尿流的,一旦住長了,沒風景。
沒有風景。
可以看看的,人和房子。最好是沒有人的房子和不在房子里的人。路邊那些拆到一半的房子很值得停下腳步認真一看。許多是半個世紀前造的,那時的工藝水準較高,用點泥巴就將磚砌起來了。站在它的面前,看上半個時辰,你會恍然大悟,自己和鄰居原來只隔著紙一樣薄的一層壁,你會懊惱自己往日的坦然和放肆,還會記起往日隔墻聽到的那些可疑的聲響。那天我走過小時候居住的地方,發現再走過去幾步就是一片光明正大的廢墟。磚和瓦以及垃圾臟水坑。鮮亮的草還沒來得及出生。視野一下子遼闊起來,遼闊得眼睛像從兩邊裂開。目光從廢墟上瀟灑地飛掠,直逼遙遠的樓群。這是這個城市難得的放風。猥瑣的目光獲得可歌可泣的展望。
我小學的同學曾住在眼前的廢墟之上,我常常繞上一點路到他們的家約了一起上學。我在門口大叫他們的綽號大象橄欖頭矮子,總是先把他們的家長叫了出來。廢墟了。滑頭一點地說,所有的房子總有一天都要成為廢墟的。不廢不立,不是嗎?但,有些房子就是有一種永遠不會成為廢墟的派頭。你看著它就像看著孔子的墳墓,那塊地皮你永遠休想有別的指望了。這樣的房子值得一看。另有些房子里沒什么人,紀念館一類的地方,掛著一塊煞有介事的或堂堂正正的牌子,意思是說現在不住人了。那些地方也值得一看,買票或不必買票。我經常在這城市尋找這類以前住人現在不住人的房子,比如孫中山的故居,宋慶齡的故居。(他們的故居不是一個地方。)曾經住過的人在房子里留下他們獨特的氣味,經久不散,可以聞見,令人神往。如果你叫一聲,會有人慢聲答應。從來沒住過活人的房子不值得一看。
但是,這些不是風景。
還有一些房子,過去住人,現在也住人。多少主人被它換了,它還在那里站著。它們永遠不掛牌子,也是故居。
我的故居。
我的第一個故居沒有了。(人家說,應該稱舊居,人死了才是故居;那就當我死了吧,我愛故居這兩個字。)我的那個故居早就被拆了,在我想到去參觀拜謁之前就滅失了。那天我按照母親的提示,經過一條又一條馬路找去,走進弄堂,最終看見的只是空空的一堵圍墻。圍墻上貼著半張幼兒園招生的布告,布告下是隱約還看得出墨色的萬歲二字。按理還應有個驚嘆號的,可是沒看見。按理緊貼著圍墻的我的故居不見了,那一排汽車間消失得連印跡也不留。應該有我故居的那個空間的旁邊造了一個垃圾箱,蒼蠅在柔軟地飛舞。我傻了,在空空的墻前站了一會兒,摸摸我的墻,拍一拍。我擺擺手將蒼蠅趕開。帶著照相機,但沒法拍照。你不能拍一堵什么特征也沒有的墻代替自己親愛的故居。弄堂里很安靜,偶爾走過一兩個人,朝我看看,他們不明白這個男人傻站著干什么。他們對我的動機必有所猜測。先生們,本人就在這里出生啊,那所被拆的房子,關于我的出生,本市警方的戶籍資料有所記載。先生們,我可是這里的人哪!
我無奈地看看陳舊的墻,它的磚縫里有著銹色。無聊地走出弄堂,仿佛一場期待已久為此勃起的約會偏偏沒等到幽人。我邊走邊想,以后,要是我偉大起來怎么辦是好,拿什么給我的崇拜者或我的研究者或我的死敵及死黨參觀呢?他們來了,會比我更失望嗎?在這堵空空的墻邊,他們彷徨,無奈,咒罵。我真是為他們難受。可是可是,只要我出了足夠大的名,有人會重新造出一間我的故居的,擺幾樣又老又破的家什,掛一張我穿開襠褲的照片。我的那個好東西在開著的襠里栩栩如生自得其樂不驕不躁。他們說我出生在哪一間房里的哪張床上,坐在哪個板凳上聽慈祥的母親曼聲宣講童話故事。我傻站著,癡癡望著在用鑰匙開門的那個姑娘。我曾是你們的鄰居啊,先后讀一間學堂叫校友,先后住一條弄堂是否可稱弄友?我的弄友,我的芳鄰,我的鄉親,要是我真的出息起來,你們可要靠我發了。你們不必去上班了,只要在家門口擺擺小攤,出售我的紀念品足以謀生。你們創造一些我小時候喜歡吃的食物,喜歡玩的東西,以及我們家族的傳聞和逸事,寫一本書。你們要寫點丑聞,人們會買。那時我多半死了,不會辟謠說,其實,我小時候只喜歡吃奶玩奶。你總不能弄一個奶的模型擺在小攤上彈著奶頭大聲叫賣。我死了不再揭穿你們,祝你們發財。這就拜托你們了,你們沒能好好看住我的房子,你們應該好好看住我的墻。要是墻也不剩下,事情要麻煩得多。那時也可以隨意指派一條弄堂作為我的誕生之地,那也沒什么,沒人在乎這些。但是,發財,與你們,我的芳鄰們,我的弄友們,徹底無關了。多么嚴酷的事實!
我出生,哭,吃奶,拉屎撒尿,彈腿搖臂,在那所消失的房子里盡情作怪。我和別的孩子絲毫沒有兩樣。后來,我被母親搖晃著抱出門去。陽光想必很好,風也很小,輕輕地動情地吹拂。我本能地瞇著眼睛,歡喜地打量我的四周。姆媽走出弄堂,我也走出了弄堂。我出了弄堂看見了街道,看見了走過來走過去的人和一動不動的房子。當時的我終于看見了汽車,汽車嘟嘟嘟,汽車。一個城市人沒法不看見汽車。汽車愣頭愣腦地走在馬路的中間,城市人最先認識的路總是馬路。馬沒有了。車走。人走。我長大了,自己走上馬路。我長大,大了許多。今天,長大的我沒精打采地走出弄堂,不拍照。真他媽的有什么好拍呢?路上的汽車增添了許多,它們都在我出生多年以后出生。人很多的,人走路時不光要用腳,還要用肩膀一撞一撞的。馬路就像天上的銀河一樣擁擠。我停在路口,嘟嘟嘟的汽車和不嘟嘟嘟的人。好了好了,我不要故居了。我今天在這里做一個關于馬路的夢,做一個城市的絕代風景。
我想。
我想,一定是在馬路的當中,就是那個應該用黃色畫一條道路中心線的地方,那個窨井蓋子的旁邊。我的夢想夢在路的中央。(許多發生在我們眼皮下的事,我們并不能立即發現。我們也沒及時發現自己心底的夢。)你走。當你站在這個城市的路邊,愁腸百結百無聊賴,忽然眼睛一怪,看到路的中央,一塊完完整整的牛的糞,你會覺得驚詫嗎?牛糞陳列在一個不恰當的地方,將百倍地引人注目。要是你在牛糞的中央,居然看到,開放著一朵鮮花!你會懷疑自己的眼睛嗎?牛糞和花。花的美麗。牛糞和花都不是那種塑料或橡膠的,是真的,多汁的,有氣味。這是我要通告你的城市風景。奇特的風景產生奇特的感覺。一輛接一輛的車子在它們的旁邊大模大樣地嘟或不嘟地駛過。人走過。人們看見了,啊呀呀,但裝作沒看見,走他們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話。城市人就是這樣看待風景的,所以這個城市絕沒有風景。要么,他們扔下一點廢紙或別的生物垃圾。他們就是這樣對待風景的。而我,作為奇異風景的一員,坐在馬路的中間,心里充滿著焦灼和驕傲。本來也許我被淹沒了,清掃了,但因為我頭上的那朵鮮花,人們饒了我。他們沒學會怎樣對付我這一手,他們沒有稱手的工具。人們將啊呀呀恩賜給我,但饒了我,繞開我,走他們的路。
我想。
一個可愛的小男孩看著我們,我說的是鮮花和我。多奇怪啊,男孩吧嗒吧嗒徑直走到馬路的中間,蹲下,小眼圓圓的看著我們,他的緊湊的小雞無邪地對著花蕊,他的太空水般的眼睛清澄明亮。他的母親眼睛看著櫥窗,要拉他的手,拉一個空,忽然發現兒子已經在馬路的中間,在彎著身子看一個什么東西。母親嚇得揮舞雙手發出怪叫奔了過去。男孩纖細如花的指頭指著花瓣,回頭招呼母親,要母親快點蹲下來。媽媽你看你看,好奇怪耶!母親狠狠地匆匆地看了一眼,一愣,第一拉是拉下臉,第二拉,拉起孩子就走。這孩子本來已經伸出手去,想必是要采花的吧。一朵花要是被一個孩子采去也可算是善終。但是,母親將他拉走了。母親的本能是對的。當母親的排斥那種牛糞上的鮮花,唯恐沾染上晦氣。娘個起來!殺千刀的!她是過來人,明白,誰要是和牛糞有了瓜葛,這輩子必須完了。娘個起來!她死死地拽著男孩的手拖了就走就走,逃一樣地走。走。吧嗒吧嗒。小男孩剛才真是驚險萬分。
鮮花和。
(我喜歡這個詞,鮮花和。它仿佛詞牌名,浣溪沙,江城子,如夢令。)
開不敗的牛糞和未曾開敗的鮮花。在路的中央。
很好笑。
我的都市啊,你終于有了風景!
如果沒有牛糞,鮮花怎么會那么鮮艷、嫵媚、驕傲、奪目地招搖。它被離斷,別了枝葉和根,掉落到城市的塵埃中,少不更事,天真地期待一個帶水的花瓶或盛它的花籃。花瓶最好是水晶的呢,折射幻光,也可以是一個缺角的陶罐或舊咖啡瓶吧。鮮艷而脆弱的花呀。你是花是花你就有權做夢。你等啊。等到不耐煩的時候,花的小腦袋想,空空蕩蕩的,孤孤獨獨的,再等就要立牌坊了,都怎么啦,好可氣呵,就是有塊牛糞也好啊。思緒剛落,牛糞奇跡般地出現了,將花從塵土中輕輕托起,讓她張揚自己的美麗與新鮮。真是美麗啊,令人過目不忘。真是新鮮啊,令人垂涎欲滴。鮮花鮮得沒心沒肺。鮮花和。我松了一口氣。你們至少是相濡以沫的,相反相成,交相輝映,看起來甚至還有一點恩愛的意思哩。在這車水馬龍的故居的大街上。
風景終于出現了!
沒人愿意費神去想,如果沒有鮮花,牛糞就是大路上的一個陷阱,很快就要落上腳印。那標致的螺旋線將被無情破壞。中了埋伏的人連連跺腳,罵聲連天。恨死我啦!操你媽的牛糞!(城市人以為牛糞臭不可聞,其實牛糞從來不臭,至少比人類之糞芬芳多了。草食動物臭不到徹底。)牛糞就這樣犧牲了還被誤會了,犧牲得連一個夢也存不下。牛糞的媽。牛糞的夢是一個土筐。孩子和老頭,看見了,屎耙子一鉤撿回去,晾干,可以燒火,文火。
路的中央,造化出一道風景,展覽著。一道關于什么是美麗的路標。我的獨特的城市那獨特的風景。我把我的城市命名為上海,在大海的邊上,在大江的出海口。(當然,也可以把它改為別的名字,稱之為上海只是為了通俗和方便。)上海,那兒的房子和人很多很多,然而說到風景,就是這一個了。
綠葉植物
在家里。
我所記述的都是日常生活。我不知道還有別的生活。
我以此文,紀念我們的日常生活。
注定要發生什么事情的那個早上,我破例起得早了一些。當時陽光已經走到我的床邊,我的一只拖鞋被徹頭徹尾地照亮了。我舍不得穿它,就套上另一只陰暗的拖鞋,一跳跳到音響前,放送一張煽情的老唱片。昨晚我上廁所時一下子就想到了它,懷舊金曲,太晚了沒敢放大聲,早上可以放大聲了。我在它的煽情聲中穿衣穿襪子。只要不出門,我的衣服都是寬寬大大的,東倒西歪地沒個樣子。
深秋的弄堂。賣酒釀的又來了,每天都來,走幾步就叫一聲——甜酒釀小圓子糯米老白酒!我們弄堂很窄,他只要隨隨便便地叫一聲,叫聲就會沿著墻爬上樓來,進窗到床。每天各式各樣的叫聲和陽光一起爬上我的窗臺,不時聽到討價還價的嘀咕。晴天有晴天的聲音。這會兒就是酒釀,沒有其他。除了啤酒,我喜歡那種叫作老白酒的米酒,酒釀沒賣完就做酒,米湯一樣渾濁的顏色,可以大碗大碗地喝,老子今天喝醉算了,可是不醉。
我在煽情的音樂加上含混的叫賣聲中走到窗戶前,開窗,探頭探腦,想叫住小販。左看右看,小販已不見了。沒酒喝了。正懊惱,雪上加霜地看到鋼琴上的植物像是壞了。
鋼琴上有個玻璃瓶,插著三枝不知道叫什么名兒的綠色植物。級級出國前買來的,三毛錢一枝,賤,隨便找了個歷史上是放醬菜的廣口瓶,想插上幾天,見見綠。等它死卻不死。這一等等了八年。只要隔些天加點自來水,它就不死。死是不容易的。葉子黃了又長出新的鮮的綠葉,堅決不死。它像是長在鋼琴上了,毛阿彈琴時,它很懂音樂的樣子,搖頭擺尾的,葉子一綠一綠。后來知道它的好處,想去添幾枝,但買不到了,哪里都沒有。這真是上帝單為我家創造的好東西。養著。這是我們家唯一的景致。來了客人,說話時間稍長,一走神就會注意到它。眼睛東張西望的,定住了,看著問,它是真的么?客人走過去親手摸摸葉子。我說,是假的,你看這假造得多好,連黃葉也造了出來。是的,造得真好!客人將信將疑地又摸摸黃葉坐回沙發上繼續做客。這會兒我一眼看過去發現好啊好啊,現在終于死掉一枝了,徹底死了黃了軟了,腐爛了。我走過去帶著惡意看著它的死樣。原來我一直在等它死呢。我把瓶子拿到廚房的水池里,拔出來,換水,將死了的清除,將活著的沖洗一番。生離死別。你愛死不死吧。將不幸爛了的丟到垃圾袋里。你也是塵土,必歸于塵土。阿門!事情很簡單。我們怕就怕不死,怕它不死不活的,死了就好辦。
我端著瓶子往回走時,還沒顧得上想起級級鄭重其事地說過的話,老爹,要是這花死了,我和你肯定完了!她把這點綠色叫花。我想起這話是在發生事情以后。瓶子被我放回鋼琴上,要是不注意你不會發現少了一枝。要是注意了,就覺得空了,不好看,稀稀拉拉,分配不勻,剩下的那兩枝的位置如同兩只腳的凳子難以安放。它依舊很綠,綠得像假花一樣,連黃葉也像是假的。連同水也像是假水。
歌劇
你一個人去死吧!級級背著包拎起包大包小包朝房門走去。戲已進入高潮。我在她的后面不動聲色地看著她走。感覺她的步態一顛一顛的。青春的步態呢。步態很重要。步態在騷動。這次她比較文明,沒有罵人,沒一滴眼淚,也沒唰唰地留個紙條,我他媽的永遠不回來了!她甚至也沒摔門、跺地板。沒有任何大幅度的夸張的動作。
我很想挽留她,但不知從何說起。我想說,還是由我出走比較好,但我走了毛阿怎么辦?什么也沒說。目送她的背影,心平氣和地說了一聲,級級,一路走好。
平心而論,這時候非常需要平心而論,她的背影十分的俏麗。她穿的是淺色的長裙,外面披著長長的黑外套,外套面子純黑里子卻是又深又亮的紅色,帽子背在身后,露出紅的里子。穿上這外套她是電影中的那個法國中尉的女人。頭發也長長的,黑,柔順光亮一絲不茍,和她自制的外套競相呼應。級級總是那么優美啊。唯一欠缺的是那雙皮鞋,牛屎黃的牛皮鞋。我只好想到一句重要的話:
鮮花——插——牛糞
這是級級通知我的。有天她笑吟吟地回來,我見她笑得奇怪,就湊趣地問親愛的怎么啦怎么啦。她笑著說,十三點,人家說我,說我,嗨,鮮花……她笑得像要背過氣去。人家說,鮮花插插在……我開始笑了。我說我明白啦,鮮花和牛糞。你看我多聰明,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牛糞。這確實好笑。我也陪她笑了一番,陪笑。人家說的這句話幾乎是成語了,級級一再提起,聽多了,似乎沒什么可笑的。但你想一想,想想鮮花的姿態和插座的形狀質感幾何圖形,以及嗅覺上的對比,你能不笑嗎?
哎哎,人家把你老公說成牛的那個,你居然笑得出來!
她還是要笑。一會兒一笑,說一句,十三點!
那是一個可笑的圖景,也是惡毒的離間。主要是對我的離間,逼著我想,你怎么能指望鮮花珍惜牛糞呢?鮮花笑吟吟地看著牛糞。在農村時,我見過野草從牛糞的覆蓋下穿糞而出,并且立即開花。問題出在次序。沒見過主動插上去的鮮花。后來我寫了一篇文章,曲折地說道,其實,牛糞也不一定要等鮮花來插的。牛糞想必有牛糞的自尊、清高和矜持,牛糞有它的糞格。人們看了不知所云,癡人說夢,后的現代,新的狀態,只有我自己知道是在形容什么。
我說了你老公,這也是夸張的說法。謝天謝地,如今我不是任何人的老公。老公這個詞叫起來比較有感覺,就這么姑妄叫之。我和級級在一起過日子,過家庭中的最要害的那份日子。要害對著要害。兩個人過日子比一個人單單獨獨地過起來容易一些。過一天算兩天。沒有人預言我們會一直過下去,人們等著我們分手的消息就像我在等那綠葉的死去。他們不知道,倘若兩個人都正巧沒有別的什么日子可以過,就會一年年過下去。日子開始時,我也以為是臨時的,她也以為。我們因為日子的臨時而從來過得不太平,但從來不相安而無大事。后來級級走了,我以為完了,算命的也沒算到她八個月后又回來了。過了三年,一愣,只說了一聲真快又過了三年,往后日子就自動過下去了。我們把該死的日子一直過到今天。
日子過到這會兒像是要到頭了。
我到樓梯口給級級開亮路燈,目送她的身影一級級低下去,消逝。孤帆遠影任重道遠紙船明燭。我回房間放唱片放的是《茶花女》,我和級級聽過它一百遍了,她躺在自己的臂彎里聽得淚水瀟瀟。但我想獨自再聽一遍。沒料到一放唱片級級又回來了。她直接走到床邊,從枕頭下摸出她的手表和戒指,麻利地戴好后,將一份合同放進包里,從包里取出家的鑰匙,拍在床上。床是軟的沒做出動靜,她又拍了一次然后再次出走。她還是將戒指戴在無名指上,令我比較欣慰。我旁觀,很想再說一句道別的話,表示我的心腸,但路燈開在樓梯上等她,再說一句走好似乎有些傻。她在門口說,你自己好好反省反省!好的,我反省,但你不要走。她朝我看一眼,不走?不走還被你殺了呢!你們這種人什么事情做不出來!我知道她指的是那場著名的殺妻事件,對此我沒話說。我沒什么可干的,就繼續站在樓梯口目送她在音樂聲中下樓。下樓的聲音和上樓不一樣。我那亭子間的門半開著,毛阿和保姆住亭子間,保姆的半個身子斜在外面,看。
她,自言自語,柔聲曼語,明天,來拿我剩下的衣服。
茶花女在聲嘶力竭地唱,這個女人在唱啊,愛我吧,阿爾弗雷德,像我愛你一樣愛我!樂隊固執地轟鳴轟鳴。愛我愛我愛我。轉入低沉。
聽到樓下的大門砰的一聲,我心情頓時好起來。好了,干凈了。
按照常規,級級還會回來的,繼續過公共的日子。在家里。但世界上的事情實在變得很蹊蹺,我就拿不準她是否還肯按照常規。要是她氣哼哼地走,嘴里不干不凈一副動手打人的腔調,我知道她一定回來。人不能氣一輩子。但這次不同,她甚至有點微笑的意思,連紙條也不留一張,男人也不罵一句,眼淚也不流一滴。怪怪的。我拿不準她是否還會回來。兩個人的結束和他們的開始同樣容易輕于鴻毛。我在這時想起早上的植物。看看醬菜瓶子。級級說的,這葉子真好,真綠,千萬不要死,要是死了,你我……今天是注定要生事的。養了八年不死就在今天早上暴死。也許早死了,偏偏就在今天被發現,像張愛玲的死被發現,這叫注定。
愛我吧,阿爾弗雷德!列奧薇拉在聲嘶力竭地唱,聲淚俱下,心在哭泣。樂隊層層推進,炸響,如雷轟鳴。聲淚俱下啊,我的天哪,已經沒有女人會這樣的絕唱了。大家就死了心吧!這樣的女人都去世了。在上半個世紀就死得一個不見了。現在你可以安寧了,你行你素。一個女人,對著你這樣唱,你的唯一的選擇就是立即投降。無條件投降連天皇制也不保留。你還是男人所以不能拒絕這樣的呼喚。——像我愛你一樣愛我——像我愛你——這是你命中的難題。但是,她們為你解開了,她們不屑于這樣唱了,再也不唱。你自由了。
我盤腿坐下,老老實實地享受著古時候的女人的唱。
城市
我愛上海。
(我請排字工人或打字小姐將上面四個字排成黑體。多謝了。)
從前的上海和夜里的上海。記憶中最好的下雪天呀積雪皚皚。雪天,白得多么簡單,雪將一個城市遮蔽了。一早醒來明晃晃的,赤著腳跳起來急于推開窗,亮得瞇起眼睛。我的雪啊,你怎么就不來了?只有夜,一夜夜地將城市遮蔽。城市本質上是一種夜行動物。城市的夜有一種幽深的女性的氣息。我愛女性一樣地愛著這個城市。我的城市。以前,小時候,人少車也少,知了、天牛和麻雀不少,誰走在路上,城市就是誰的。人多的地方在大餅店的門口,師傅的手在清水里蘸一蘸,扶著大餅狀的生的面餅利索地貼向火紅的爐膛的壁上。火燒去了師傅的汗毛。香氣撲鼻。長長的隊伍在等候熱烘烘的大餅松軟地出爐。等著的人愿意看一旁的油條在油鍋里翻滾膨脹氣壯如牛,那時我不懂這就是油條的勃起。下油鍋就是這樣,看上去不僅不危險簡直還很舒坦。從前的上海路燈幽暗,樹影下的燈光泛著黃,兩棵大樹夾著一個燈,溫暖的含混的曖昧的光芒喲。那燈光從高高的燈柱發出,落到你的身上,似乎就有滿腹的故事了。路燈下的車站。燈柱的上方那個簡陋的鐵皮燈罩,昆蟲繞燈飛舞,擊打出聲音。也有蝙蝠,一折一折地飛,總是離燈不遠不近不即不離。說是用一根竹竿,在空中來來回回地急速劃動,蝙蝠折來折去地飛,超聲波失效了,自己撞上來,可以抓住。但是抓住蝙蝠有什么用呢,蝙蝠不是蟋蟀。從前的上海的夜,一盞燈眺望著另一盞燈,圓形的光芒投下來,一個圓一個圓的,銜接不上。走在那段未被銜接的黑暗里,心情一變一變的。黑暗隱蔽了自己,眼睛賊亮賊亮,然而黑暗并不徹底,只消再走幾步就走出它去。斷斷續續的光和斷斷續續的心情。有兩個人在燈影之中說輕輕的話,有很溫和的點到即止的動作。他們沒有影子。記憶中的城市是沒有色彩的素描。你站在街上,孤單單的,落落寡合的樣子,站在空虛里,素描關系里,近大遠小。
(也有現在的明亮的上海,也是夜晚,這后面再說。)
很少有人公然宣布自己熱愛上海。凡是被人熱愛的地方或東西,最好是個死角,外人走它不到,夠它不著,可以一心一意地愛,神秘地心疼地愛。只有當事人和它有著關系。上海是一條巨大的走道,走過去呀走呀,眼花繚亂地走著,很容易就忽略走道邊的住家。人們在上海走過,仿佛在展覽會走過,迷宮一樣的展覽會,陳列著欲望和精致。沒人去察看廣告牌后面的東西。牌子上美女們東一個西一個地站著或坐著或半躺著或倒立著,千姿百態五光十色青春勃發。保安一樣的美女,攜帶著她們代表的商品,做一個微笑或冷漠以及俏皮。多半是微笑。我愛上海。我在美女們的大腿和肩膀下走過,顏如玉啊,在商品下走過,看見了很多的廣告詞。心像蝴蝶一樣地飄舞。櫥窗是城市的外穿的內衣。我愛上海。我痛心疾首結結巴巴地愛著這個城市。我不是在走動中愛上它的,我也坐著或躺著但不倒立,在家里,不要廣告詞,喝它味道奇怪的水,呼吸它不潔的空氣,然后愛它。她是我的黃臉婆我的糟糠我的賤內。你們看到她化妝后的臉,我見她耷拉的乳房和蛀洞的大牙。我為你心痛看你的臉子恨你的無情但是一夜受用百夜恩的。你是外鄉人犯不著去愛上海,走過去就完了,走道總是要走完的,用正步或用舞步走過,嫖了就忘了。上海人很大度地也裝作不愛上海,其實他們走不過去。風箏飛不遠去。狗離不得家門。困倦的上海人從各個角落走出來,一身光鮮,抹一把臉,一到街上大家就平等了,等級只滋生于室內。平等是多好啊。愛街上的平等于是也愛矗立在走道邊的廣告牌以及牌子上的任何圖像和語句。走道上的人流和廣告上的人流。外地的朋友夸上海的朋友說他不像上海人,真的一點也看不出來,特不像。這時候要拍一下肩膀。上海的朋友他媽的也真會笑嘻嘻地愧領,巴不得不像。這是多么費解啊。男人常常一面舍命地追一個女人一面輕狂地誹謗她,十三點女人騷貨賤貨垃圾老菜皮,這個男人和另外的男人一起隨口惡攻。男人經常很不像話。我愛上海,我不裝著不愛上海但離不開上海。我追過你得到你還是愛你。墻頭上跑馬還嫌低,面對面躺著還想你。上海是我的生身之地,是我父母和女兒的生身之地。我的祖輩定居在這個城市,他們生了父輩,又有了我,我的毛阿。我已經沒有祖籍了,我只有這四代人的上海,我不能選擇就選擇了愛。
我的祖父說寧波話,父親說帶寧波腔的上海話,我說純正的上海話,女兒說上海腔的普通話。她的孩子估計將說帶上海腔或國語腔的外語。
五口通商的城市。一八四〇年。本來我沒能體會到自己是愛它的。十七歲時終于出去了三年,二十歲時的回來是我自己的選擇。再見吧廣闊天地我他媽要回去啦,我一回去就再也不出來了,不仁不義也義無反顧。我滿可以不回來的,人們巴不得我一去不回頭,但我死乞白賴求爺爺告奶奶地還是回來了。我他媽的差點丟了一條命但我終于活著回來了,馬革沒裹到我的尸青山就只好繼續青著。我是這個城市的混賬兒子。在鄉下的那些年間,我甚至苦苦想念上海的市罵,那多好的永恒的市罵——戳那!我被剝奪了那個城市居民的一切特征只是小心地收藏著一句戳那。我仗著這句戳那回到了上海,回來了才把它放下。回來以后我經常臨時外出,去外面東張西望興致勃勃。望久了就煩。一想到有個女性一樣的上海在等著我,心里就安寧了。其實上海沒有等我,上海不等任何人。無數偉人名人聞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它顧影自憐絕情絕義不等任何人。我愿意想起馬路邊那些粗壯的梧桐,想起昏黃的路燈和更黃的黃葉,想黃浦江上的輪船和外灘的剪影,去想走不完看不盡的一代傳一代的俏麗的姑娘。她們走自己的路,留給你一個無言的背影。腳跟小腿大腿臀部脊背和頭頸,還有那黑色的頭發。我愛頭發的黑色。我不能接觸但我能用目光撫摸。要是觸碰了這個那個就走了,我觀看的話一眼可以看許多個。我心情愉快地回到自己的房子,再聽舊城區的累計一百五十年的嘈雜。啤酒黃酒包開西瓜!人在上海,住久了只好心煩,我煩它集市般的擁擠、雜亂、骯臟,以及莫名其妙的花里胡哨暴殄天物不倫不類。煩它沒有地方可散步散心踢球和放松地接吻。這個城市的殘絮敗柳的天。拮據的土地和更拮據的心思。我煩它簡直煩到煩死,但我心里愛它。(和我對級級一樣。)這是一個可以懷舊也可以出新的地方,適合居住的地方。只有在上海的舊城區住過,才知道它的可居住性。它擁有那么多的被人詬病的地方依然適宜居住,這樣的地方只此一家。它包容了那么多的色彩和性格。活得來勁的人,一貫潦倒的人,新派的人,遺老和遺少,真洋人和假洋鬼子的西崽相,灰暗的人,亮色的人,聰明絕頂的人,不長心眼的人,熱愛政治的,熱愛金錢的,熱愛咖啡或茶道的,好色的人,暴發者,愛北方的京戲,愛江浙的評彈越劇,愛保齡球或高爾夫或健美,能工巧匠,名人聞人,頹廢者,渣滓,各類人中的尖端分子都在它的地界上生存。在中國你找不到第二個地方,我對級級說。我對南京人級級說。
你這樣說我就懂了,級級訕笑著說,你的上海嘛人盡可夫。她用的是輕蔑的口吻。我恨哪,住你的口,你這個混賬小女人下流透了!我難得嚴肅一回抒情了半天,我求你了,你不能用下流話將我打發了。
我這只是在心里說。我不敢對她說。我經常在心里說。
上海算什么?我們南京做過國都的,級級又說。
她的國都。金陵王氣黯然收,一片降幡出城頭。國都,你不要笑我了。國都建在南京正如吃飯掉進了茅坑。我看看級級,她在收拾自己的臉,將什么植物的皮一點點地抹著鼻子,鼻子就此成了一個奇怪的疙瘩。
你是一個典型的上海小市民,小男人!級級說。
級級是南京人。當年我來往于上海和鄉下之間時,必須經過南京。火車三百零五公里,慢車票價五元四角。在南京長江大橋上留影,拍下三面紅旗。重車開過大橋,橋身怎么有些顫動,據說還走過許世友的坦克呢。橋的欄桿比較粗糙,那是省錢的結果。便宜沒好貨。南京有好吃又便宜的鹽水鴨。板鴨太咸了,有一個笑話說,高郵咸蛋是南京板鴨生的。南京的樹好極了,紫金山那一帶好極了。中山陵。我來來回回那時沒見過級級。那時的級級剛上小學,你不能對一個小學生刮目相看有什么非分之想。人只能對從前的小學生懷有非分之想。
你們南京是上海郊區。我是一個狹隘的上海主義者。上海人都是上海主義者。這個城市有它的無知、狂妄和憂傷。蘇州是上海近郊,南京是遠郊。級級說話時,南和蘭是不分的,她把牛說成瘤。
你們上海過去是屬于江蘇的。級級不喜歡我誹謗南京。
問題在于現在她也是個上海人了。誰在上海住下誰就是上海人,這個城市只有現在時。級級是現在時的上海人。級級的父母正在南京。她大學畢業后留在上海。進入這個城市的最順當的途徑是畢業。級級畢業后就不能像過去那樣誹謗上海了。在大學,誹謗上海是學生們的課余愛好,一串串刻毒的笑話。然而,憤懣的學生臨到畢業時,多半圖謀留在這個他媽的城市。這個城市就是這樣,被人一邊討厭一邊追逐著。
你要知道,級級對我說,人們選擇這個城市,多半是因為還沒找到更好的去處。一旦找到,將揮手而去。她做了個揮手的動作,并顯示出文科學生的特征,加了一句,不帶走一片云彩。
對一個南京人講上海的道理是講不通的。上海人活得很沒道理。你不能將沒有的道理去對別人講。需要在這個城市住下來,慢慢地自己去體會無理狀態。級級說她還是喜歡南京,看她吃起板鴨所生的咸蛋的樣子,就知道這是真實的。我和她相距三百零五公里,中間隔著好些大站。這條線上富集了好些著名城市,就同人的臉上富集了五官。我和她是一個耳朵和另一個耳朵,是鼻梁和后腦勺上的反骨,是下巴和頭頂的百會穴。
親愛的級級,我是愛你們南京的,因為南京哺育了你。還因為……
還有因為了什么,級級問。
還因為,南京是上海的郊區呀。
你放屁!
我不喜歡這樣。女人這樣不雅。即便你是一個南京人,吃慣了鹽水鴨板鴨,你也不要這樣放肆好不好。你不能將躺著說的話站起來就說。你不能將躺著也不說的話不論姿勢地說。對話對成了這樣,叫人怎么再對下去呢?
我進入臆想。
我們抬杠。你們南京。我們上海。級級氣勢洶洶,我委曲求全。尋根,擺譜,擺城市的家譜族譜。這么說還是不對。我對這個城市的愛是不要理由的,我在此沒有當官發財,級級,它是我的空氣,我的鹽,我愛它不要理由。我愛自己的容貌,勝過愛任何名模的臉。我這樣說你就聽懂了吧。我將走道一般的上海私人化了,回到了經常的熱愛,回到骨頭里的感覺。我憑什么不可以愛它?
級級疑惑地看我,老兄,你在做夢?
很難說這個城市有夢。肉體般的城市。肌肉會有什么夢想?我的上海無夢。無花果一樣的城市。這個城市是別人的夢,所以它自己就無夢了。
級級將植物的皮頂在鼻尖上,回過頭來。老爹,你還有鄉下呢,你在書里好多次寫過你的鄉下呢,草屋稻田草垛和牛馬狗,從前有個姑娘叫作小芳,鄉下的額吉阿媽妮,寫得肉麻兮兮的。說到得意處,級級把她植物化的臉端到我面前說。
我習慣地注意到她說的牛,南京人將牛說成瘤將南京說成藍京。藍京的瘤。我的鄉下不是我的。我對我那鄉下是想念,沒有愛。我想念遺失在那里的青春和歲月,但我不愛那塊土地。那不是我的土地。我不能愛它愛到占有,別人會不干的。想念是一種不要求反饋的發散,永不受孕。我愛上海。愛到總是輸給它,巴結不上它。退到遠處看它,它給我一個無言的背影。
謝謝你不要作詩了,級級說,詩歌的時代早就過去了。北島的孫子也被Pass了,你的詩作得太晚了。她將植物的皮隨手一丟。你還不明白,老兄,你是一個下崗職工。
(級級一般叫我老爹,對我不滿時叫老兄。)
我委曲求全,將她丟到地上的皮掃了。我不明白人人可以夸夸他的家鄉,我為什么不可以。而且,我是自己要在家里的,不是誰讓我下的崗。我要自己別生氣,我們也就是在磨牙罷了。我對南京沒有惡意,我母親的老家就在南京。磨牙是一個正常家庭必備的程式。
回到床上
級級負氣走后,我躺到凌亂的床上,肆無忌憚地展開自己的四肢。真好!我的床永遠凌亂。左臂右臂左腿右腿。非常好,真他媽的舒服!(謝天謝地,毛阿上學去了。她在我不能說他媽的。我家有禁止臟話的約定。今天早上我一不留神說了一個,立即被毛阿抓住,罰了一元錢。我家可以說蛋、滾蛋什么的,不能說媽也不能說娘說操,一說就罰款。孩子她不懂,真正的下流話是沒媽也沒娘的。她不懂最好。)我已經一個星期沒好好躺過自己的床了。我像賊一樣等別人走了才躺到床上大模大樣。自己的沙發不如自己的床。床很寬大,比沙發寬大多了。床是我們活著的時候的棺材。床邊有我熟悉的臺燈煙缸杯子電話以及零零碎碎,那是廉價的陪葬品。我試著朝兩邊滾了滾,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多好的床,仰面點起一支煙來。
身下的席夢思有年頭了,它坐懷不亂。那是我和級級用一輛自行車從家具店推回來的。我扶著車把,她扶著床墊,床墊在腳蹬上一顫一顫的,可以用花枝招展來形容。要想在床上活動活動,有一張床墊比較愉快。床墊有一種迎合主人的秉性,有同謀的秉性。它想也不想就迎合上了對影成三人。被迎合總是愉快的。但是,不要被蒙蔽了。所有想把女人弄到自己床上的男人必須注意,結果可能是你自己滾下床來。床是一種心懷不滿的物件,小老婆一樣。它暗中期待那種一對一的關系。這是不可抗拒的,唯一的訣竅是在買它之前先買上一個長沙發。
現在需要抽象。
我在反復咀嚼一個漢字。我喜歡研究漢字。
——滾。
(請用黑體。)
這個字一定是女人造出來的。先是流三滴清淚,右邊有個老公,無禮地戴著帽子,模樣不會好。下面是衣服。女人的出走一定是要帶衣服的,這已經成了戲劇電影電視劇的經典場面。一個衣字被分成了兩半,老公攔在衣服的中間,那么帽子就不要了。或者換一種解釋,那是一些還沒穿到人身上的衣服——也就是衣櫥里的衣服——所以這個衣字沒首。這個字造得非常準確、形象。
滾是一個動詞。但滾的動作經常是被動的。有個力在推動,不推不滾。
當然,還有一種解釋,新的解釋,就是老公的滾。比如前幾天,晚上我滾到了沙發上睡得倒很安穩。
我給我的死黨打個拷機。不一會兒回電來了,我聽見電話里傳出嘈雜的聲音,料想他在應酬就轉了念頭。你玩你的,再說吧一言難盡。他說好的再說了。電話剛掛上又響了。
一個和我有些曖昧情緒的女人,分分。我說的是情緒。按照心理學的說法,要是聽任情緒發展,也許可以曖昧得混濁一些,但我們僅此而已。人與人之間有一點曖昧似乎有一個盼頭。我們始終不遠不近的。有一次,似乎要有什么故事發生了,不得不發生時,天哪,我要做了,真的要做了,不做不行了!我剛伸出手,我的寶貝女兒從亭子間上來,說她的肚子疼死了。我順勢做了個摸頭的動作,摸自己的頭。毛阿你怎么啦?這孩子過于夸張,愛用極端的字眼。阿爹,我疼也疼死了!好吧,我讓她睡到我的床上,摸摸她的肚子。肚子柔軟不像有病,你該睡了毛阿,再疼我們就去打針。我不要打針。她看也不看那個阿姨,自己靜悄悄地躺到了我的床上,將那個領導的位置給我留出,臉朝著墻,心滿意足地睡著了。我朝我的曖昧的朋友看看,她正微笑著聚精會神地看著我的女兒。她輕聲說,你的女兒長得越來越像你了,鼻子那兒還有眼皮那兒。是的,越來越像我,就是耳朵不像。我是她爹呀。你有一個女兒真好,現在的人喜歡女兒,城里人喜歡女兒喜歡成什么樣子了。是的,真好,好得沒樣子了,幸虧是個女兒。我又摸了摸自己的頭,純粹是剛才那個動作的后遺癥。她的腦袋就在我的面前,我不知它像誰,要是想摸可以伸出手去摸一摸。當然,還有別的出眾的地方。
我們不自覺地坐得端端正正的,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我一只手放在下巴上,指甲劃過胡子。這個動作給人以老奸巨猾的猜想,其實沒在策劃任何陰謀。毛阿。我們又輕聲說了幾番話,說的是我的女兒和她所知道的別的女兒們。我們談得十分投機,壓低聲音笑著。毛阿翻了個身。我們談話,停不下來,為了說話投機也不能停下。后來,不約而同地都住了口,靜得沒法投機了。她倉皇告辭。我把她送到樓下,為她開燈和開門。在樓下的門邊,她突然說了一句,我要是你女兒就好了。我看著黑暗中看不清的她,是啊,就好了。她等我說完才離去。
要是我在十年前聽到黑暗中的這樣的話,要是我在春天的細雨中或冬日的陣雪中聽到這話,我會立即將她攬進我的懷里,攬到門的里面,仿佛兼并了一個企業。我們在兼并中一點一點地深入地曖昧,不到無路可走決不停止。我們早先曾經接過一個吻,一個。只是那種點點頭的動作的奢侈的版本,把頭點過去一些。我要是你女兒就好了。一個中年男人聽到這種話是有義務配一點動作的,不配不好。現在不了。沒有春雨也沒冬雪。我只是對她說,是啊,是我女兒多好。假設的開始也就是它的逝世。我只是習慣地用力看了她一眼。夜色里,當然沒看見什么,她想必也看不見我的用力。要是這會兒有燈光的話,她會發覺我的眼神并不深情,只是用力隨便一看。沒有意味的深長的一瞥。我相信她也是隨便說說,都只是為了營造一種貌似曖昧的氣氛。隨便真是一種優雅的品質。
我打攪你了嗎楊色?電話里的她說。
她的意思是,你是一個人嗎?這種心情人人都有。你找張三,不希望李四來接電話,不希望李四在一邊聽著還忍不住插嘴或忍住不插嘴。
不打攪。你好嗎?我輕快地說。
她的情緒高起來,回答說她還好。我正想著,她說還好就是不怎么好,她轉而對我說一件我沒料到的事。我去國泰電影院,去看國際電影節,走到電影院門口了,電影票丟了!我沒回過神,隨口說,丟了就丟了吧,一場電影看不看都沒關系。我進一步展開說,人只要不把自己丟了,丟什么都是小事一樁。
是沒關系了。電影不看了。你是不會主動想我的。我正巧就在你家的附近,在樓下,在你家的樓下,你歡迎我上來坐上一會兒嗎,看看有什么可以幫你做的。她有些曖昧地問。
我沒作聲。現在我清醒了。我明白這張丟了的電影票和自己的關系了。有一朵開放著的鮮花要來了,牛糞怎么說話?不必裝模作樣,牛糞其實都想玷污鮮花的千真萬確。但是,我有點想做一回不近人情的牛糞。我要做一做。當年,走在公社的路上,至少能在路上看見一攤牛糞,當仁不讓地占著路的中間,新鮮,有棱有角得嬉皮笑臉,只差沒冒熱氣。(鄉下的牛糞都是新鮮的,沒法等到不新鮮,必然被人拾了去。)這樣的牛糞值得向它致敬。我設想自己就是這樣的一堆蠢東西。這使我有點興奮。
我想,不必了。是不是不必了?對了對了,謝謝你。一點看頭也沒有。電影。是的是的,我想自己大概睡了。我說。
不要謝的不客氣。不客氣了。什么叫大概睡了?她出于慣性接著問了一句。
是的,大概睡了就是早就睡了。我斬釘截鐵地說。
她冷冷地問,睡了有什么關系?
我說,睡了就是說,我笑一笑,我已經睡熟了。
那么,那么,晚安。
那么晚安。我說。
掛上電話,順手將它挪到遠遠的地方。
為什么要對一個睡熟的人說晚安呢?這和潔身自好毫不相干。我才犯不上為什么人苦自己呢!但是,我沒有情緒,精神的不應。我已看不出這朵鮮花和那朵鮮花之間的區別。我不能謝絕了這一朵去投奔那一朵。在精神不應的日子里,任何過度的曖昧無疑是一堂青春期教育課。然而,我已是一個博士后,無意重溫那種初級課程。
當然,最好不要這樣說話自我標榜。這樣很不禮貌。不能將別人別的花說成一個個爭著想插到你的頭上。我應該換一種說法,今晚我比較危險,將會抵擋不住哪怕最微弱的誘惑。我將是一個懷有惡意的瘋子。瘋子應當被隔離。男人的細胞中總有一點瘋癲的因子。不要激活它。
這會兒,我的朋友也許重新回到電影院門口,去退一張黃牛手里的高價票。也許票子本來就沒丟,心情變了不想看,這會兒心情又變了,就回到了電影院。錯過一場好電影真是可惜。電影中的晚安。她是一個好女人。好女人是會迷途知返的。
需要真實。
拒絕一個女人的來訪,真實的原因不是害怕她在這室內的存在,不是怕她,相反,希望別讓我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兩者是有差別的。我拒絕了一個女人,就是拒絕了所有的女人,也就是拒絕了自己。一個女人惹惱了我,也就是她們一齊惹著我了,就是自己惹著自己了。我拒絕的是所有的人,而不僅僅是這一個。我對人失望了。害怕了。厭惡了。
電話死了。家里不再有其他的聲音。靜悄悄,很好。靜是環境的美德。鄰居的狗吠了兩聲。那是一條無證犬,它是沒權利吠的,哪怕是在自己的家里。然而,它居然吠了。你聽聽,無證犬和有證犬吠得同樣出色。它不知道自己是一條無證犬,所以也不會知道,因為任性的一吠,也許就將自己吠到了地獄。報紙上在鼓勵市民舉報無證犬,打一個電話就將它出賣了。舉報,檢舉,殺它的狗頭!有人害怕自己的狗被拉去殺了就將狗送到鄉下,每天想它想得沒法子想就給狗打個電話。這件事登在報紙上的《豈有此理》欄目,作為可笑的事情。我卻沒覺得有什么可笑。狗實在也很無辜。人想念他的狗不算可笑。狗會抱怨嗎?親愛的狗崽子,假如你知道人也要計劃生育你就不能抱怨什么了。嚓,殺你的狗頭!電話就在手邊,不敢出賣人就出賣一條狗吧,說起來這輩子也算出賣了一回。我聽狗吠,那狗崽子的吠聲脆脆的。我寧愿舉報一個人也不愿舉報一條狗,何況是一條吠得如此沒章法的小狗。我等待它的又一次吠叫,狗日的它就是不叫。真是沒法子想,連狗都乖覺了。莫非它明白自己的無證了?
鄰居
二樓的男孩西西上樓來,他的父親讓他來問我有沒有多余的燈泡,要插口的。我注意到麻將的聲音一陣陣傳上來。我要他先去,我找一找,找到后送下來。毛阿見西西上來,非常喜歡,忙將他招呼到自己的小屋里。他們關上門在里面熱烈討論起什么來。
我找不到燈泡,就把臺燈上的那個六十瓦的卸了下來。下樓去觀賞他們打麻將。頂上的燈壞了,用了兩個日光燈型的臺燈對付著。二樓的老林接過燈泡將壞燈泡換了,屋里立即亮了許多。老林的父親林老先生坐在上首,他遞煙給我,要兒子給我泡茶。我不喝茶林老先生,你打你的麻將吧,我看一會兒就走。林老先生白天常常打盹,每天就盼著晚上的麻將,做人的意義全到了牌上。他很節制,一過十點就收了攤明天再來。燈下兩個姓林的先生和兩個不知姓什么的女士圍著桌子四雙手摸來摸去。老林的太太小金在床邊疊衣服。小金是個小學教員,管那些小猴子居然沒有把脾氣管壞。老楊我兒子在你們樓上啊,小金問。我說對了,西西和我們毛阿很要好的十分談得來。小金說現在的孩子真是很可憐的,沒有兄弟姐妹。老林說是的,就一個孩子太孤單了,生雙胞胎就好了。我說,就是有兄弟姐妹,也沒時間玩的,功課要逼死人了。一個女士抬起頭說,有些學校是要把小人逼死了,將小人逼死還將大人一道逼死。小金說,不過不逼也沒有辦法。我想起她是教書的老師。不逼也沒有辦法。我們順著這個思路說下去,說得實在投機。
西西下來了,小金要他去洗臉準備睡覺。
他們家每天熱融融的,麻將真是好東西。洗牌的聲音是這個城市悅耳的鳥叫。我不會打麻將,這奇妙的東西,我不會。我認識幾張牌,對那張白板深有好感,它不標榜無字碑什么的。旁邊的電視機開著,在放什么肥皂劇,小金時不時瞥上一眼。桌子周圍的四個人無動于衷。他們說著和麻將有關的話。我終于意識到這個世界上還是存在和肥皂劇抗衡的東西的,那就是麻將。麻將也可以說是自成一格的肥皂劇。它像是我們毛阿愛吹的肥皂泡。你不知道下一泡將有多大,飛向哪里,你在瓶子里蘸一蘸,鼓起腮幫子輕輕一吹。
毛阿熱衷于買吹泡泡的工具。一個小小的塑料熱水瓶,一元錢,她嘟起小嘴一口氣可以吹兩瓶。她零花錢的一多半變成一串串泡泡飛走了。我要她到她自己房間的后窗戶上去吹,風會將泡泡刮到樓下圍墻后面的大院子里。美麗成各式各樣的辦公室小姐和先生在那通道走進走出。我想要是一口氣吹到淮海路上就好了。毛阿的泡泡非常漂亮,五彩的幻影在泡泡上打轉無比神奇。淮海路上有五彩的泡泡就對了。不過泡泡掉在脖子上,現出原形,水滴冷冷的,很難受。
傳來樓下老太的琴聲。底樓住著兩個老太太,老姐妹,每天黃昏或晚上,她們輪流彈琴,鋼琴。有鋼琴人就不孤獨了。最冷清的是我家,要么開著音響弄出點卡拉揚馬友友那是假的。對面樓的薩克斯管的聲音。
還在床上
我的床是張舊床。年深日久,漆色已臟并有許多處脫落。木紋中殘留斑駁的深紅很是耐看。它不是硬木的,要是賣了也就值二三十元錢。我不賣它。這張床至少睡過四代人。它是溫情血腥無恥和激情的見證。
我就是在這床上出生的。
一躺在床上,難免慵懶,于是有了色。有個朋友一口咬定,男人一過四十,經常動的便是下三路的腦筋,規律如此,絕無例外。有他的話墊底,我的一點點緋思也不算太出格。要一個四十歲的男人一點也不色,就像要一條狗不叫一樣難。我想著,在想這個床字。我想著自己睡在床上的樣子。這個床字應該是一個廣加上一個大,大狀的人,寫成慶字才對,伸手伸腳很舒坦。或者,不是加上大,而是一個太,這樣對我更準確一些。不寫太而寫木真是太色了,連我這樣的四十歲的男人也覺得過分了。
明天應該交出一篇短文談一談足球。一比九輸給人家還有什么可談的。去他的短文去他的報紙去他的編輯讀者球迷。你們的著名作家楊色他不干了。
這會兒還早。我通常在十二點以后才考慮睡覺的問題,即便睡到了床上,還要再看一個小時的雜書,因為我覺得著名作家應該這樣。級級通常在十點到十二點之間回來。她回來的第一個動作是打開電視機,看不看都打開,并永遠地將它首先調到電視劇的頻道。她使這房間有了人氣。電視里的人物照例在拎著嗓子說話,聲調永遠激烈而無理,令人產生屋子里總有許多人在吵架的錯覺。級級換上拖鞋,像電視劇里的人物一樣在家里走進走出并大聲說話,激烈地指出我當日的過錯。你在家把家弄成這個樣子!除了我,誰會跟你這樣的男人?吃飯,上廁所,洗頭,洗澡,打電話,熨燙衣服,或者沒原因地走動。我想級級你真是個活力二八。你可把我給害了。你也是狗屁知識分子你怎么可以不尊重他人的工作環境。我沒法再寫下去,就轉過身要自己看看她。
你看我干什么?
我要自己欣賞你走動的韻律。
你不要十三點!
她斷斷續續地告訴我當天發生的一些大小事情,我們老板說,小林說,馬先生說。對一個在家人員來說,這很有趣。正在我恭聽之時,她話頭一轉,即興地批評我的某些不像話。跟你這種男人說話真是對瘤彈琴!我該死。我總是該死而及時地將電腦轉到游戲,去對付俄羅斯方塊或WINDOWS中的撲克。我玩過許多的游戲,到頭來還是玩這最原始的游戲。級級見不得電腦游戲,接著批評我的不務正業玩物喪志廢物一個。我默默地繼續對付游戲。小姐,玩物喪志,不玩物傷心傷鳥。我要把你打得落花流水,我要改寫記錄。我對付不了級級就對付你。你就會玩游戲,浪費時間!我小聲說,我就愛浪費!發明游戲的人太他媽的偉大天才了。你真是說對啦,我就會玩游戲。游戲是人類的特征之一,就和男人有個××一樣自然。我玩游戲就是玩精神的××你又怎么啦?玩物喪志,不玩物就要喪心病狂。我對級級說,我不玩游戲我會死的。我死對你有什么好?
你要死現在就死,死去活不來,我還可以嫁人呢。
我不死你也可以嫁人的,你名義上還是姑娘呢。(現在的姑娘都是名義上的姑娘。我的朋友章鮮說得好,公共汽車都擠過了,還談什么貞操!)我同意你馬上嫁人。嫁雞嫁狗嫁一個是一個。我委曲求全地說,我都同意了。
級級走來走去,說,笑話,我嫁人要你同意干什么?
是啊,她嫁人要我同意干什么?我說,你不愿意,我就不同意好了。
她哼了一聲,我嫁人,你不同意有什么用?
那么,你至少要問問我吧,我不是還沒死嗎?
你去問你的精神××吧。
說完,她嘿嘿一笑,去洗澡了。
級級是一個搞廣告的,她負責招攬廣告業務,接下來由別人具體做。原先,她搞過幾天教師搞過戲也搞過傳媒。她酷愛那個搞字,提手旁一個高。也許她意識到高手為搞,有些賣弄的意思。一次,在家打電話,她順嘴對一個什么人說道,我,搞廣告,老丁是我們公司搞司機的。我的頭一昏,將就要到手的改寫游戲記錄的機會給壞了,真是樂了整整一個星期!搞司機的,真是妙語啊!我的級級真是太會搞了。他們廣告公司的總部設在一個過些天就要搞回偉大祖國的地方。因為現在還沒回來,所以總有一些與眾不同的心態和神態。級級原先搞一口比較標準的普通話,后來搞了廣告就變成搞回歸國語了。她拿起電話時,音調和我的毛阿差不了多少。(她并不反感被視為我的女兒。她跟毛阿叫我老爹。曾有一個存自行車的老頭,對她說,車被你爸騎走了,她津津樂道了許久。爸爸。我比她大十歲,當然也可以說成大二十歲以上。她年輕靚麗。我有許多白發,丟了好幾顆牙齒。她其實是應該和我在一起的,和我在一起可以一直有良好的感覺。)級級在對話筒說話,她一說開半小時里不會住嘴,一個事情通常要反復說三遍,即便打到香港也如此。她在說。在一個人的生活里,如果經常有這種香港國語聽聽,賽過天天吃補藥。
我是一個搞文字的,說得好聽一些是在搞作家。我以前搞教師,搞農民,搞獸醫,搞過好多職業。必要的時候,我也能去搞司機。現在,我像搞退休的工人一樣,天天搞在家里。級級是放養的動物,我是圈養。不慌不忙。我在家搞了十多年。我們單位不搞我上班,不搞個辦公室給我也沒辦公桌,我名片上的地址是虛晃一槍。我的文章都是在家搞成的,我這會兒就在家里,開著我的電腦搞電視劇的劇本。我的電腦是自己搞到錢后搞來的,它被我搞在原先的書桌上,每天搞掉一些電,把電視劇搞來搞去或者把游戲搞來搞去。可以視我為電視或電腦的奴才。我原先沾沾自喜,覺得不上班是占了很大的便宜,覺得電腦是我的奴隸。再說,我是天生的懶覺主義者。
你以為不上班也算是你的本事嗎?
俗話說得好,好男不上班。我朝級級看看,急忙說不算本事。
你睜開眼睛看看,有幾個人像你們這樣沒有班可上的?一個男人,長年累月在家,有什么出息?
我睜開眼睛。級級說得對,大家都上班去了,去打工或是去當老板,去當二流子或白手黨。只有我搞在家里。但是,我也掙錢。每次有稿費寄來,毛阿看著匯款單,一口咬定是不義之財。你這小東西,你爹一夜夜地不睡人不人鬼不鬼的,居然說是不義之財!毛阿是要上課的,上課就是小學生的上班。你們這些上班動物在妒忌我恨我哪。
我把級級的上班稱為革命。
我們,辛辛苦苦,在為社會出力,你呢?級級去革命以前用我二十多年前的領導的語調教訓我。那是一個肥胖的中年女人,手臂粗得跟大腿一樣。一個人有四條大腿你還能指望她說出什么好話來。我看著級級的嘴臉,你要胖成她那樣才好呢!我再朝級級看看,她果然像是胖了一圈。
級級的名言是,你反正不上班。
我覺悟了,所有壞事的禍根就在于不上班。在家的男人一文不值。級級是對的,我們可愛的家本是生活的地方。在這不大的空間里,有一個人說他要在家里搞文字,家就搞得異化了。電腦放在家里也異化了,只好常常玩玩游戲。我真是對不住我的家。我要是也搞個班上,不管每天在外面混得怎么慘,回家來都可以擺一擺大爺的威風。毛阿幫阿爹拿拖鞋來,阿爹給你帶好吃的了。今天車子真擠。我也可以說一說我們老板。人們要么有個老板要么有個跟班。我什么都沒有,我只有電腦里的游戲。聽說以后許多男人都要在家了,男人們一個個盼望著如盼大赦。我暗自竊喜幸災樂禍。好啊有你們的。親愛的想要回家的同志們,老同志歡迎你們,到時候你們就知道厲害了欲哭無淚,那時候你們就和咱一樣了。
鄉下老鼠
我還在床上。接了一個電話,是一個什么報的記者打來的,他來問楊色老師,今天南方有一家報紙說你寫的那一組《男人在家》是小男人文章,你有什么看法。我本來應該說無可奉告,可一眼正好看到級級硬要放在我書架上的一張照片,就沒及時打住。照片的背景是香港的那排建筑。我說要他去問他的老爸吧,他的父親可能也是不折不扣的小男人。他父親要是大男人他就要吃苦頭了。他父親是大男人就整天在大山里轉悠和野獸為伍一文不名。所有的人都是他媽的小男人小女人養大的。為有小男多壯志。你們吃小男人的穿小男人的憑什么攻擊他們。就像級級說起她的父親,總是嘲笑他吃剩菜穿舊衣服一用錢就怕。你們要攻擊小男人先把吃下去的吐出來。你們的父親這樣做了為什么不能這樣寫?他們做的是見不得人的事情嗎?他們憑什么不能立一個牌坊,他們非要歌頌宇宙地球海洋他們才是他媽的好漢嗎?
是的是的,很深刻,楊老師您說下去。
電話的那頭那個人在等我。我突然意識到沒必要生氣。我要圓滑一點,說一點大就是小小就是大的辯證法才對。我要感謝他人的批評但是有所小小的保留。我要笑一笑讓別人聽出我的肚量。更要緊的是我必須關照他,謝謝你的采訪,文章寫好了可不可以先讓我看一看,我的習慣如此(小男人們的習慣都如此),不是特別對你,我們要防止筆誤對不對。我不想告訴他的是,你對記者說太陽是紅的他很可能給你寫成墨綠的。你弄出一個墨綠色的太陽你還好意思在太陽底下活著?
楊老師您說得很好,請再說一些。
好了,你的楊老師沒什么可說的了,他要睡覺了。我要是有話要說自己會寫文章的,我把我的意見自己寫了賣錢,這就是徹頭徹尾的小男人的邏輯了。謝謝你的采訪,打擾你了。
我剛掛上電話還沒來得及點上煙定定神電話又響了。我還沒來得及想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就有一個聲音要找級級。一個外地男人的口音。我總是稱級級為鄉下老鼠。(兒歌,有一只鄉下老鼠要到城里去。)她常常去這個縣那個鄉拉廣告,厚顏無恥地拉,拼死拼活地拉,有時甚至兇神惡煞地拉。那些人像是該他們似的。某老師某老總某×長您好呀,我是香港的級級呀,您貴人多忘事,那天吃飯您還說我是動畫片里的米老鼠還是史努比,記起來沒有?對了對了。你們省領導也很重視的,張省長王省長請我們老板吃飯時,我們公司,我們和香港的報館傳媒是有熱線一觸即發的。
外地男人興沖沖地問,聲音很大,他一定剛喝完公款的酒正剔自己的牙或喝到一半。我冷冷地說,她不在。我對不起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一點都不知道,謝謝,我抱歉不是她的愛人。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愛人我不知道,她戒指倒是戴在無名指上。請你打她的拷機。你知道號碼就好。要是拷機拷三次拷不到回電,她就是出差去了。不知道,也許就到你們的縣里。你們不是縣那就到你們鄉里。對不起,我忘了,你們縣他們鄉現在都叫市了,你們市里。對的,一定就在哪個縣級市或者鄉級市或村級市里。當然當然我知道建設得很好。(我立刻想到那些我深惡痛絕的水泥方盒子,它們被我無限敬重的陳從周老先生稱作水泥棺材。其實它們更像疊起來的骨灰盒。)對的,你說對了,我是她爸爸,她老爸,是的香港叫爹地有人叫老豆。再見了,是的,不客氣,Yes,Sir!(是的,先生!)同志再見。
女人開放的一個成果就是不管什么樣的人都能打電話到你的家來找你的老婆。隨時隨地。他們說起她來比你還熟。你的家因為她的開放而開放了。因此,他們也能來找你。家,就這樣變成不收費的公共廁所了。
級級的潛意識中或許真的將我當成了她的老爸。我不是。爸爸是不計較的。我斤斤計較。
級級真是去了鄉下?
我倒是愿意她去真正的鄉下與雞鴨豬狗牛羊為伍,而不要和什么老總喝酒。
鄉下有比較自然的風。級級每逢從鄉下回來,都顯得健康一些。我欣賞她被鄉風吹得黑紅的臉。鏡子前,她珍惜地撫摸著自己的面頰,涂上這個霜那個露。鏡子照了又照,要將鏡子照出一個洞來。我對她說過,你將鏡子放在地上,不出三個月,我家就和美國通了。臉蛋。我真黑啊,太可怕了!轉眼間她被臉皮的黑暗誘發得疲憊了,疲憊得像一個農忙時分的農婦。不過,比你總是白多了!我忙說是的。她在無窮無盡的走來走去之后睡到這張床上,可惡的聲音終于停止了,她躺著把腿擺過來擺過去,擺到一個舒適的位置就死過去一動不動。我不甘心她就這么睡著,便信口問她的出差見聞仿佛一杯開胃酒。她有了一點精神,說怎么搭乘長途車車上的臭氣和臟手,怎么在市長局長總經理的酒桌上連喝幾杯茅臺五糧液酒鬼干杯就干杯,硬是將廣告拿了下來誰也跑不了,王局長你要是不給你就是小狗。我真的很能喝酒呢!級級打起精神說,喝完第二天醒來,身上發了一身過敏發了一身。第二天我接著喝。我說,革命真不容易,女人也很辛苦。我將手探過去,尋找那些獻身于廣告的過敏。是的是的,你幫我抓抓,老爹啊啊,好舒服,好舒服啊!這里這里……她在舒服中打著鼾睡了過去。她總是在最要命的時候睡過去。我的手無趣地離開那些有趣的地方,手指寂寞地按住那些廣告疹子,怕它們一一逃走。
我喜歡那個撓癢的謎語:
這里這里,
那里那里,
是的是的,
不是不是。
上頭上頭,
下頭下頭,
啊啊啊啊,
是的是的。
毛阿
我曾對級級說,毛阿是我們家的重心。級級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在她看來,我們家是不該有什么重心的。她對無政府狀態比較熱衷。三足鼎立。我不能對她把話說透,我關于家庭重心的思考只能在小說里說說。
我的真實意思是,要是沒有毛阿,這個家的日子不是這樣過的。沒有毛阿,甚至有沒有這個家還是問題。級級沒料到,我比她還熱衷于沒有秩序的生活。定時睡覺起床,定時吃飯拉屎,兩葷兩素一湯一個老婆,雷打不動井井有條,全是我樂意違反的。我希望自己冷不防出現在什么好玩的地方,出現在朋友的宿舍門口,朋友不在就坐在臺階上發愣,或者出現在地獄的門口發愣。我行我素是個好詞。希望奇遇、冷遇、艷遇以及不艷之遇。我對時間和空間有自己的體會。
可是,毛阿巍然存在。
級級說,毛阿是我們家的小鬧鐘。毛阿這個鬧鐘敲起來了,提醒我也提醒級級。她才不管你要革命還是要什么不艷之遇,她要按時上學,按時吃飯,按時睡覺,需要最俗氣的家庭生活。毛阿毛阿,你真是太小市民了。我只好死給你看了,毛阿。她的作業,彈琴,游戲,講故事,以及心緒惡劣或害怕妖怪。女兒是改造父親的專家。我沒法走開也沒法由著自己過混亂的日子。有你就有你的父親,就有級級,有家,有保姆。你的父親要學好啦,毛阿,他就要成才了,自己看自己也有教養多了。他不想給你不好的暗示,竟希望你認為他是個老派父親,所以至今沒將級級就地換了,或者說,沒被她換了。你的阿爹不能頻頻換女朋友讓你將那些阿姨認不過來,他不能當你的面和級級惡語相向,讓你感到家庭的恐怖。我們的家是很溫馨的哦毛阿,你長大了也該有個自己的溫馨的家。當然,更大的原因是我已經看破了一些東西。我知道那些鮮花怎么怎么就成了荊棘而且必然成為荊棘。我看看家,家里一片和平景象,桌上有吃飯后的碗,地上有我們的拖鞋和其他的鞋。我們的家的確不錯。級級總的說還是過得去的。我敲敲自己的頭,級級提醒過我,有人還愿跟我這樣的男人過日子是我的福氣。她說得對,真是福氣。毛阿不知道這是福氣,動輒耍點態度。這孩子就是家里的警察,無法不按著她的手勢生活。
級級喜歡看我和毛阿面對面洗腳的鏡頭。
你他媽的可以不當經理,不當記者,不當作家,不當總統,不當癟三,不當賊,不當面首,不當小丑,但你沒法不當父親。我們在地上的父親。父親是不允許辭職的。你在父親的任上干得要死干到死沒人會說你稱職,當然也不會被革職。那小子也算是個父親!你的不稱職是絕對的。級級,你給我聽著,父親是天下最賤的動物。一失精成千古恨。父親只有很不稱職和比較不稱職的區別。我是父親。
阿爹,你回過頭來,阿爹跟毛阿玩一玩!毛阿在我身后熱切地說。
我沒見過我的父親。我沒有樣板。(以后我會寫的。)我當父親的那一套全是自己無師自通二律背反地摸索出來的。毛阿也沒當過女兒,她和我一樣,摸著石頭。我們好起來好得心心相印一日三秋,壞起來壞得咬牙切齒痛不欲生。我生下她就欠了她。毛阿你是爸爸的債權人。爸爸是個還不起債的楊白勞。當然這比喻不好,過于兇惡。我和毛阿的債務關系是建立在愛和血緣的基石上。我是自愿要當楊白勞的。我想,毛阿是上天派來救我的,要我不至于自暴自棄。(天知道我這樣的男人會做出什么來。)因為這樣的使命,毛阿終于知道,當女兒也是不能辭職的,她即便心懷不滿也不過發發牢騷將自己房間的門插起來,說是一個人待一會兒。她沒有更多的選擇。說得好聽是相依相吸,說得難聽是同歸于盡,說得不好不壞是馬馬虎虎過著日子。當然,我們還是說得好聽一些。我們是親人哪。我想拯救自己只有這一次機會了。
分家以后,毛阿小時候,還不會說多少話,就不能在自己的家里了。那天我從她母親手中接過她,抱著她上了朋友的車。汽車鬼使神差地開過我們三口之家原先住的地方,開過我的童年的老家,一直開到我的母親家。母親總是最后的一道防線。我的姆媽,真是不好,我又來打攪你的生活。毛阿你要聽奶奶的話,毛阿不要哭,阿爹會經常來看你,給你買吃的買玩具。爸爸想念你。我的老媽媽一臉的皺紋帶著毛阿到東到西,和她說不倫不類的普通話。她說剝的赫的毛阿也說,我實在不知道說的就是白的黑的。我的姐姐姐夫將她當女兒一樣愛她叫她臭寶貝,她把我姐夫稱作假爸爸。我去看毛阿,一進門毛阿撲上來,我的乖孩子!
叫我什么?
阿爹!
再叫我一下。
爸爸!
再叫我!
四眼老頭,駝背老頭,小弟!
這就太不對了,駝背老頭就駝背老頭,小弟可不是你叫的。那是奶奶叫我,姑姑叫我。你不能叫。
不好講!你說。
爸爸的胡機。你摸著我的胡子說。好孩子,摸一摸爸爸的胡機長不長。爸爸的胡機長長有一根白胡機爸爸看見了。你摸摸自己的下巴我也摸摸你的下巴。你的下巴光滑得綢緞一樣。你起勁地爬到我的背上,爸爸背毛阿。你知道爸爸抱不了你從來都要我背你。是的,爸爸背你。我們走很多的路,一直走到樓梯口再走回來走到床邊將你猛地一扔你就四腳朝天了。你笑得沒完沒了。
每次去時很高興臨走時毛阿不讓我走。爸爸你不要走呀!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毛阿,阿爹不走了不去開會了,爹爹陪你一個晚上。晚上你拉著爹的手睡覺,爹給你蓋被子。不過爹終究還是要走的,去我們自己的家。爹在家里會非常想你的。爹干完活站起來就能在書桌的后面看到你。爹看著樓下托兒所的小朋友就會想起你。爹有你的照片。
后來是幼兒園的老師帶她。毛阿住在那里,一個星期回一次家。爸爸你要早點來接我。好的爸爸一定早點來,爸爸第一個來坐在外面的凳子上等你下課。我看著那幢洋房和那片草地,心里感激破例收下她的一個老人。這樣的父親比較好當,只管付錢的父親是最便宜的父親。我不識時務地盼望毛阿回家。親愛的毛阿,阿爹非常想你,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爸爸的隆重的節日。因為她的爸爸想她,我的毛阿真的要回家了。爸爸我也想你。她摸著我的胡子說,爸爸的胡機。想來想去的日子等到真的想到了一起,事情就嚴重起來。我推辭了一次游山玩水的機會,守在家里,讓自己定定神。我對級級說,你聽著,要出大事了,當然是喜事,我的毛阿要回來了。她一愣,說,她當然要回來的。我一時沒有話說。
我要自己想一些瑣碎的東西,毛阿的小床放在哪里,給她買新拖鞋和新毛巾,每天吃點什么,怎么帶她玩。
你家,要有三個人了。級級說。那時級級總是說你家。
是的,我們家有三個人,三個人才像一個家。我看看她的臉。
我覺得四個人才像一個家。級級說。
我再次無話可說。四個人。好在我已經學會不說話。人總是在最該說話的時候往往不說話。
她嘆氣說,三個人總比兩個人好。還是三個人好。讓毛阿管管你,你這種人只有毛阿來管。
我說,是的,兩個人比一個人好。
不對,兩個人怎么會比一個人好?我一個人的時候,過的什么日子!她驕傲地說。
那是,什么日子?
可惜,級級從來沒有一個人的日子。她不是和南京的父母在一起,就是住大學的宿舍,以后和小雷子或別的什么人在一起,然后和我在一起。她沒有過自己的家。當然,她有權從我這里走開,去創造一個人的幸福生活。我無法走開。這是我和她的最根本的區別。級級說,這與性別無關。我不能走開所以很想走開,我的山水我的歷險和奇遇,我的自我作踐。失去了的日子當然是好日子。我摸摸毛阿的頭。我只要活著就是兩個人,或者兩個以上的人。毛阿。我愛你毛阿。爹總是先有你才有其他。爹說過他從母親出發走過女友和妻子最后歸結到你。爹說過,等你長大了,爹也老了,那些壞脾氣對他已經沒用了。你去找你的朋友。阿爹繼續守著一個家,等你敲門。
級級說這是不公平的。我知道,但我別無選擇。級級默認自己成為一個第三者。她不能和毛阿賭氣。在這件事情上,她要么一個人,要么三個人。我無法犧牲別人的特別是孩子的利益來邀寵。她嘆了口氣說,還是三個人好。我自私又內疚地想,她說得真好,好到我應該吻你。這是我們的很少的共同語言。
一個人生育孩子是沒有理由的。在大多數時候,孩子只是一個副產品。你本來是想養個蚌的,卻得到了珍珠。我和另一個人合作將她生下來,然后合作終止了。早沒看穿晚沒看穿偏偏在毛阿生下來后我被看穿了。我遲早是要被看穿的。人在被看穿時有一種徹心徹肺的痛快。分家一事就是人們將他們的家看穿時的程式。唯有毛阿是不可分的。她不能折價也不能分裂。在這時候,你就發覺還是沒有將家看穿,發覺分家真他媽是一件太缺德的事情。
級級問過我,你為什么一定要領毛阿?
我不置可否。我知道她沒有反對我領毛阿的意思,只是想問一問原因。我看看她,腦子里想的卻是自己的父親。我從小沒有父親,我的頭從沒被他摸過,我的孩子一定要有個父親。事情就是這樣簡單。
我想,我受恩于女人,現在是報答的時候。毛阿是上天派來讓我報答的。我撫養她成人,成為一個女人,報答所有的施恩于我的女人。
那天我抱著毛阿坐上朋友的汽車將她送到我母親的家。當晚毛阿一次次突然驚醒啼哭不已。姆媽你不要管了你睡吧我來。我抱著她坐在床邊搖晃著很想跟著大哭一場。然而我是個父親的意識冉冉上升。楊色,父親是沒權利哭的你要知趣。毛阿,我是你的父親。沒什么道理可講。是父親就沒了道理。孩子希求的永遠是不講道理的愛。真正的愛從來不講道理。我就這樣愛你吧,毛阿。從前的父親們云游四海,只是在信上當一回父親煞有介事。我不。我沒你沒法生活失魂落魄,我是天生的小男人。一個男人帶一個孩子是我的驕傲。我這輩子只要做成這一件事情我就夠本了。我從小沒有父親但我不讓你失去父親。我攥著毛阿的小手,她用力握住我的手指不放開,然后安靜了,甜甜地睡了。
我的沒有解釋的淚水如傾如注。
電視
洗好晚飯的碗筷,保姆一天的工作就結束了。體力勞動的結束是徹底的結束。她去亭子間,對著電視機躺下,伸伸積累了一天的懶腰。一整天的體力勞動令人困乏。一天的期盼在于這一會兒,廣告正如火如荼,她所喜歡的電視劇就要開始了。最好是那種男女糾葛的故事千年等一回,最好長得沒完沒了,叫人像站在望夫石上瞭望一樣。我家的現任保姆名叫小月,二十四歲,讀到小學四年級,有兩年的婚齡,有一年半的外出當保姆或飯店小工的經歷。她是級級從保姆介紹所找來的。她告訴級級,她的男人動不動就打她。她說城里的男人好,不打女人。級級告訴她,你還不知道城里男人的陰毒呢,你以為不打人就是好人么?農村的男人知道女人皮肉的害怕,城里男人十惡不赦知道女人心里的害怕。當然打人也是不對的。小月,我看你真是好福氣。
聽完之后小月還是說,城里的男人好。
級級轉述給我時,我啞口無言。
她的男人這幾天在上海,說是來找活兒。他來的第一天的見面禮就是迎面的一拳還一腳。他煩她的一次次叫不回去。沒有任何說理過程,男人理直氣壯地,一拳加一腳倒也解決得很好。(我真是羨慕,我他媽的一拳將級級打到門外才叫痛快。但城里的女人一打就和你沒完沒了,親戚朋友左鄰右舍,到頭來你還是輸給她們。)小月有聲有色地哭了起來。那男人嘴里嚷著鄉下的土話,我聽懂的只是幾個動賓詞組。我及時出去站在他們面前,那男人立刻垂手而立很有禮貌地叫我大哥,給我遞煙叫小月來點上。小月一邊哭一邊點煙。我讓他進我的房間在沙發上坐坐,并親自給他倒了茶。小月在門外哭完,進來和我說,她男人飯還沒吃,是不是可以在這里給他吃一點。男人忙說不要的。我說吃吧吃吧也沒什么菜。吃的時候我說你使勁吃不夠讓小月下面條。吃著飯她男人又給我一支煙,我忙說抽我的,他接過煙連聲道謝后代小月請假,說是出去看一個同鄉可能會晚一點回來,我說好的你先吃飯你們去就是了。兩口子一先一后地進了亭子間,小月輕輕掩上門然后關上一直關了半個時辰。我將自己的門也關上,對著鏡子演了一演,心想一拳一腳左右開弓真是不錯。知識分子無限說理越說越沒道理,不如槍桿子里面出政權。門開時小月穿出最好的一身紅衣服,濃妝艷抹容光煥發,而她男人更加謙恭有禮。
曾有一個外國人,聽到我家雇有保姆,眼珠也要掉出來。他不明白我這樣的窮人家怎么會有保姆。從來窮人只配當保姆。雖然不符合國際慣例沒有接上軌,他還是從學術的角度巧妙地問了我在保姆身上的開銷。要問直接問。我爽快地告訴他一五一十。他說明白明白,中國的保姆比較的便宜第三世界。中國小說便宜保姆更便宜真是天堂。是的我慶幸自己生活在第三世界,家中有保姆并不十分奢侈。我沒告訴他,便宜沒好貨是一般規律。這只是一個通俗的比喻,并非視人為貨,只是比喻。我家的保姆來了又走,走了再找,半年中可以折騰十來次的。旁的女人總要面對面談上幾次才會住下,睡一個被窩相互摸底彼此交流心思。保姆一來就住住下就一言不發,她不知道應該說什么是好。男人女人要有上床的可能才會真正地交融。但她是保姆我不能調戲也不能讓她調戲我。她們沒心情跟你玩什么浪漫。我這個在家的男人是保姆培訓中心的常務主任,經常不斷地告訴一個又一個的她,米在哪里,油在哪里,菜場在哪里,寄信在哪里。毛阿愛吃什么我愛吃什么級級最不愛吃什么。一家人從此要有接受不同菜系的心理準備。那個在遠方的我從沒見過的保姆的媽決定了我們的食譜。是的,還要有自己燒飯給保姆吃的心理準備。
阿爹,我不要保姆!
毛阿本能地討厭保姆的存在。保姆剝奪了父親親自送她上學的快樂。每當出現保姆危機,我送她上學,她總是興高采烈。她樂意由我為她準備早飯,樂意坐上我自行車車架上的那塊木板,一溜煙地去學校。毛阿負責打鈴我負責剎車。坐自行車總比步行要適意一些。毛阿和我一樣不愛走路。所以,毛阿天生不愛保姆。
——叔叔,我爸爸要我回去。叔叔,我家里又有事情了,我媽托人來說了,我阿姨結婚了。——大哥,我男人叫我回去,小孩子生病了,可憐的,我的女兒身體是不好的,他管著我也不放心的。平時管著就算了,一生病我不放心的。大哥,我不放心。我也沒辦法想。——大哥,我要去拿冬天的衣服,我去去就回來。
我說,是的,不放心。你去拿衣服就是了。你去吃喜酒吧,去看看你爸爸。人總有個爸爸,你孝心可嘉。我看著她的臉,看著她年輕壯實的身體,下流地想,這樣的女人沒男人操真是苦難。我又不想怎么樣,當然是成全你們的。再有一位老保姆來了三天一連哭了三天,她哭著說要做到毛阿小學畢業中學畢業,讀大學就算了她自己會照顧自己。她哭著哭著終于發現自己賭氣出走是不對的,自己的男人無論怎么說總是自己的男人,男人總是有點臭脾氣的,一夜夫妻還有百夜恩的沒有隔夜仇。好的,你回去吧,大娘你回去和你的男人好好過日子吧。做保姆有什么意思,人總是自己家里好。我們不是什么好人,工錢拿好,不要謝的,你回去吧。謝謝你幫了我們三天。
保姆是沒有任何理由忠心耿耿的。工資不高,缺乏對話,缺乏欣賞,不能隨意走開。她沒有理由。自從她踏進主人的家,她自己的那份日子就變質了。她的食欲性欲和愛美的心思以及種種小毛病都要收藏起來。她的男人也是可憐的。他娶的老婆卻要住到別人的家,別人要是動了壞腦筋是沒辦法想的,別人不動壞腦筋不把她的老婆當女人也是很缺德的。
小月來的時候是不穿裙子的,只穿寬松的長褲。級級將她覺得不時髦的裙子送她,她高興地收下卻從來不穿。后來就開始了。從長的到短的,后來自己買過一條花布西短。她的成人后幾乎從未見過陽光的大腿在日光下在視線下顯得蒼白。我只是覺得有些異樣,級級已經發覺了。小月很好,你穿短褲很好看!她在級級的鼓勵下臉色微紅手足無措。這個城市的適齡女性都是露出大腿的,她既然努力學習上海話,應該努力露出大腿。
現在我注意到,她丈夫來了,她的腿又收起來了。這是她對丈夫的尊敬方式。拍照。大哥請你給我再拍一張好嗎?她的丈夫看到我給她拍的兩張穿裙子的照片,他似乎沒什么說法。這是交換。你要在街上看到別的女人的腿,就要讓別人看到你老婆的腿。
現在還有不樂意露出腿的女人嗎?
大腿看多了也很平常。你是一個女人,你要給別人更多的感覺,只有比別的女人提前露出些什么。每年的夏裝在春天,在冬季就上街,為的就是這個。級級說美麗凍人。等到凡是叫腿的都露出來,視覺的沖擊不復存在,即便你是一雙值得保險一千萬的美腿,也被魚目混了珠去。在海濱浴場,恨不得讓她們都穿起來。你們就用假胸好了,就利用視覺的錯覺好了,你們就不來游泳好了。有人問我,我穿泳裝好看嗎?我禮貌地看了看,一如既往地說,好看,很好看。她穿著好看的泳裝下水去了。我看著她的身體被水漸漸淹去,覺得她真的好看起來。
于是,我為尚未裸露的三點而祈禱。
眉清目秀。
她和她的老公。她說是老公。半夜我去小便,我以為她生病了。走到門口,聽到壓抑的叫聲,就笑了笑回來了。讓她叫去吧。
她不美,但實惠。
在保姆叛變的日子里,我格外焦灼。我請級級趕緊給我找個新的來。級級要等到星期天才有空,她也許要到下個星期才有版面空出來。我不管你要死要活,見他娘的廣告的鬼,你必須今天就把保姆找來。我一下子變得兇惡無比,我要級級再也別把來了就要走的找來,別把不會干活的要燒飯給她吃的找來。級級說,那你自己去找吧。你怎么知道她走不走會不會燒飯,她們都說自己不走的會干活的。我不去找,一個男人到市場上去挑女人比較麻煩。再說由我挑一定是年輕美麗不會干活的。年輕的走了我要級級去找個年紀大一些的,誰知年老的也不穩重,老的走了我要級級還是找個年輕的,年輕的至少可以和毛阿玩一玩。
每次換保姆,毛阿都變得神經質得很。夜晚了,她不肯上床睡覺。她哭,流眼淚的那種哭。阿爹我心里害怕!我知道她的害怕,和陌生人同睡一個房間真是害怕。家像旅館一樣,冷不防一榔頭下來。好吧,今天你睡到樓上來,睡個一兩夜,等不怕了再下去好不好?阿姨其實很好的喜歡你的。毛阿收住哭,阿爹,是睡一夜還是兩夜?好吧就睡兩夜,今天和明天。我要睡三個夜。好吧睡了兩個夜再說第三個夜。毛阿自己去拿來她的被子枕頭,乖乖地睡到父親的身邊,心滿意足的樣子。我摸摸她的頭,快睡吧,我的乖孩子阿爹在這里不要怕了。爸爸你給我講個故事。你講一個自己編的講張大膽,毛阿摸著我的胡子說。胡機胡機。要是心情好時間還早,我就給她講一兩個故事。這段時間,我們的故事是有模式的——《張大膽和王小膽》。
從前,有個男孩叫張大膽,他有個朋友,是個女孩叫王小膽。我們的故事從來就是這樣開始的。今天講張大膽什么?我點點她的鼻子問她。
講張大膽,毛阿想了想,講張大膽吃西瓜,不要,先講張大膽和老師搗蛋!
好吧好吧。張大膽是個愛搗蛋的孩子。這天,一進校門,他突然發現了李老師。嘿,李老師一個人在操場上翻跟斗……
毛阿笑了又笑。我總是能讓她聽得笑死。這個混賬張大膽,后來李老師叫他老先生叫他爺叔。孩子都喜歡聽和老師搗蛋的故事。不能再講了,已經加了一個了。你應該睡了毛阿,明天早上醒來叫一下爸爸。爸爸給你吃藥。好的阿爹晚安。乖孩子晚安。她吻吻我乖乖地睡了,我在臺燈上壓了一本書擋住多余的光線,看報。我希望她馬上睡著,好起來干我的活。她用食指摸著嘴唇,那是小時候留下的毛病。這表示她就要睡著了。我也要睡著了。誰知她翻了個身又鮮活起來。
阿爹,上次的那個姐姐半夜里偷我的巧克力吃!
不要胡說!睡吧。
沒有胡說的,我看見的。我起來小便的時候看見的!毛阿急得坐了起來。
姐姐的家在鄉下,他們不常吃巧克力。你吃的時候也給她吃一點就對了。小孩子不要很小氣。
我每次都給她吃的,她還要半夜里偷我的巧克力吃!毛阿坐起來說。
你給我睡下。上次的那個姐姐年紀很小,在家一定是爸爸媽媽的寶貝,寶貝不該出遠門掙錢,已經委屈她了。小孩的嘴有點饞也是天生的。毛阿不愿把她不愛吃的巧克力讓給她吃。我從而想起了寧贈友邦,不與家奴的中國人的傳統。毛阿自發地繼承了傳統。毛阿喜歡在她面前擺出要什么有什么的樣子。毛阿小小年紀就樂意表現出對別人的優越。
毛阿毛阿,你爸爸也當過農民的,你爸爸要是不回城市,現在也在種田而不是什么狗屁著名作家。你也可能當保姆的,住到人家的家里,偷吃別人的巧克力。你要大方一點。
你去種田好了,你去種田,我找媽媽去。我住在媽媽家里。媽媽從來不種田的。我才不當保姆。
我想,你爹要是種田怎么還會有你呢。好了好了你應該睡了。你爸爸等你睡了急著干活呢。
在等待毛阿睡著的時候,我想了想那個小保姆。她瘦瘦的,個子不高,辮子枯黃。眼睛看人的時候躲躲閃閃的。
請你幫我做一件事,你爬上梯子,我把書傳給你,一共二十本,你給我插在那兒,對對,就插在那里。你看好,一,二,三,四,五,這書是一套,編了號的,二十本你順著插,不要插亂了。你把書排齊,書排齊了好看對不對。
好的,叔叔,這個事情我會做的,很容易做的。她高興地說。
小保姆手腳麻利地爬上梯子,將那套我的已故同行林語堂的全集很快插好了,麻利地爬下來。且慢,我覺得有點不對勁。你是順著插的嗎?是的,叔叔。她要將梯子搬走。我要她別搬,我爬上去。我爬得非常不麻利,但我能夠爬上去。我發現,不光沒有順著數字插,還正的正,倒的倒。我把書整理了一遍。我能容忍別的混亂,不能容忍書的混亂。我不容忍將任何書籍頭足倒置撅著屁股。要是我的女兒這樣干活,我要教訓她,但她不是我的女兒。
吃晚飯的時候。快吃完了,小保姆對我說,叔叔,我要我不做了。我奇怪,怎么不做了?小保姆低著頭說,她說不要我了,叫我滾蛋。我看看毛阿,問,你說過嗎?毛阿害怕地點點頭。我揚手用筷子在她頭上敲了一下,作為對她越權和放肆的懲罰。她擰了一下臉,沒哭。
毛阿她說了不算,這個家是我說了算。我沒有說不要你。
她是說了。我,我是很笨的。叔叔我還是不做了,我做不好。
我看著她,她倔強地歪著頭,號稱十七歲的頭,看著窗外的什么地方。她發育得不夠,手臂很細,前身后身一馬平川。她的頭發又黃又少,梳起辮子一點沒樣子。鄉下的姑娘也是少女,青春。但我沒感覺。唱歌是唱歌,從前有個姑娘叫小芳,你對進城的小芳很難有對少女的感覺。她們要么沒發育好要么已經嫁人,要么既沒發育好又已經嫁人。好吧,你就不做吧。我憐憫起她來。她真是應該待在家里的,城市有什么好,不是自己的城市有什么好!那些高樓那些汽車你又住不上坐不著,對你有什么好!那些飯店你吃不著看了有什么好!到別人的家里,插別人的書有什么好!吃別人的巧克力有什么好!別人無論怎么假惺惺,也決不會把你當作寶貝給你講張大膽和王小膽。人家對你禮貌有什么好!別人問你的生日給你一塊蛋糕隨后叫你干活有什么好!這個世界上只有你的父母看你是寶貝。父母在自己女兒的頭上用筷子敲一下,當作寶貝一樣地敲一下。別人連這一下都不會給。別人存著不多的耐心和許多的禮貌以及疑惑與防備。禮貌就是這個城市的下流話。
想要保姆和自己一條心是不公平的。看見報紙上某人說她和保姆如何的心連心我直想冷笑。人他媽的自己和自己還不一條心呢。保姆實在沒理由將你的家當作自己的家來愛護。你不會將她當作自己家的人。你和她一視同仁地吃飯,你給她做生日,你要毛阿每次吃零食時也給阿姨或姐姐或阿婆吃吃,你教她識字,給她拍照,你笑一笑,你在飯桌上跟她客客氣氣噓寒問暖。她太知道了,自己不是這個家的人。這個家的一切實質的事務與她無關。她只是這個家的過客,打一份工,掙一份錢,見識一份大城市的虛榮。這是交易。在一個屋頂下住著,吃著一鍋飯的交易是很奇怪的。沒人能進你的臥室,看你和一個女人一同睡在床上,保姆能夠。保姆視若無睹地走進走出。你也視若無睹。我從心里比毛阿還不喜歡保姆的存在。保姆使我在自己家里生活得就像在別人家里一樣。我的感覺就像熱得滿身大汗卻沒處洗澡。事情居然到了要一個男人去管理保姆的地步,今天買什么菜,我就來給你報賬,家里還有洗衣粉嗎?我問,你們家鄉怎么樣了,你這一輩子也辛辛苦苦的。你不要爬高,年紀大了不能爬高,跌下來把骨頭跌了就麻煩了。跌了,我麻煩你也要吃苦頭。臟一些沒關系,這窗戶我會擦的。阿姨你給我搓一下抹布,我拉著窗框沒關系,我是男的,不要緊。擦一擦亮多了。我拉著鋼窗的鐵桿,想,級級在就好了,級級身輕如燕身手矯健。明天哪個王八蛋公司又開業了。又要剪彩又要開會又要請客又要給記者和來賓一個紅包或一份紀念品,級級晚上又要寫文字稿又要搞創意絞盡腦汁將這王八蛋公司說成聯合國一樣重要,然后騙到他們的廣告費。級級教導我,和這塊區區窗玻璃相比,公司當然重要得多。但是,我的小姐,窗玻璃在自己家的窗戶上就像你的×生在你的身上。你可以一輩子不知道那個混賬公司,你一輩子要靠這塊玻璃采光靠那東西尿尿。玻璃不給你紅包也不給你紀念品,玻璃給你陽光。玻璃擦一擦亮堂堂就有更多的陽光照得你心花怒放。這需要爬上去,伸出你的手臂按住抹布來回拖動。你像在和他娘的玻璃窗做愛或作案。你住在三樓,所以你死也不敢叫保姆爬上窗臺探出頭和身子,哪怕她年輕也不行。這玻璃透進來的光線大家都照到了,天哪,憑什么該我一個人爬上去!我把我的活兒擱下了,去算大白菜多少錢一斤晚飯舀多少米吃幾個蛋還要照顧保姆的心情。我真他媽窩囊廢一個。我偏要心胸狹窄無事生非小肚雞腸。我他媽的就和這玻璃一樣了,積了厚厚的灰,灰頭灰腦,灰到擦都擦不干凈。這灰里什么臟東西都有,臟水滴下來你趕緊用手去接,生怕流到樓下惹鄰居生氣。你的心情和臟水一樣暗淡。我要是一個人住決不會賴你,但我偏偏和你同居。
我要自己愉快一些,將擦窗當作性的活動有力地一進一退還要繞圈。我是大鵬展翅式螳螂捕蟬式。小心著不讓水流淌下來臟了鄰居,人要為他人想想。一下一下又一下九淺一深。人在黃色兮兮的時候時間比較容易打發。這還真是男人干的活兒。我爬上爬下的,正面反面,一塊接著一塊,多多益善,媽的,我就是擦窗戶的西門慶啦!
完事以后,我像完那些事后一樣一邊靠在床上抽煙,一邊欣賞著干干凈凈的玻璃窗。真他媽的干凈啊!隨著玻璃的干凈,心情也明亮起來。為人在世,有一塊這樣透明坦誠的窗玻璃,值了。
還是床上
我關了燈,睡不著。
習慣是一種害人的東西。問題在于,我已經習慣家里有一個女人了。她不是保姆也不是女兒,而是女人。基督徒要有一個上帝吸毒者要白粉我要女人。我不想裝作似乎不在乎的樣子。毒癮是要發作的,發作起來樣子很難看眼淚鼻涕的。我要女人。這就是我的善意,是我對人生的溫暖的情懷。一絲心念。這會兒要是級級在家也許會走來走去,也許出言不遜,問題在于我習慣了。你對我的習慣有什么說的?
習慣就是美。
往日級級常有不回來的時候,想到她會回來,我就安心了。今天不對了,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回來。級級常常出差到外地,到她的縣級市或鄉級市去革命任重而道遠。我曾不識時務地反對她頻繁地外出并在陌生的床上睡覺。她說,我在外頭睡一夜還有十元錢呢,和你睡有什么好!我怪不服氣地告訴她,我聽說,人家在外頭睡一夜有二三百元錢或更多呢說不定還是外幣,你不要身價講低了。我很為她抱屈的。
哼,我睡什么,人家睡什么?級級憤怒了。
我告訴你級級,在做不成英雄之后,我是多么想做一個小市民。老婆孩子熱炕頭,每天喝上二兩酒。睡到半夜起來尿尿,推推老婆的大屁股,你擠著我啦,老婆你搬過去點。老婆哼哼著把大腿擱到你的腰上轉眼又睡著了。你摸摸她那溫熱肥厚的大腿,雖然不再感到非常的性感但有一種貼心貼肺的安詳。這樣的生活真是想起來也要落眼淚的。
當然,這種生活只有在想著的時候才會落眼淚。生活得膩人。這種生活過著的時候是排斥思想的。你渾渾噩噩地過著,過下去,過到死也不要去想它為什么怎么辦,你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做人就是一世,你把人做到透徹了就只要一個女人的搬不動的大屁股,你像推磨一樣地和它周旋一輩子。你說,任何地方的生活都只是日常生活,我還告訴你,任何真正的生活都是表面的生活。你可以在小說里思考在接受采訪時高談闊論,但家里的生活只要表面就夠了。這是我找到的真理。
我翻身起來找書,手一摸竟是一本《論語》。向你致敬了孔夫子。你真不愧是先哲,連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則不遜遠則怨都在兩千年前發現了。我不知你受過她們的什么害,在書中僅有的三次提到女人都沒好聲氣。按照常識,說出這樣怨毒的話,必是一個受過她們氣的人。是啊,連男人中最正派最智慧的圣人都拿女人沒辦法,我等又怎么會精彩呢?老人家風塵仆仆周游列國棄家別子如喪家之犬,難說不是給女人逼的。老人家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二沒一個女弟子。老人家有個嫡親兒子叫孔鯉,想必嘻嘻也是會叫女人舉起腿來,但不知那當口說不說吾愛真理吾更愛大腿一類調笑的話。想想他說的近則不遜,想必是親近過的呢,可要擺擺架子見不得不遜,那種親近的欲望受到了遏止。我不知道老人家要是生一個女兒就像我有了毛阿會不會改變對女人的看法。老人家要是生在今天看到女人近也不遜遠也不遜是不是又有精彩的語錄出籠?他要是看到男人也遠近不遜是不是會心情苦悶?
我給朋友一一打電話,問一問級級去過沒有。我給級級的妹妹歐歐打電話,問她級級有沒有上她家。級級的妹妹按部就班,二十出頭就找個同樣級別的人嫁了,將兒子也生了,日子過得一馬平川。她說一個星期沒看到姐姐了,問我出了什么事。我說,還是老花頭,你姐姐過煩了沒什么大事,她今天不哭不鬧拎了包就走。總是你得罪她了!哪里哪里,你姐姐罵了我半天,我剛說了句你不要罵我了你就可憐可憐我吧男人也是有一點點自尊心的男人也是自然現象需要愛惜她就煩了。我的小姨子嘿嘿一笑,不會這么簡單吧你從來不是什么好東西,我姐姐肯定是受你氣了,她在我們家從不受氣。好你個親愛的小姨子咱們這就說再見,你當然幫你的姐姐。我掛上電話點上煙心想趕著你的馬車帶著你的妹妹真是一句好的歌詞。你要是被帶上了就不會說我不是什么好東西了。
有一件事情真是令人想不通。咱們中國實行了幾千年的一夫多妻制,這么溫馨的制度偏偏傳到本人這一代戛然而止。不早不晚就是這一代。從前的文人可以十年一覺揚州夢,可以逃出家鄉擇偶同居,反正有女人管著鄉下老母犬子以及祖墳。現在只有前妻后妻,沒有大妻小妾。男人便是那虎狼秦國,有六國陪襯著的時候生氣勃勃呼風喚雨盡顯帝王之相,那六國連了半天的橫還是各人存著各人的心最后只好統統被干掉。六國既滅,一旦孤家寡人滅秦者秦也,男人自己就把自己族了。
有人在樓下打門鈴。
我猶豫了一下,在想要不要去看看。要是來一個沒名堂的客人今天晚上就毀了。但我忘了已經是晚上,怕郵遞員送來稿費或遠方的掛號情書當面錯過就太不好了。正猶豫我房門的門板響起了敲門聲。是我的客人,不是抄水表火表的人,會敲得重重的強盜一個。我心里想著別理他了,腳卻朝門走去。我開門。當我看到分分的臉,分分的紅紅的臉,心里又是惱火又是親切。她終于還是來了。
我發現自己其實是在等她。
我看了一眼,亭子間的燈還亮著。保姆大概在看電視連續劇或在聽電臺的《伴君到黎明》以及《悄悄話》,那里有很多的插科打諢比較煞得苦悶。有一個主持人的音色在深夜聽來特別色情。
分分給我一大袋零食,給你的毛阿。我謝過代毛阿收下。她說她沒把電影看完就出來了這電影。她還要說點理由我把她的話頭截住了,你去給自己倒杯水順便給我拿瓶啤酒。她給我拿來啤酒和香煙打火機。分分的好處是她本能地知道男人要什么。這是我第五次看到她,有的女人看到一次就好像看到了一世。她坐到我的身邊,給我倒上酒朝我親切地望著。我喝了口啤酒泡沫,是那種無法形容的清爽。
剛才大馬路上許多的人許多燈,走進你們弄堂燈也黑了人也沒了只有一只野貓攔在路的當中。一只好大的黑貓!
那黑貓不是野貓。
你看看我的臉是不是很紅很燙?分分摸著臉問。
我明白她不是想讓我摸摸她的臉而是做一個想摸的樣子就可以了。見我沒有動靜,她喝了一口水然后要我隨便講個故事給她聽聽。
好了分分,我向她伸過手去,我們還是做點動作吧。什么女人都要我講故事,豈不知我最煩的就是講故事了。毛阿要聽張大膽,級級要聽有情調的,觀眾要俗氣的,讀者要深刻的,你聽什么?我的手摸了摸她發紅發燙的臉,還是吻你算了。我把臉湊過去聞到了香水的淡香。有些吻說明彼此親愛,有些吻表示閑得無聊。我吻你是我想吻,這個動作令人神往。我有一種絕處逢生要好好吃一頓了的感覺。一個男人至少要和一個女人親密無間加上瘋頭瘋腦,才能顯示自己的男性的存在。分分你要是不反對你就躺到沙發上好了。我想起級級躺到沙發上邊揉被高跟鞋非禮的腳邊打電話的樣子。我溫和地摸摸分分的頭發。我愛摸咱們中國姑娘的黑頭發,有沒有頭屑毫無關系。分分半躺不躺的樣子,小聲說那么那么,眼睛一閃一閃的。她屬于沒心沒肺的一代。我在她的頭發陣中穿城而過。我摸摸她的鼻子鼻尖是涼的。她像動物一般真實。我繼續做下去。我百忙中抽空把電話摘了,我們繼續。我夢游般地搖擺她那突出的美麗她也尋找我的。我們在沒心沒肺地尋找和搖動。我們搖出了多少熱情歌兒知心話兒卻一言不發。她蠕動著,我像葵花一樣。我要問候我的肋骨啦可愛的分分我的小小的肋骨。這根肋骨長在我的身上將毫無感覺,但現在就不同了。我簡單地將她挪動了一下。我們不看他媽的電影現在自己來演上一個少兒不宜。沙發在等候我就收了魂認認真真地做,我愛你的貼近和濕潤,愛你的柔軟和緊張。一切的程序我都知道,但現在有一種幸福的生疏感。在做入的那一刻竟涌起感恩戴德痛快淋漓熱愛生活的心情。是了是了。感謝上帝,你一個我一個,造了那么好的東西成雙成對比翼齊飛,要不然我們怎么度過如此漫長的一生長夜漫漫。感謝分分,你姿勢準確體態生動語調積極有始有終。你章魚般的四肢出神入化。我要為你忙亂我要忙得不行大做文章。分分唱出她的聲音,不壓抑也不夸張,一聲一聲一聲一聲。分分!好也好也,我要把你吃了分分!吃!我要,我要把,這個女人,級級說的,十三點小姑娘,活活活活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