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嘉幾天沒睡覺,??也許是因為醫生給她吸了氧,這一覺躺下去,她睡得很長。
眼角的淚順著鬢角蜿蜒流進發間,??又被傭人一次次用溫熱的帕子擦拭干凈,女人忍不住嘆息。
“可憐的孩子,??在夢里也一直哭呢。”
傅承致倚在床頭的柜子上,沒有說話。
他從前聽人說人生三大悲劇,少年喪父排行首位。令嘉沒有母親,??又在這個年紀失去父親,??這樣的變故足以改變每個人的一生。
而在令嘉夢里,??她又回到了在劍橋上學的時候。
父親來倫敦,她興奮接完電話,下課后便匆匆乘著晚班火車趕回公寓,??黛西做了烤蘋果派,??『奶』媽拿來了紅酒,??大家圍坐在壁爐前,??屋子里暖烘烘的,氛圍美好得讓令嘉不愿醒,??她希望這一覺能睡得無限長,因此在夢境里把每一個細節展開。
就在她想起身到窗邊叫沈之望一起吃晚餐時候,??那挺拔頎長的背影轉過身來。
英俊的少年面孔漸漸模糊變成另一張臉,??和傅承致的模樣重疊。
令嘉突然醒悟,這只是一個夢。
因為傅承致根本未曾出現在她過去二十年的時間線里。
她攥著被角猛然睜開眼。
觸眼可及的天花板上倒映著水池粼粼的波光,??是她熟悉的地方。
摘掉吸氧管,偏頭一看,傅承致坐在床頭的椅子上,他抱著平板,??似乎在處理工作。
聞見聲響,他在頁面上簽了字,合上電腦問她,“你醒了?餓嗎?”
像是什么也不曾發生過一樣。
看著窗外漆黑的夜『色』,令嘉試了兩次,才從干裂的喉嚨里發出聲音。
“我睡了多久?”
傅承致低頭看表。
“現在是晚上十點,差不多十九個小時,你再不醒,可能又得麻煩醫生往回跑一趟了。”
在令嘉記憶中,自己一生沒有睡過這么長一覺。
在外等候的傭人已經端著托盤進門來,先給她遞了一杯蜂蜜水,又把食物放置在她身邊。
可能太久沒進食,她聞見食物的味道,胃下意識抽搐,才叫住傭人。
傅承致仿佛就已經看穿她想干什么,開口道:“這時候絕食可不是明智的選擇,令嘉,等病好了,還有很多事等著你去做。”
這句提醒又叫令嘉悲從中來。
她頭扭到一側,偷偷想擦掉眼淚,傅承致卻遞了塊帕子過來,“為什么躲?你什么樣子我都見過了,可以在我面前哭的。”
他這樣一開口,令嘉鼻子又酸了。
“你管天管地,還管我怎么哭嗎?你為什么這么討人厭?”
她奪過帕子又嗚咽起來,擦了眼睛又擦掉鼻涕,哭了好一陣,才開口道歉。
“對不起。”
“我不想這樣的,但現在的情況,真的好無語。我控制不了自己,生活好不容易稍微往好的地方轉了一點點,我爸爸就這么毫無征兆地走了,我好后悔,那天甚至沒有陪他看完一場完整的演出,如果我再多關注他一點,就會知道他壓根沒吃那些降壓『藥』,都偷偷藏在床頭的被褥底下……”
怕她流那么多眼淚脫水,傅承致趁她抽噎喘息的時間,往她嘴里灌了一口蜂蜜水。
“你覺得他為什么這么做?”
令嘉猝不及防咽下去,聽見問題,被轉移了注意力,又自責地抽噎起來。
“他不想給我負擔,他以為他不在了,我就能擁有新的人生,他一定是看見了電視里那些新聞,他真傻……”
就在父親去世后的幾個小時,令嘉為了收拾東西,回過一趟養老院。
隔壁房問她要過簽名的老太太見她回來,直追到樓梯口,把令父的遺言轉達給了她。
“爸爸相信你,以后好好的。”
那是當晚值班護士巡房時,令父睡著前拍著對方的手說的,他誤把人當做了令嘉。
像是早有預感一樣。
可當時,誰也不知道這會是令炳文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話。
令嘉眼睛都腫了還在哭,連傅承致都開始擔心,在擦下去,她會不會把腫得像桃子的眼瞼擦破皮。
他只能安慰,“你有沒有想過,這對你父親來說其實是一種解脫,換做是我躺在病床上,吃喝拉撒沒有尊嚴地被人照顧,我可能更愿意回到瑞士申請安樂死。”
令嘉:“如果他覺得痛苦,為什么不在更早的時候藏起降壓『藥』,而要最近才藏呢?最難的時候都過來了。是因為他看見了新聞,覺得我吃了苦頭,不愿意再拖累我。”
傅承致搖頭。
“我認為你小看了你的父親,令嘉。也許他努力撐過這一整年,只是為了給你留一些振作的希望呢?他知道你正處在人生低谷,所以即便痛苦也忍耐著,現在把『藥』藏起來,恰恰是因為他見到了你的韌『性』,終于放心,覺得可以撒手了。”
從這個角度去的想的話,令父留下的遺言似乎也正印證了這一點。
傅承致是個剖析人心的高手,聽完他這么說,令嘉的自責感減輕幾分,覺得稍有慰藉,但更大的失落感也隨之襲來。
那種生命中從此空缺一部分的痛苦,是任何安慰的話語都無法填補的。
眼淚流多了偏頭疼,她抬哭完這一陣,令嘉沉默了很久,傅承致也就靜悄悄坐在一旁處理公務。
手拄著太陽『穴』,手肘搭在膝蓋借力支撐著,才不至于昏昏沉沉一頭栽進床里。
時鐘又走了兩個點,令嘉才忽然又開口。
“我可能是個被詛咒的人,我媽媽為了生下我難產去世,沈之望也出了車禍,現在我爸爸也走了。”
傅承致聳肩。
“人的生命并不能以時間長短衡量,愛過的剎那即為永恒。你喜歡尼采,所以也應該比我清楚該怎么理解這一句。事實上,如果以尼采的主張作標尺衡量生命,那么,你其實才是那個被命運垂青的人……”
傅承致啪啪上來忽悠了一通,在令嘉聽得發怔時,把廚房新端上來的食物放到令嘉手中,拿勺子喂了她一勺。
令嘉下意識張嘴。
“好姑娘。”
傅承致夸獎,然后用紙巾替她擦了唇角,才接著道,“你要知道,任何人的過往都將會消失于時間之末。你的父親以全部的愛供養你,也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了滿足,即便他的種種努力最終沒能抵擋命運走向歸宿,但至少他熱烈地存在過,而你,應該成為他意志的繼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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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嘉在傅承致家里養病渾渾噩噩的兩天,還不知道她父親去世的消息已經上了熱搜。
前段時間她凌晨現身s市機場,對路人冷臉耍大牌的視頻,起初還小范圍傳播了一陣。
雖然令嘉是以演員的身份出道,但奈何臉長得太好,吸了一大圈粉絲,也算半個流量體質。娛樂圈對偶像的要求本身十分嚴苛,他們希望鏡頭下的愛豆永遠完美無缺,加上她至今只有一部作品護身,因此,從出道后便幾乎沒黑點的令嘉,終于有了可以指摘的地方:她對著路人黑臉了!
鍵盤俠們罵了三天,直到令嘉父親去世的消息被曝光,才靜悄悄閉了麥。
從時間推算,那天凌晨正好是令嘉父親病危,再回去看視頻,令嘉當時臉上的焦急顯而易見,那么一大堆陌生路人圍著她拍小視頻,還沒罵人都已經是涵養好,足夠克制了。
當然,別墅里也沒人會蠢到拿這種新聞去打擾令嘉。
到了第三天早上,令嘉睜開眼,第一次下床,終于下定決心開始籌備父親的葬禮時,她扶著樓梯下樓,卻在餐廳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