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塔天鵝》劇組籌備演員的地方在一家電影廠招待所。
令嘉到現(xiàn)場時,??發(fā)現(xiàn)門外等待試鏡的角『色』,大多數(shù)是專業(yè)舞蹈院校海選出來的年輕芭蕾舞演員,她們在會議室外頭的走廊熱身,擱窗邊兒一壓腿,??踮腳起勢,??范兒就出來了。
這感覺叫人或多或少有點兒發(fā)憷,??畢竟令嘉跳芭蕾是半罐水。
她脫了風衣給連妙抱上,臨時抱佛腳也使勁兒壓一壓。
因為制片人主動聯(lián)系的關系,??她這次沒在外頭冷板凳坐太久,只等了半個多小時,??便被人叫進門。
會議室里就只坐了兩三個人,中間的就是陸起導演,三十來歲,劍眉微挑,帶著年輕導演特有的朝氣與桀驁。
他已經(jīng)事先看過令嘉的資料,上來就叫她跳一段兒看看。
令嘉只準備了一段三分鐘的《天鵝湖》選段,??畢竟太久沒跳了,??太長就容易『露』怯。
芭蕾是一項極其嚴謹?shù)奈璧???四肢動作都有嚴格規(guī)定,哪一處錯了,感覺便不對了。但謝天謝地,令嘉小時候家里有錢,??啟蒙老師就是s市著名的芭蕾舞團首席,??童子功打得不錯。
加之她先天條件優(yōu)越,??腿長,或許稍高難度的動作因為太久沒練暫時做不了,但肢體與音樂的契合程度很好,??無論是內在的舒展還是外在的延伸,在鏡頭里看起來都非常漂亮。
無論是演戲功底,還是上鏡條件,她的綜合素質,都比之前看的演員要稍強些。
可能芭蕾技術上會有短板,但拍電影就這樣,就算他們真找一位能滿足各種技術難度的舞者來,又未見得能達到陸導的其他條件。
陸起的母親是專業(yè)的芭蕾舞演員,從小在環(huán)境熏陶中長大,他的鑒賞能力當然遠超常人。制片人余光偷瞥,見陸起從椅背上直起身,沒發(fā)話嘰嘰歪歪,知道他是滿意了。
之前還嚷嚷不要他瞎推薦,可見人類的本質正如一位名叫王境澤的哲學家所說,真香。
令嘉跳完最后一個動作,輕輕放下胳膊行了個禮,感覺小腿有點兒抽筋。
剛好陸導招手叫她過去,只能強忍痙攣,面帶笑意假裝若無其事在陸起對面坐下來。
陸起跟她聊,“雖然你舞跳的勉強還行,但這氣質不對,知道我的女主角是什么人嗎?”
令嘉:……
連劇本都沒見著影子,她怎么會知道。
她虛心求教,“您請講。”
陸起端起茶缸,慢條斯理喝了口水,潤潤嗓子,這才開始說,“徐春朝她是個小鎮(zhèn)青年,來到大城市住十平不到的單間,『逼』仄又臟『亂』,除了野心一無所有,你太養(yǎng)尊處優(yōu)了知道吧,想要演好徐春朝,你得把這層皮脫下來……”
兩個小時之后,令嘉終于知道了導演開始說話之前為什么要喝那口水。
原因無他,陸起太能聊了!
令嘉聽到后面腦速記憶跟不上,還是伍哥從旁邊遞了個本子過來給她記筆記。
導演對她上道的行為表示非常滿意。
而令嘉也隱約明白了,為什么陸起臨開機還沒把劇本搞完,卻依舊篤定自信,《水塔天鵝》劇本中所描繪的小鎮(zhèn)到城市,都留存著他母親那個年代的印記,電影構建出的人物,也都或多或少有著他所經(jīng)歷的人生里真實的影子。
甚至于整部電影都已經(jīng)烙印在導演腦子里,所有的戲劇沖突、起承轉合、生死相拼,他心中都有了無限延伸的網(wǎng)狀脈絡。
陸起講完已經(jīng)到了吃早飯的時間,他意猶未盡地輕咳兩聲,又喝了一口水,把令嘉的筆記要過來檢查了一遍。
要不說令嘉怎么進劍橋的呢,她別的天賦沒有,就是很會學習。
高強度高頻率地抓精髓歸納總結寫論文,是她念書時候的日常,能讓劍橋的老師評一等,自然也能讓陸導滿意評優(yōu)。
“領悟能力倒挺好,筆記比你跳舞強得多,先回去等消息吧。”
啊?
令嘉差點兒表情管理失敗。
本以為能跟自己聊兩三個小時,角『色』怎么說都有點兒眉目了,沒料還是回去等消息。
陸起很直接,“今天來了那么多人,總得也給他們機會試一試,萬一有人比你強呢,你那勁兒回去得再練練,我擔心你演起來不夠窮。”
令嘉眩暈狀態(tài)出了會議室,感受著門外女孩兒們一股腦投過來羨慕的眼神,心虛地吸了吸鼻子。
她現(xiàn)在負債兩億,按理說挺窮的,但心理壓力是有,實際『操』作層面還沒吃過苦,住過最小最『逼』仄的房子就是康納分來的藝人公寓,現(xiàn)在簽了合同跟傅承致住一個屋檐底下,就更難切身體會了。
吃飯時候,周伍就給她出主意,“這好辦,你跟連妙學,讓她多跟你講講心得。”
連妙倒也沒生氣,當真掏心窩跟令嘉講起來。
她上小學時候因為吃不起飯,每周去學校之前,爺爺就給她背袋紅薯干和小袋米,周日晚上交給食堂。
宿舍是二十幾個人睡舊教室改造的大通鋪。
……
“其實我也還算幸運,被康納選中做節(jié)目,還認識了你。”
連妙笑起來,“令嘉,你還記得嗎,你送我的海馬超市兌獎券嗎?兌了八百塊錢,節(jié)目組幫我轉學之后,這八百塊幫我撐了一整個學期。”
令嘉隱隱有些印象。
因為海馬是她爸爸朋友的產業(yè),在s市落戶開第一家連鎖超市時,她周末跟爸爸去剪彩,抽中了一張兌獎券『插』在書包里,因為沒有用處,周一早讀翻課本時候隨手硬塞給了連妙。
她吃驚,“節(jié)目組不是說會負責你到成年嗎?”
“我把那個學期收到的生活費寄回去了,拜托村長給我爺爺立了塊兒好點兒的碑。”
連妙說得很輕松,簡簡單單的平鋪直敘,令嘉感受到了從未感受過的艱難。
她四年級時候,還在為了每天扎哪個蝴蝶結發(fā)愁,不知道竟然真的有人,僅僅為了活著飽腹,就已經(jīng)要花掉全部力氣。
她或許也曾隔著網(wǎng)絡報道見過別人的苦難,但切實是第一次通過身邊人的視角,去重新認識感受這個世界的陰暗面。
就像她陡然顛覆的人生一樣,也許人在世間本就是一場修行。
令嘉還依稀記得小時候的連妙很認真、很沉默,剛來班上錄節(jié)目時,被其他同學排擠,每次站起來回答問題,都因為鄉(xiāng)音惹得全班哄堂大笑。她那時還太小,隱約覺得這樣不對,卻不知道要怎樣做才能改變她的處境,只能認真跟連妙做朋友,隔三差五往她書包里塞塊橡皮,塞塊兒糖,希望她能開心些。
只是無意間種下的種子,未曾想在十幾年后開出花來。
人在低谷時,有人陪伴和沒人陪伴,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至少對于令嘉而言,從進康納到現(xiàn)在,連妙輕聲細語的安慰陪她渡過了大多數(shù)坎坷。
—
午餐剛結束,令嘉從導演“回去等消息”的打擊中抬頭,又拔腿邁入人生另一項陰影中——
該去圍觀傅地魔打橋牌了。
她都沒來得及換身衣服,司機就已經(jīng)趕到。
令嘉奇怪,“我不是還沒給他發(fā)消息嗎?”
周伍心虛:“對不起妹妹。”
把手機往背后藏,“傅先生他問,我又不能撒謊……”
令嘉在周伍和連妙目送中挪步上車。
關上車門后,自己動手解了系腰上的紗裙,拔光貼在腦袋兩側的白羽『毛』,盤成圓髻的頭發(fā)拆散,問司機,“我們去哪兒?”
“傅先生的朋友家。”
—
傅承致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華裔二代,在國內稱得上他朋友的人,扳著指頭都能數(shù)的過來。
這次聚會正巧還是因為新投項目的需要,他提前召來了常駐倫敦的法律顧問喬治,再加幾個項目上的合作伙伴,后又添了席霖和一個在倫敦念書時候的朋友湊一塊,這才成了局。
“承致,你最近怎么跟在國內生根了似的,什么時候回倫敦啊?”
傅承致瞅著牌面,隨意扔了一張黑桃5下去,“倫敦節(jié)奏太緊張,我也需要修養(yǎng)生息的時間。”
“是因為你的小寶貝兒吧。”
席霖咬著煙,示意女伴替自己點火,毫不留情戳穿他,“我跟你們說,承致他有多壞,連哄帶騙搶了個小姑娘帶身邊,天天溫香軟玉伺候著,他哪里舍得回去。”
“打住。”傅承致撇他提醒,“你情我愿的事兒,怎么能說搶?”
“這話別人說我信,從承致你的嘴巴里講出來,怎么就一點都不真實。”
語落,傅承致下家的那人微笑起來解了粒襯衫扣子,跟著出牌。
“崤之,你別跟著起哄。”
傅承致事先聲明,“她小脾氣還挺多,等會兒人來了別打趣她。”
這從來只知道賺錢不近女『色』的資本家突然變『性』子,直到聽他親口蓋章還有些不真實,個個都追著席霖打聽。
“承致來s市沒幾天呀,什么時候的事兒?怎么半點兒沒聽見消息?”
“還真是搶的啊?”
席霖享受著眾星拱月,不緊不慢道,“承致要非不承認,那倒也不能說搶,說換唄,他投了一個要破產的企業(yè),把人家小女兒換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