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車行,兩人一個鉆進小屋,一個跑去庫房。
雷子左看看,右看看,摸不清狀況,最終選擇去騷擾蔣煙,他把庫房門關上,有些八卦地問她:“燼哥怎么了?”
蔣煙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翻閱她一直學習的圖冊,“沒怎么啊。”
“沒怎么他怎么好像心不在焉,我叫他都沒聽見。”
“想事兒呢吧。”
“想什么事?”
蔣煙岔開話題,“對了,一直沒顧上問你,阿姨最近怎么樣?”
提起母親,雷子的表情明顯比之前松弛許多,“病情已經平穩,雖然還沒有好轉,但沒繼續惡化已經很不容易了,昨天我聽醫生說,過兩天瑞士那邊正好有醫療隊來中國考察,應該是去北京,不知道會不會到岳城,如果不過來,我準備帶我媽去北京看看。”
蔣煙點頭,“這是正事,你先打聽著,我也問問那個叔叔,他們最好能過來一趟,阿姨還是不適合坐飛機,挺折騰的。”
雷子只顧感謝蔣煙,已經把剛剛余燼的異樣拋到腦后。
余燼躺在那張小破沙發上,一本雜志扣在臉上。
他心口有些燥,貓撓一樣,活了二十八年,外人一口一個大神叫著,好像很了不起的樣子。
今天讓一個小丫頭給親了。
親完她好像還很得意,問她是不是第一個親他的人。
書沒拿開,余燼睜開眼睛,長長的睫毛掃在光滑的紙張上,眼前一片灰蒙,只有底部透出一點光。
女孩的唇柔軟,溫熱,帶一點草莓奶油的味道。
“我想要這個。”
腦子里不停回想這句話,和她靠過來那個瞬間。
余燼忽然覺得,好像之前一直擔心糾結的那些東西,都是浮云,為什么要為還沒發生的事放棄人生中的一些可能。
他活了二十八年,才碰到這樣一個女孩。
如果她沒有耐心,什么時候不喜歡他了,跑掉了,他會難過嗎。
應該會吧。
師父打來電話,問他什么時候過去,余燼打開小屋的門,大廳里只有雷子。
他說過幾天,“等我手里的活兒交了就去。”
紀元生叮囑,“帶著你媳婦。”
余燼頓了一下,“好。”
余燼那輛車所需的零件到齊后,他便投入忙碌的工作中,連續兩天都很晚回去,雷子也有自己的事情做,只有蔣煙,不用加班還陪他們待在車行,晚上六點多給兩人準備吃的。
有一回她特意回家自己做了兩個菜,雷子簡直受寵若驚,“這待遇太好了,想不到你做菜這么好吃!”
蔣煙偷偷看余燼,兩道都是他愛吃的菜,他吃了很多。
她又給他盛了一碗飯,他接了。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只是雷子漸漸覺得余燼有些不對勁。
余燼的習慣,干活時旁邊不喜歡有人打擾,更不能吵他,盯著他看。
可蔣煙那小丫頭眼睛都快黏在他身上了,他也沒說一個不字,她甚至搬了個小凳子就坐在他旁邊,手掌撐著下巴光明正大的看。
余燼知道她在看他,沒有排斥,沒有像以前對別人那樣露出不耐煩的表情,看起來好像還很享受她略帶崇拜的目光。
他偶爾還抬起頭看她一眼。
不對勁,不對勁。
雷子覺得,一定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
蔣煙一直覺得,改車時的余燼最有味道,有時需要調整很低的位置,他會平躺在地上,仰面面對車底,恰到好處的身體線條加上那張略帶痞氣的臉,和偶爾用力的悶哼聲。
又鮮又欲。
這幾個字用在他身上,再合適不過。
二十八歲,介于男孩與男人之間最好的年齡,別人有的他有,別人沒有的,他也有。
蔣煙的目光太直白,余燼瞥她一眼,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蔣煙回神,“什么?”
“水。”
她立刻小跑著給他拿過來一瓶水,都忘了自己的腳還沒完全好。
余燼喝掉一半,看了眼時間,已經快十點。
他抬起頭,“很晚了,你先回去吧。”
蔣煙搖頭,“我跟你一起。”
余燼沒說什么,低頭繼續弄。
過了大概十分鐘,他放下手里的工具,起身去衛生間洗手,雷子偏頭看他,“燼哥?”
“今天到這吧。”余燼把地上的工具往旁邊踢兩下,清理出一條路。M.
雷子愣了愣,“可是你這車明天……”
余燼:“明天再弄,來得及。”
雷子只好也收拾東西去洗手,蔣煙回小屋把自己的小包包拎出來,跟著余燼往出走,雷子最后出來鎖門,他住在相反的方向,打了招呼自己走了。
余燼和蔣煙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
今天比每天都冷,蔣煙戴了那條黑灰條紋相間的圍巾,余燼依舊穿的很少,他好像不怕冷一樣,身上永遠熱乎乎的。
到了家門口,蔣煙像往常一樣說晚安,余燼低聲嗯,“晚安。”
他補了一句,“早點睡。”
“嗯。”蔣煙仰起頭看了他一下,伸手摸了摸身上的圍巾,“明天……我還戴這個。”
說完這句話,她沒有等余燼說什么,轉身跑回家。
余燼回家后沒有換衣服,也沒去洗漱,他一邊往陽臺走一邊摸了根煙出來,靠在欄桿上的同時點燃那根煙。
他很沉默,煙蒂落在衣服上。
他目光望向自己家的客廳,盯著墻上那座老舊的鐘擺,那是房東奶奶留下的,他一直沒有搬走,還好用,每天整點敲鐘。
直到隔壁的燈熄滅,窗簾再透不出光,余燼才熄了煙回到客廳,悄聲擰開門鎖,重新回到車行。
這一晚他忙到后半夜兩點多,總算結束,明天可以按時交活。
以前他忙到這樣晚,通常都不會回家,直接在小屋那張單人床上睡了,可現在不行,早上還有個小鬧鐘準時等在門口跟他一起來。
余燼回家收拾完躺在床上時,已經快凌晨三點。
他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沒有睡意,過了會,他起身打開衣柜,左下方的格子里只放了那把傘和蔣煙的圍巾。
余燼把圍巾拿出來,對著鏡子,在自己的脖子上繞了兩圈。
圍巾質地柔軟,暖和又舒適。
他欣賞了一會,摘下折好,放在明天要穿的衣服旁。
余燼的生物鐘很準,不管晚上幾點睡,早上都會準時醒,七點半,他已經洗漱收拾完畢,走到陽臺那邊拉開窗簾。
外面一片雪白,銀裝素裹,光線有些刺眼,他瞇了瞇眼睛。
下雪了。
今年的初雪。
外面像是換了個世界,白的亮眼,雪的味道清新,一絲涼意隱隱從細微的窗縫鉆進來。
余燼看著天空依舊飄落的雪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走廊有聲音,沒有一會,蔣煙過來拍他的門,聲音很急促,像是發生什么事。
余燼過去開門,蔣煙笑的很開心,“余燼,下雪了,你看到了嗎?”
她有些興奮,“好大的雪,特別漂亮,你收拾完了嗎?我們一起下樓,雷子哥那天還說等下雪要堆個雪人呢。”
余燼很平靜,臉上沒有笑意,甚至有些冷。
蔣煙覺出不對,小心問他:“余燼,你怎么了?”
余燼走到沙發旁撈起那件黑色的毛呢大衣套在身上,“我不喜歡下雪。”
他先出門,蔣煙回頭看了眼沙發上那條被他落下的圍巾,心里隱隱有些失落。
他心情好像不好,蔣煙安靜跟在他身邊。
一整天余燼都很沉默,自己在小屋待著,他的朋友過來取車他也沒說幾句話。
蔣煙不知道他不高興的原因是什么,也沒有問,中午吃飯時給他送了一份面,隨后默默退出房間,沒有打擾他。
下午蔣知涵打來電話,說明天要過來玩,“大神哥哥答應要教我幾招!這絕好的機會可不能錯過。”
蔣煙問什么時候答應的。
蔣知涵說前幾天。
蔣煙心想那是前幾天,現在他可能沒有那個心情教你怎么打游戲。
下午余燼提前離開車行,不知道去哪了。
蔣煙和雷子一直到下班時間才走。
冬天天短,現在外面已經擦黑,雷子說今天沒倒出空,明天再堆雪人。
蔣煙一個人回家,雪下了一整天,到現在還沒停。
地上的雪很厚,踩上去咯吱咯吱,不知是哪個愛玩的小朋友團了幾個雪球堆在地上,蔣煙不小心踢跑一個,雪球被壓得很實,滾了好遠也沒碎掉。
進了小區,蔣煙意外發現余燼斜斜靠在樓道旁。
他手里拎了一提罐裝啤酒,整張臉隱在暗處,看不清表情,如果不注意,可能都不會發現那里有人。
看到蔣煙,他站直身子。
兩個人都沒說話。
蔣煙走近了,余燼開口,嗓音很低,“對不起,早上我語氣不好。”
蔣煙輕輕搖頭,“你心情不好,我沒有生氣。”
余燼抬了抬提著啤酒的手,“會喝嗎?”
蔣煙點頭。
他手掌撐著門板,等她進去,“陪我喝一點吧。”
余燼把她帶回家。
天黑了,家里窗簾沒拉,外面的夜色比往常亮一些,大概是因為下雪了。
余燼把啤酒擱在茶幾上,脫掉大衣隨手扔到一旁,徑直坐在沙發前的地板上,拆開塑封打開一罐,“隨便坐吧。”
蔣煙沒有去坐沙發,也跟著他坐在地板上。
余燼扔給她一個小墊子。
蔣煙墊在地上,坐在他旁邊。
說是讓她陪他喝一點,但余燼沒給她酒,把桌上一罐沒開過的可樂遞給她,蔣煙接了,卻沒打開。
他習慣性摸出一根煙咬在嘴里,想起她在,便想放下。
可蔣煙已經先一步拿起桌上的打火機,摁出火苗,送到他嘴邊。
她太乖了,余燼隔著搖曳的煙火凝視她,偏頭湊過去,點燃那根煙。
今天他很反常,蔣煙猶豫許久,還是小心開口,“余燼,你是不是有心事?”
余燼指尖在煙灰缸上輕點,目光落在前方某一處,許久沒有說話。
蔣煙握著那瓶可樂,反復在膝上碾壓,“是因為我嗎,是不是我給你壓力了。”
余燼偏頭瞧了她一會,抬手在她腦袋上揉了揉,“跟你沒關系。”
動作親密,蔣煙心口晃了晃。
余燼收回手,淡淡說,“我不喜歡下雪。”
這已經是他今天第二次說這話。
蔣煙沒有插嘴,如果他有想傾訴的話,會自己說出來。
過了會,余燼說:“我媽死在下雪天。”
蔣煙意外又震動,想到早上她因為下雪興高采烈的樣子,她很快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
“沒事,她已經去世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那么久遠的過去,那時余燼才幾歲吧,還很小。
蔣煙心里有些難受,聲音也不自覺低柔起來,“阿姨一定很愛你。”
余燼嘴角扯了扯,自嘲般笑了一聲,“也許別人的媽媽是吧,但她不是。”
“她不愛我。”
余燼幾口將手里的啤酒喝完,將易拉罐捏扁,扔在一旁,“你信嗎,她曾幾次想殺掉我。”
蔣煙怔怔望著他,眼睛里透著不可思議和震驚。
在那段沒有愛情的商業聯姻里,余燼的母親無時無刻不想離婚,在她終于下決心離開時,發現自己懷孕了。
她恨這個孩子,覺得是他把自己捆綁在這個家里,她曾幾次偷偷去醫院準備流掉他,有一次甚至已經上了手術臺,最后都被家人發現,及時阻止她。
生下余燼不久,她患上抑郁癥,那幾年間,她一次都沒有抱過余燼,直到去世。
余燼從沒體會過什么是母愛。
他曾想自己到底哪里不好,母親要這么討厭他,后來長大一些,隱約知道原因,他又想,他們還不如離婚,那樣母親的病也許會好,對他的態度也許會改變。
幼兒園發小紅花,別人第一時間獻寶一樣給爸媽看,告訴他們自己得到了夸獎。
余燼不能給母親,父親整天在外忙工作,常常見不到人,他只能悄悄把小紅花壓在書包底下。
沒人知道他有多優秀,沒人知道他的書包底下壓了多少小紅花。
余燼望著窗外茫茫白雪,聲音壓抑又克制,“我又恨她,又想她。”
蔣煙忍不住靠近,抱住他的頭,把他摟進懷里,用自己小小的身體暖著他。
她沒有說任何勸慰的話,只這樣安靜抱著他。
這樣的余燼讓人心疼。
也許他母親的人生是不幸的,但余燼沒有錯。
好險啊,差一點就沒有余燼了。
余燼閉上眼睛,環住她纖瘦的腰。
兩人擁抱許久。
余燼平靜一些后,蔣煙松開他,兩人稍稍隔開一點距離,都在壓制心內隱隱的躁動。
他又打開一罐啤酒。
隔了會,“你呢。”
蔣煙思緒被打斷,“什么。”
“給你糖,為什么哭。”
蔣煙愣了愣,想起那次在他車上發生的事。
“沒什么,我只是也想到我媽媽了,我媽媽去世前也曾給我買過那種糖。”
蔣煙沒有說的太細致,她的故事跟余燼剛好相反,她的媽媽特別愛她。
但這個時候不適合說出來。
余燼也沒有再追問。
雪停了,天上沒有月亮。
路上行駛的車速度很慢,行人也很慢,整個世界好像都慢下來了。
余燼一個人喝了三四罐啤酒,蔣煙也沒有回家,兩人就這樣坐在地上,靠在沙發旁睡著。
早上余燼先醒。
幾罐啤酒也還好,沒到宿醉的地步,但頭也有些昏沉。
他垂下眼睛,看到身上的蔣煙。
小姑娘好像很冷,整個人縮成一小團窩在他懷里,臉頰貼在他胸口,睡得很沉。
他的手摟著她的身體。
不知最開始是誰先靠近。
余燼凝視著懷里的女孩,她姿態放松,好像特別信任身邊的人,把自己整個人都交給他。
她睫毛比他的還長還密,像漂亮的洋娃娃。
紅唇水潤,讓他想起那個帶著草莓奶油味的淺吻。
余燼伸手將貼在她臉上的幾根頭發撥到后面去。
蔣煙醒了。
發現自己躺在余燼懷里,蔣煙下意識起身離開,但余燼的手控住她后腦,不讓她動。
兩人對視一會。
余燼的目光落在她眼睛上,慢慢下移,直到她的唇。
蔣煙心跳得厲害。
他指尖動了動,身體傾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