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還在下,一陣一陣的天水如用之不盡取之不竭般自天空一波一波潑下。
在齊明山外的道路上,一匹被暴雨遮擋,已經看不清模樣的好馬嘶鳴一聲,重重滑倒在地!
在向前奔馳的半途中倒在底下,還具有的慣性將馬背上的騎士朝前重重甩出!
驚險之間,那騎士在半空中凌空一個翻身,很快站穩在地上,他匆匆回身去看倒在地上的駿馬,只見對方身上并沒有顯眼的傷痕,但正側躺在地上重重喘息,顯然正累得不輕。
他伸手安撫似的拍了拍駿馬的背脊與鬢毛,卻也并沒有在這里浪費太多的時間,不過一會兒就自地上站起,辨認好前行的方向之后,就飛快照自己的目的地跑去!
剩下的路程也并不遠了,大概半個時辰后,他和徐丹瑜一樣渾身濕漉的出現在齊明山小鎮下的街道上。
而相較于舉棋不定,徘徊兩端的徐丹瑜,他的目光更堅定,步伐更輕快,不過幾個呼吸之間,就來到了湛國公府在此的小院之前。
但輕松也到此為止了。
被冷風吹熄了的燈籠與開了一道縫卻沒有人看守的大門讓他眉頭皺成了一個疙瘩。
他盯著前方半晌,繞了一圈到府邸的背后,沿著墻根一跳,就如梁上君子一般上了圍墻。
此刻的正廳之中。
或許是現在那叫人窒息的氣氛、或許是徐善然那可怕的表情、也或許真是被說中了內心的想法,徐丹瑜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臉頰上的肌肉不住的彈跳著,目光閃爍之間,垂在身側的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
現在這里除了徐善然與他之外沒有其他人。
但是還有許多人在外頭……
徐善然就算再可怕,她也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子。
但是外頭的那些人……
徐丹瑜正自掙扎之間,又聽徐善然輕笑了一聲。
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到自己妹妹臉上,他聲音干澀的問:“……你笑什么?”
“哥哥你的表情非常完美,已經足夠回答任何問題了。”徐善然輕描淡寫說,“‘殺了我’這個想法是不是真的很具有誘惑力?它對我來說,也差不多,而且我還沒有你那么多的顧慮:這里都是我的人,就算我手無縛雞之力,他們也能夠輕而易舉的將你殺掉,分尸,尸塊拋入江中……今夜的大雨叫路上再沒有其他行人,是不是很完美?那么只要處理掉哥哥與你的書童,誰知道我做了什么呢?”
她又是一笑:
“就算有人知道我做了什么,那也一定不會是父親母親。既然不會是父親母親……哥哥,你出身不夠好,手腕不夠好,現在還是別家的探子,你說誰會為你出頭撐腰呢?再算真有人為你出頭撐腰,那又怎么樣?死人還需要這個東西嗎?”
火光也遮掩不住徐丹瑜臉上的慘白。
但他強撐著說了一句:“妹妹,你沒有這么做!”
“——是啊。”徐善然拖長聲音說了一句,“我沒有這么做。”
她的目光落在徐丹瑜臉上,那樣的冷然;她唇角的笑容又恢復了平常,靜謐到沒有感情。
她平靜地說:“因為我還在思考,我到底要不要為眼前這個人擔上弒親的名頭。”
那‘弒親’兩個字由徐善然說出口的時候,仿佛真有一柄利劍直貫入徐丹瑜的心口!
徐丹瑜一時有些站立不穩,他神思不屬地退后一步,小腿撞到后邊的椅子,踉蹌一下后整個人都做倒在椅子上。
“哥哥不需要太擔心。”徐善然莞爾一笑,“因為現在我有一個更好的主意了。對了,”她突然轉移話題,“哥哥不妨說說今天發生的事情吧?比如你下了山之后,你都做了什么事,以及都見了什么人。”
徐丹瑜嘴里發干發苦,這些都讓他的聲音有點失真:“妹妹不是厲害得都知道么……”
“我倒是都知道,就不知道哥哥知不知道那些是誰呢?”徐善然反問。
徐丹瑜一下緘默下去。
哪一個執棋手會告訴棋子自己的思路?
哪一個主人會告訴看門狗自己的想法?
徐善然也不以為意,她說:“既然哥哥不知道,那我就來說說吧。今日找你的是謝黨的人。這個詞哥哥應該不陌生,這是朝堂中以謝閣老為首的一批黨派。這個黨派之中上自中樞大臣錦衣衛,下至地方官員舉子學生,應有盡有……對了,周姨娘曾經就是這一黨派中隸屬于黑暗的一員。她在湛國公府潛伏了近十五年,為著那些黨派眾人,都犧牲自己替仇家生了一對雙胞胎,最后還落個沒有下場,真是可惜可憫。”
這些幕后的事情徐丹瑜調查過一些,但他當然知道得并不清楚,此刻他幾乎有些發癔:“那、那你是說……”
“你和她當然是徐家的血脈。”徐善然輕描淡寫說。
“你、你——那我?我——”
“哥哥怎么會以為自己身上沒有留著徐氏的血呢?”徐善然笑道,“徐家像是替別人養孩子的人家嗎?”
那我之前所做的一切,一切的一切,我日日夜夜提心吊膽,我犧牲了我的親姐姐,我韜光養晦,我明明是四房很長一段時間唯一的男丁,卻活得像個下人……我做了那么多不可以說的事情將自己逼到現在的地步,都是為了什么?
徐丹瑜的目光就如眼前的燈光那樣飄搖閃爍。
他茫無目的的四處看了一會,最后盯在徐善然身上,死死地盯在徐善然身上……
但徐善然卻不以為意,她就像是沒有看見徐丹瑜的表情那樣,繼續往下說:“既然已經弄明白了一些事情,那我們正好繼續。”
“哥哥,”徐善然的聲音輕飄飄的,落在徐丹瑜耳朵里,卻如同有千斤之重,“作為徐氏子弟,你為家族做貢獻的時候到了。”
“你說……”什么?
“謝黨代表著文臣的利益,我們卻是勛貴一派的。兩者之間的矛盾幾乎不可調和。謝黨越有實力,我們的處境就越糟糕……而謝黨早在那么多年前就沖我們下手,”徐善然淡淡一笑,“我們反擊也沒有什么奇怪的吧?”
“現在正好,他們找上了哥哥。哥哥這個釘子確實有用,能夠接觸到許多外人幾乎接觸不到的事情。我相信他們會妥善利用哥哥、并且為了妥善利用哥哥,也會適當給哥哥一些權力的——”
“你,你是要我?”徐丹瑜都口吃了。
“沒錯,我是要你成為徐家反插入他們那里的釘子,為我們提供情報。”徐善然說。
“你在開玩笑?”這是徐丹瑜的第一反應,他飛快說,“我是徐氏子弟!我和你們流著一樣的血——”
但徐善然也很快,在對方剛剛開腔的時候,她也接下去:“——那又怎么樣?”
徐丹瑜幾乎呆住。
徐善然又笑,笑容還是很平靜,只是眉間凜冽:“哥哥是覺得徐氏缺孩子?缺妾生子?缺釘子生的孩子?我的好哥哥,今天發生的事情還不能讓你清醒一點?最好不要浪費我們兩個人的時間……”
徐丹瑜如同死了一般沉默許久,然后他問:“如果我不答應呢?”
“那就請哥哥上路吧。”徐善然平靜說。
正廳的窗戶似乎被風吹著了,發出好大一聲“砰”響。
徐丹瑜被刺激似的劇烈抖了一下,他豁然抬起頭,目光卻并不敢看向近在咫尺的徐善然,而是牢牢盯著那發出聲音的窗戶上!
那是位于屋子兩側的窗戶,外頭的風刮得再大,也不至于將這一扇窗戶都給吹著了。
而剛剛徐善然說的,她正好說的……
徐丹瑜幾乎可以確定,這窗戶后邊、這廳堂后邊,正藏滿了徐善然的人。
他們就躲在黑暗的角落,只等他回答一個‘不’字,就沖出來,殺了……殺了……
徐善然是認真的。
仿佛一塊堅冰落入心臟,被心臟緊緊包裹著的冷和疼。
他如果不答應,徐善然就會在這個地方,在這個時候,直接將他殺死!
屋外嘩啦啦的大雨不知什么時候變小了。
徐丹瑜在一刻鐘之前回自己的屋子里,整個廳堂除了徐丹瑜之前所站地面一道蜿蜒的濕痕之外,就只剩下徐善然一個人在。
她坐在位置上,手邊的熱茶已經涼了,一直盯著的火光也顯得晦澀,就如同這獨自坐在廳堂中的人所給人的感覺似的晦澀。
但這樣的寂靜并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徐善然就自座位上站起來,跟著目的明確的直直走向那扇在她和徐丹瑜交談之中發出聲音的窗戶。
這扇雕花窗格位于屋子的左側,此刻正虛掩閉合著,她走到窗戶面前,伸手將其向外一推……
徐善然的視線就和呆在窗戶底下的人的視線對上了。
那個人正靠墻坐著,一身衣服都被暴雨澆濕了,此刻就像從水中撈出來似的,連自己坐著的那塊地都被浸濕了。此刻他一只腿直伸,一只腿曲起,正搭手在曲起的那只腿上,聽見了腦袋上的聲音,也并沒有起身,而是直接向后仰了仰腦袋,視線就自下而上,對上了徐善然看過來的目光。
徐善然:“……”
邵勁:“……”
徐善然:“你……”
邵勁:“你……”
兩個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下。
徐善然問:“你想說什么?”
邵勁有點拿不定主意:“你先說?”
徐善然并沒有推遲,她本來也就習慣占據主動,她問:“你要不要先換身衣服?”跟著淡淡笑起來,話里倒是調侃多余針對,“聽我和徐丹瑜的對話聽入迷了,都忘了先去換身舒服的衣服了?”
邵勁笑了笑:“也不是,就是……”他想解釋,但突然發現確實不知道怎么解釋自己聽墻根的舉動,最后居然只好說,“確實有點入迷……”
他的聲音越說越地,最后只看著徐善然唇邊那淡淡的笑意了。
徐善然等了一會,見邵勁始終沒有說話,又接著問:“下午不是才回去的嗎?怎么又過來了?”
“聽到你家里的事情了。”邵勁老老實實的話,“本來已經到京城了,但是還沒來得及做事就又聽到你祖母不好,我想這個時候最好來見見你。”
“一天之中就趕了這么多路,累不累?”徐善然問。
“是挺累的。”邵勁說。
徐善然笑:“我身邊還缺人啊?”
“說不定就缺我一個呢。”邵勁惆悵。
徐善然忍不住彎了彎唇角。
邵勁還是保持著自己坐在原地抬頭的姿勢。
這個姿勢并不太舒服,身上緊黏著身體的衣服當然更不舒服,但他并不想動,只有些執拗地看著徐善然的臉,就像他之前執拗地不離開,將徐善然與徐丹瑜的對話從頭到尾都聽了個遍那樣——
他本來以為自己不會說出口的。
但是最后,他還是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輕輕地問:“善善……徐丹瑜的事情,從頭到尾都是你在布置的吧?徐丹瑜本來不一定會走到這個結果的,是你牽著他、牽著謝黨的人,制造出這個結果的吧?”
徐善然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地上的男人。
對方在說話的時候抬手抹了一下臉,但這并沒有效果,不管怎么樣,他都渾身濕漉漉的,隨便動了一動,就是一連串的水珠掉下來。
她聽見他剛才出聲的腔調,看見他剛才說話的表情。
那樣的話里并沒有太多的指責責怪,但是對方自己的嘴唇微抿著,眉宇間有很沉重的郁氣。
他就這樣坐在那里,耷拉著腦袋沮喪地看著她。
又可憐又可愛。
作者有話要說:睡、睡過頭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