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方貼身小廝是被人用刀鞘拍醒的。
他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看見蒙蒙亮的天色以及一群穿捕快衣服的人站在眼前。
他們大聲說了些什么,但這聲音傳入貼身小廝的耳朵里,更像是一種巨大的、不知名的嗡嗡聲,像無數(shù)昆蟲擠在一起所發(fā)出的噪音。
我這是怎么了?
我這是在哪里?
他困惑地想著,但這樣的困擾如同清晨的迷霧那樣很快消失在灼灼的日光之下。他的耳朵旋即恢復的功能,他也跟著記起來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自己昏迷前所見的最后景象!
因此他在面前這些穿公差衣服的人“你是什么人!”、“躺在這里做什么!”的喝問之下,很快自地上跳起來,焦急說:“我家少爺被人綁了進去!你們快去救他!”
一群圍著小廝的公差面色古怪的相互看了看。
那最先用刀鞘敲小廝臉的公差問:“你家少爺是哪家的少爺?”
“我家少爺是懷恩伯的長子!”
“你說他進去了?”那公差又問。
“沒錯,被人扛進去了!這里面一定窩藏著盜匪,你們快點進去看看!”小廝焦急說,回憶著邵方被扛進去的畫面,便恨不得立刻上前叩響緊閉的大門。
但顯然他的焦急一點都沒有影響到站在巷子里的眾位差人。
他們一個個抱著雙手,古里古怪要笑不笑的看著急得團團轉(zhuǎn)的小廝,還暗自交頭接耳,悄聲說些什么:“好久沒見到這么實誠的家伙了……”
“簡直太傻!”
“也不知怎么被他那個少爺給選上的……”
這些人的態(tài)度叫小廝的眉頭都擰成了個疙瘩,他正疑神想著是不是有些不對勁,那為首的公差就喝一聲:“行了,別拖延了,上去叩門!”
當下就有兩個面貌比較年輕的差人應(yīng)了一聲,直接上前用力叩門,嘭嘭嘭的跟擂鼓一樣響:“開門開門,例行巡檢,例行巡檢!”
那閉合的大門之后似乎傳來了些響動,小廝正擔憂自己少爺會不會受傷,剛要上前囑咐這些差人,就見那兩個叩門的差人對視一眼,跟著退后兩步,突然用力合身前撞,直接就撞破了大門!
聲音卡在喉嚨中的小廝正目瞪口呆,就聽里頭傳出高高低低的屬于女人的驚呼之聲!
等等,怎么會有一群女人的聲音出現(xiàn)?
他懵了半晌,被那一群差人裹挾著進了門,就見一群女人衣衫不整的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在庭院中亂竄……
等等、等等,小廝的腦筋都有些轉(zhuǎn)不靈活了,這些都是私妓——?
不應(yīng)該啊,怎么可能……
自己剛才說了什么?
說了自家少爺在里頭,還、還說了少爺是懷恩伯府的長公子……
他的冷汗唰一下就下來了。
他突然開始期待自己少爺真的被人打暈扛走到別的地方去了。
邵方覺得自己做了一個五彩繽紛的迷幻似的美夢。
他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片溫香軟玉之中,他左擁右抱的好不逍遙。
而那些美人們,雖然面目迷迷糊糊的,但個個身段都是一流,長腿微抬、玉臂輕舒之間,說不出的風姿動人。
他就情不自禁的沉迷下去、沉迷下去、直陷入那一幕幕色相之中不能自拔。
所以當破鑼似聒噪在耳邊響起,當冰冷襲上面頰的肌膚的時候,邵方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破口大罵:“什么人來攪爺爺?shù)暮檬隆?br/>
然后就有帶笑的聲音奚落他:“這位小爺,知道您是爺。但也且先睜開眼睛披上件衣服遮遮身子,如何啊?”
邵方愣了一下。
他用力甩了甩腦袋,讓還有點渾噩的頭腦真正清醒過來。
然后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床榻上,榻邊還立著一個披著衣服的陌生女子在瑟瑟發(fā)抖。
他又看向剛才聲音傳來的方向,就看見一眾公差站在屋子里頭,臉上帶著嘲諷的笑容,而他的小廝,正在這一群公差之中,縮頭縮腦的站著。
邵方很快搞清楚了自己的處境。
他的心臟一路往下沉著,直沉到腹腔之中,臉色也飛快變得鐵青,他說:“有人對我仙人跳!”
那公差笑道:“這就不管我們的事了,小伯爺先穿好衣服出去吧。我聽說方大人已經(jīng)準備好了折子,但現(xiàn)在再趕趕,說不定也趕得上說服方大人相信小伯爺?shù)脑捘兀俊?br/>
公差口中的方大人正是朝廷中的一位言官,一向以敢說敢罵聞名。
去說服這樣的人?
只會被對方先兜頭當街罵上一頓,再將這件事拿到朝廷上,作為“勛貴子嗣仗勢欺人目無法紀私下賄賂朝臣”的證據(jù)再罵上一頓。
他深吸一口氣,不再與這些下九流的公差廢話,青著臉穿好衣服之后,就直直走出屋子。
“少爺……”小廝湊近來低聲說道。
邵方一腳將小廝踢了個跟頭,拂袖罵道:“還不跟我回府!”
小廝也不敢作聲,捂著撞疼了的額頭,快速自地上爬起來,跟上掩著臉往外走的邵方,一路直回到懷恩伯府去。
這時候正正好就是眾位大臣上朝的時間。
懷恩伯邵文忠已經(jīng)穿戴好衣服,正在廳中吃著早飯。
邵勁因為要進宮做侍讀,雖然現(xiàn)在圣旨還沒有真正發(fā)下來,但也要入宮先陪伴代王,所以也起得很早,正跟邵文忠一起吃早飯。
至于姜氏自不用說,當然也陪坐在一旁。
因此邵方快步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雖說不上和樂融融,但也規(guī)矩儼然的一幕。
他的目光登時就如同釘子一般釘在邵勁身上,又握了握拳頭,只覺得一把野火在心間燒得難受極了。
廳中的三人自然也看見了從外頭走來的邵方。
邵勁先離座給邵方行禮,淡定的說了聲:“大哥好。”
邵方氣極反笑,說:“有你這個好弟弟,我怎么會不好呢!”
邵勁的臉上恰到好處的露出些訝色來,就仿佛他真的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大哥何出此言?”
邵方正要說話,邵文忠就先出聲打斷了兩兄弟的對話。他皺眉盯著邵方,尤其是對方身上和昨天一模一樣的衣服,問:“你是怎么回事?昨晚去了哪里?”
邵方也顧不上和邵勁互掐,立刻跪倒在地,哭訴說:“爹,孩兒被人仙人跳了!孩兒被人敲暈了扛進私妓那里去,又被公差抓到,那些公差說方大人正要上折子斥罵這件事情——爹你一定想不到孩兒是被何人所設(shè)計!”
邵文忠的面頰抽了兩下:“——你說什么?”
姜氏心頭猛地一跳,眼見不好忙要阻止:“等等——”
但已經(jīng)太遲了。
邵方已經(jīng)將那人大聲的說出來:“就是邵勁!是他陷害孩兒的!”
仿佛始終遮著那些骯臟的、可笑的、污穢、粉飾一切事物的遮羞布終于被扯下來了。
這廳堂之中竟然寂靜了兩三秒鐘。
邵勁嘴唇連著抖了好幾下,才把快要溢出喉嚨的笑聲給壓下去。他將頭埋下去,不叫其他人看見自己古怪的神色,但埋下去的同時還惦記著悄悄瞟了邵文忠一眼,只見邵文忠臉青得都跟那青銅雕塑一樣了。
他也不無感慨,心道這男人覺得一整個家子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現(xiàn)在好了吧,被活生生的甩了響亮的一耳光,實在是該啊!就可惜這時代沒有照相機,不能把這個給永遠定格下來貼在臥室的墻上,不然每天對著樂一樂,肯定特別有利于身心健康發(fā)展!
“……為什么是你弟弟陷害你的?”邵文忠壓抑的嗓音就如同暴風雨的前奏。
邵方也是被擺了這么一道氣得糊涂了,竟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兀自憤懣說:“我昨日聽小廝說弟弟一個人悄悄出門,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我心里惦記著他可能有什么事情不好對家里說,就悄悄跟上去想看看能不能幫忙,結(jié)果到了那私妓接客的腌臜地方,他就將我打暈扛進去,等我再次醒來,已經(jīng)被人捉在了床上!”他又紅著眼睛瞪著邵勁,罵道,“我平日如果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只管與我不對付就是了,現(xiàn)在你做這樣的設(shè)計,到底把父親母親置于何地?”
邵勁一直聽著邵方把這些話全都說完了。
然后他才輕輕咳嗽了一聲:“哥哥,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不過昨天晚上,我并沒有出府去。”
邵方冷笑:“事到如今你還在狡辯!——”
“那要是我告訴你他昨天晚上確實沒有出府,一直跟我在一起,你是不是也要說我在狡辯?”一道冷冷的聲音自旁邊插入。
邵方想也不想:“當然!我親眼看見邵勁進了那道房門……!”
姜氏此刻再不能不說話,她怒喝了一聲:“夠了,你是怎么和你父親說話的!昨天喝了半夜的酒,到現(xiàn)在還沒有清醒過來吧!”
“娘親,我沒有——”邵方嗆聲到一半突然驚醒過來,忙去看自家父親的面孔,只見父親的面容就如同冰雪一樣的冷,他聲音頓時有點結(jié)巴,“父親,我……”
“昨天你弟弟跟我在一起談了半宿的話。”邵文忠冷冷說,“我看正如你母親所說,你現(xiàn)在也還沒有睡醒吧——給我去請一旬的假,在家里好好呆著,別再出去丟人現(xiàn)眼了!勁兒,我們走。”
邵勁低應(yīng)一聲,沒有去看邵方灰白的臉色,只跟著邵文忠往前走去。
這一路上再沒有二話,等到轎子在宮門之前停下來,邵文忠自上走下來的時候,他對跟到自己身后的邵勁說:“代王的脾氣有點古怪,你要好好服侍。”
“是。”反正當孫子的總是自己,邵勁很坦然。
“皇上的本意是給代王找一個能管束住他的伴讀,但代王年紀還小,只要不鬧出那些是是非非,調(diào)皮搗蛋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邵文忠又說。
“是。”反正熊孩子不是自己家的,邵勁無所謂。
“去吧。”邵文忠說。
邵勁點了頭,正要往前,邵文忠輕輕的聲音突然又傳來:
“我不管昨天的真相是什么,我只要叫你知道,你和邵方都是我的兒子,在我眼里,你們都是一樣的,誰更強,以后我肩上的這擔子,就交給誰來擔著。”
邵勁的腳步緩了一下,他回頭面對著邵文忠,剛說了句:“爹……”
但邵文忠已經(jīng)擺了擺手,道:“行了,快去吧。”
說完這句話之后,邵文忠也不等邵勁再做什么反應(yīng),徑自往大朝會的路上走去。
邵勁神情微妙的盯著邵文忠的背影一會。
他這時候突然竟也有些佩服邵文忠。
昨日的那些事情并不真是無跡可尋,但邵文忠竟能明說“不管誰是誰非,我只看誰更有用”……暫且不管姜氏當年是怎么嫁給邵文忠的,至少邵方是這個男人一直看著長大的血脈,又沒有他那樣曲折的身世,結(jié)果現(xiàn)在只他只表現(xiàn)出了自己的“用途”,邵文忠就立刻選擇“更有用”的……
這男人狼心狗肺到如此地步,也真叫人嘆為觀止。
果然一個人的品性從小事上就能夠體現(xiàn)得徹徹底底,對邵文忠而言,那些所有禮義廉恥大概都毫無價值,唯獨叫他重視的,只有對他有用、符合他利益的人……除此之外,什么血脈親情,又值個什么價錢?
如果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說不定就要被他騙倒了,但現(xiàn)在嘛……
他抬眼看著因為直接炮擊了楊國公而被眾人避著、就一個人向前走去的邵文忠,認真祈禱著對方最后能夠發(fā)現(xiàn)這些權(quán)勢利益能夠陪伴他一輩子——否則為了它殺妻害子,泯滅良知,豈不是大虧特虧?
這個念頭一轉(zhuǎn)過,邵勁也不再為邵文忠花費時間,徑自轉(zhuǎn)身對走上來迎接他的公公揚起笑臉,同時自自然然的就遞了個荷包過去。
那公公不動聲色的用手指輕輕一捏,臉上就綻開笑容:“邵公子請往這邊走,代王已經(jīng)等待許久了。另外,”他借著轉(zhuǎn)身的時間悄聲說,“待會看見什么可不要太驚訝,代王就是調(diào)皮了一些……”
代王的調(diào)皮在這短短半天之內(nèi)邵勁已經(jīng)反復聽過并親自見過了。
但對方具體“調(diào)皮”到什么地步呢?
等邵勁跟著那公公進宮去見代王,卻被反鎖在一間關(guān)了好幾只惡狗的屋子里的時候,他終于徹底明白了。
他嘆了一口氣,將雙手掰得咔咔連響,心道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感謝對方還算客氣,沒有直接牽了一頭老虎或者獅子過來?
不過如果過去那些老師伴讀或者宮女太監(jiān)就是被這樣搞走搞死的……
邵勁甩了一下胳膊,手臂如同鞭子般發(fā)出聲爆響,牽動拳頭直砸在躍過來的惡狗鼻端!
——這熊孩子果然已經(jīng)熊的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圍!
一轉(zhuǎn)眼的時間,春天也快要過去了,徐善然的婚事因為楊川的入獄而暫時擱置,但另一個人的婚事卻在這短短的時間里徹底敲定。
這一日徐佩東左思右想之下,還是將徐善然與徐丹瑜都叫到屋子里來,言簡意賅的說了有關(guān)徐丹青出嫁的事情,說完之后,他便將目光投向女兒所坐的位置,但見自己的女兒依舊端坐如初,并無其他什么表現(xiàn)。
徐佩東在心底暗自松了一口氣,又是欣慰又是自豪,正想著要再說些什么,就聽徐善然說:
“哥哥,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臉色怎么有點不好看?”
嗯?徐佩東順著徐善然的聲音向徐丹瑜看去,只見自己的兒子癱坐在椅子上,臉色發(fā)白,額頭似乎都開始冒冷汗了。
“丹瑜?”他關(guān)心問,“你的臉色不太好,怎么了?”
“沒、沒什么……”徐丹瑜結(jié)結(jié)巴巴說,“大概是昨天、昨天晚上著了涼……”
徐佩東認真看了看徐丹瑜的臉色,見其真的特別不好,就說:“我叫大夫進來給你看看。”
“謝謝、謝謝父親……”徐丹瑜說,目光卻并不像徐佩東投注在自己身上那樣看著徐佩東,而只是直直的注視著徐善然。
他的腦袋轟鳴一片。
他終于明白這些天里自己錯估了什么。
但他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么?
他不明白徐善然究竟在想著什么東西?
只有徐善然那張仿佛帶著普通笑容的、實則意味深長的面孔,在他眼睛里腦海中,無限的放大著、放大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