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是一個龐大的衙門,大小房屋有數(shù)千間。一旦失火,里面盡是些檔案文卷,更是不可以抑止。偏偏此時還刮起風(fēng)來,一時風(fēng)助火勢,火借風(fēng)勢,大火瞬間便燒掉了千百間房子。
當趙頊與石越趕到之時,正是火勢最熾的時候,石越生怕趙頊有失,騎馬趨前,將趙頊遠遠攔住,厲聲說道:“陛下與公主便可在此指揮,便臣去一看究竟。”
趙頊頷首點頭,高聲呼道:“狄詠何在?”
“臣在。”扈從中立時閃出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輕人,身著鎧甲,腰佩彎刀,俊逸非常。
“卿可隨石學(xué)士去看看究竟,護衛(wèi)學(xué)士安全。”
“臣領(lǐng)旨。”
石越連忙謝了恩,帶著狄詠往火災(zāi)現(xiàn)場馳去。
趙頊望著二人遠去的背影,卻見遠遠有二人正驅(qū)使兵丁救火,便隨口問道:“那二人是誰?”
李向安最是眼尖,湊前尖著眼望了一陣,跑回來稟道:“回陛下,似乎是呂參政與知軍器監(jiān)章惇大人。”
趙頊點點頭,忽地想起一事,立時厲聲問道:“曾布呢?他人在何處?”
李向安見皇帝勃然變色,嚇得連氣都不敢喘大了,只敢輕聲答道:“這個,奴才不知道。”
石越卻不知道皇帝在那里生氣,他與狄詠走到現(xiàn)場時,便見呂惠卿與章惇親自上陣,各據(jù)一角,指揮著救火的工作。二人臉上都被火薰得黑一塊紫一塊的,身上更飄滿了煙灰。石越下了馬,快步走到呂惠卿近前,高聲問道:“吉甫,情勢如何?”
呂惠卿回頭見是石越,不由搖頭苦笑,說道:“已經(jīng)把隔火帶清理出來了。三司算是徹底完了。”
石越望著那火勢,此時便是白癡也知道三司肯定是徹底燒光了。他正要大舉改革,撤三司,權(quán)歸樞密、戶部、太府,不料突如其來一場大火,把三司燒了個干干凈凈!接來的戶部,可真要白手起家了。
他抱著萬一的希望問道:“三司的檔案卷宗,有沒有搶救出來一些?”
“哪里還有卷宗?竟是燒了個四大皆空。”石越循聲望去,章惇不知什么時候到了身后,他臉上泛著青白的光,竟是抑住不住的氣憤。
“曾子宣呢?”
呂惠卿袖著手,不動聲色;章惇卻忍不住冷笑,“嘿嘿……三司失火,倒是我這個知軍器監(jiān)最先發(fā)現(xiàn),組織人手救火。我來之時,三司的官吏兵丁們,亂成一團,若不是呂相彈壓,只怕火勢會蔓延,連著禁中的中書門下一起燒個精光。”
石越的臉立時也青了,他抱了抱拳,說道:“吉甫,子厚,皇上就在那邊看著。有勞二位大人再調(diào)集人手,先把火滅了。善后之事,稍后再議。在下還要先去回稟皇上。”
“這是自然。子明你請便。”二人抱拳送走石越。章惇望著石越的背影,偷覷呂惠卿神色,正要說話,卻發(fā)現(xiàn)呂惠卿眼中,閃過稍縱即逝的冷笑,他心中也忽地一動,把要說的話全部收回了肚子中。
這場大火,整整燒了五個時辰,最后幾乎把三司衙門全部燒光,一切卷宗案牘,損失殆盡。而三司使曾布,竟然大火將滅時,才匆匆忙忙趕到現(xiàn)場。
當天晚上,崇政殿,燭火通明。
“究竟是什么原因起火?是無意失火,還是故意縱火?”趙頊鐵青著臉,惡狠狠的盯著曾布,厲聲問道。
曾布腿都嚇軟了,這天降禍事,他又如何料得到?還想著趁著春天將逝的時光,去城外垂釣,不料發(fā)生這樣塌天的事故。這時他根本無法面對皇帝的質(zhì)問,嚅嚅答道:“陛下,臣有罪、臣有罪……”
“朕知道你有罪!”趙頊憤怒的站起身來,指著曾布,高聲吼道。“朕要問的,是怎么起火的?”
“臣、臣不知。”曾布的聲音更加小了。
“好、好!既然你不知道,那你也不必知道了!”趙頊怒氣沖沖的吼道:“從現(xiàn)在起,你不再是三司使!你去廣州做知州吧。”
貶到廣州,在宋代來說,已是非常嚴重的重貶,但是曾布的確有過錯,而皇帝又在怒氣中,眾人竟是皆不敢或者不愿意出聲。
“陛下。”石越眼睜睜看著自己可以引為助力的未來的戶部尚書變成了廣州知州,心中盡是失望與無奈。但這個時候,他還是必須出來說話。
趙頊見是石越,怒氣稍抑,問道:“卿有何事?”
“臣以為曾布的確有失職之輩,但是遠逐廣州,似乎處罰太重。請陛下三思。”石越徐徐說道。
趙頊聽石越竟然敢為曾布說情,頓時悖然作色,怒道:“比起三司的損失來,這又算什么重?卿不必再說,誰敢為曾布說情,誰便隨他一道去廣州!”
石越微微苦笑,望了曾布一眼,見他面如死灰,當下只得在心里嘆了口氣,繼續(xù)對趙頊說道:“陛下,當務(wù)之急,是立即善后,三司事務(wù),牽涉全國,為防人趁機為奸,臣請陛下,立即下詔,各路州縣軍監(jiān),立刻封緘熙寧五年以來帳目。同時,提前將三司之事,轉(zhuǎn)交戶部處理,以盡可能挽回損失。”
石越的建議,立時調(diào)動了所有人的神經(jīng)——如若采納,則石越的官制草案等于事實通過,而戶部尚書兼參知政事的位置,更是一個炙手可熱。呂惠卿與章惇、韓維不約而同的望了石越一眼,心里都非常佩服石越利用災(zāi)禍的本事。他們自然不知道,“對任何事情的后悔不應(yīng)當超過十秒鐘”——這是石越的信條。
趙頊余怒未息,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把目光投向幾個丞相。
韓絳以降,一相三參同時拜倒,表示同意。石越瞥了幾人一眼,知道這些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主意。
“那誰來做戶部尚書?”趙頊問道,“丞相,卿有人選嗎?”
韓絳心里飛速的運轉(zhuǎn),老奸臣滑的他,立時認識到這是石越在給自己鋪路,當下假意思忖一會,道:“臣以為,石越可當此任。”
馮京、王珪、蔡確等人更無反對的意思,立即表示同意。連呂惠卿也支持這個推薦。韓維與元絳等人心中卻是明鏡似的,如果讓石越做戶部尚書,這些相公們,根本就是松了一口氣。
且不管這些相公們的如意算盤,趙頊連考慮都沒有考慮,立時否決,以不庸置疑的口吻道:“不行。石越另有他任。”
趙頊完全沒有意識到他這句話會給自己的臣子們多少聯(lián)想,他把目光投向石越,問道:“石卿,卿以為誰人可任戶部尚書?”
石越臉上突然泛出惡作劇的笑容,不過他立時便想起這里是崇政殿,嚴肅的朝堂,連忙收斂神態(tài),正容答道:“陛下,以臣的資歷,做戶部尚書只會開倖進之門,臣自是萬萬不敢,臣以為,有一個人,可以當此重任。”
呂惠卿目光霍地一跳,立時垂下眼瞼,他心中不住的想著石越說的話:“本以為他是嫌戶部尚書官小,怎么的說出資歷不足的話?石越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他游目四顧,卻見韓絳等人皆似若有所思,便知人同此心,心同此想。當下更加留神聽石越說話。
“究竟是何人?”
石越頓了頓,凝神鄭重說道:“臣以為,司馬光可當戶部尚書兼參知政事一職!若其在位不稱職,臣甘與同罪。”
“啊?!”
驚訝的聲音在崇政殿內(nèi)響起,不僅僅是皇帝,連呂惠卿這樣城府極深之輩,也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驚異。馮京等傾向于保守派的大臣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蔡確與王珪面面相覷,竟不知道是喜是憂!
“司馬光?”趙頊下意識的反問了一句。
“是。”石越肯定的說道,此刻,沒有人可以猜透他的心思。“以司馬光為戶部尚書,臣敢保證,國庫不會有一文錢被濫用,腐敗將被最大限度的抑制。”
“你打的是什么主意?石越。”呂惠卿低著頭,他與司馬光是不折不扣的政敵,但是他并不懼怕司馬光。“想讓司馬光被戶部繁瑣的事務(wù)綁住手腳?或者竟然是想將司馬光玩弄于手掌?”呂惠卿絕對不相信石越與司馬光是一黨的。
“陛下。”馮京激動的出列,高聲說道:“臣也愿同保司馬光可當此任。”
王珪小心地審度著情勢,“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他心中飛快地思考著利弊得失,“戶部尚書總好過御史大夫。”終于主意拿定,朗聲說道:“陛下,臣以為司馬光之才,做戶部尚書綽綽有余。”
趙頊從來沒有懷疑過司馬光的能力,但是手中的御史大夫,突然變成了戶部尚書,不免會讓他產(chǎn)生幾分哭笑不得的感覺。他猶疑著,想起陳襄的回奏:“司馬光這次十之八九,會答應(yīng)復(fù)出。”……但是石越的推薦,也不無道理——司馬光的確是戶部尚書的上上之選。“反正石越已經(jīng)拒絕了左右仆射的任命,他要擔(dān)任的官職并不需要一個御史大夫來制衡,或許是朕多心了……”
反復(fù)思忖良久,趙頊終于點頭,說道:“便召回司馬光,授戶部尚書兼參知政事。下詔各路封緘熙寧五年以來帳目,著蔡確徹查三司失火原因……”
曾布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樣離開崇政殿的。
打擊太過于突然與巨大,讓他在朝會散了之后,都沒有回過神來。“知廣州軍州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皇帝那恨之入骨的神態(tài)。但誰又能想到,三司重地,會發(fā)生如此可怕的火災(zāi)呢?
在仆人的攙扶下,曾布木然上了馬,穿行在燈火通明的汴京街道上。京師的能工巧匠們,在州橋附近建成了一座比白水潭更加規(guī)模宏大的鐘樓,巨大的鐘擺撞擊著,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告訴人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凌晨的寅時了!曾布意識中還記得,這座鐘樓的撥款,還是他親手畫的押。但是現(xiàn)在這一切都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
州橋旁邊,有藝人在表演著奇能異術(shù),有人在口吞鐵劍,有人在玩著藥法傀儡,有人口吐五色水……穿著各式各樣衣服的男男女女,穿梭于熱鬧的街市中,享受這一天的樂趣,完全沒有受到三司大火的影響。而他,之前還是被稱為“計相”、掌握著這個龐大帝國的財政大權(quán)的三司使,卻被一場大火逼得不得不離開權(quán)力的中心,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不夜城!
真不甘心。
“子宣,子宣。”
曾布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喚自己,他勒住馬,欲要回頭,卻忽然嘲笑起自己來:“必定是幻覺罷,這個時節(jié),人人逼之惟恐不及,又豈會有人叫我?”他搖了搖頭,催馬欲行,不料追者早已到了身后。
“子宣,可叫我好趕。土市子旁邊新開一間仙人酒樓,且去喝幾盅杜康如何?”石越一把拉住曾布的馬綹,笑道。
曾布萬萬不料石越會這個時候來追自己,他看了一眼石越,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微笑著搖了搖頭,道:“還穿著朝服,不必張揚為好。”
石越看他強作笑容,知道曾布也是要強之人,也不好勉強,他望著曾布,誠懇的說道:“子宣,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廣州雖遠,卻是大有為之地。若有能一番治跡,弟在朝中為兄進言,重返汴京,并非難事。他日當更加風(fēng)光。萬不可灰心喪氣。”
曾布以為石越不過是安慰之辭,他心中雖然感激石越念舊,嘴上卻言不由衷的說道:“不以物喜,不以已悲。愚兄知道的。子明在朝中,多多努力。”
石越見他神態(tài),已知是必不相信的。他也不便解釋,只好說道:“子宣,你到了廣州,就知道端詳。天下之事,變化萬端,不可逆料。若你自己放棄,那么也沒什么辦法,只可惜了你的才學(xué)。若能不自棄,那么皇上也不會放棄你的。”
曾布細細咀嚼著石越的話語,在眼前的一片迷茫中,似乎隱隱感覺到了一絲希望,卻又不知道希望是什么……
三司大火的原因,很久以后,都有人懷疑其中存在著巨大的陰謀。它如此明顯的變動了政治版圖,司馬光痛快的接受了任命,數(shù)日之后便帶著《資治通鑒》書局離開洛陽,進駐戶部,保守派因此開始了重返權(quán)力中心的進程,石越的政治策略也開始變得更加積極。但是在當時,御史中丞蔡確在開始調(diào)查后的第二天,就有一個低級官員來投案,證實是因為自己煮藥不慎失火,引發(fā)了這場損失巨大的大火。而且很快,蔡確就發(fā)現(xiàn)事實果真如此——這完全是一起偶然的事故。皇帝由此罷免了三司使曾布以下數(shù)名官員,那位煮藥不慎失火的官員,按著宋律,也不過是罷官而已。
在司馬光返京后的第三天,閏四月二十日晚上,司馬光的府邸,來了一個客人。
司馬光的精神顯得非常的好,但是眼睛明顯腫大,而眼角也泛著疲態(tài)——石越端詳著這個赫赫有名的老人,知道戶部的事情把他累得不輕。他心里惡意的想著:“三司燒光后,重建一個戶數(shù)超過一千四百萬、口數(shù)超過三千萬的龐大帝國的主要財政管理系統(tǒng),還真是有挑戰(zhàn)性的工作呀!”石越自然明白司馬光面臨多大的壓力,御史臺現(xiàn)在依然由蔡確領(lǐng)導(dǎo),這位蔡中丞正等著司馬光犯錯,然后身敗名裂的被趕出朝廷——各路的官員們,想趁機行奸的,不知道會有多少,至少石越自己就不敢接手這個工作。
也許這件事情,還真的只能夠由司馬光來做。
石越掩飾性的啜了一口茶。他比誰都明白,雖然在他一手倡導(dǎo)的新官制中,財經(jīng)大權(quán)有相當一部分被劃給了六部九寺中排名最后的太府寺,又將傳統(tǒng)的少府剝離出輔樞系統(tǒng),但在財政上,最主要的機構(gòu),依然是戶部。原因十分的簡單——沒有哪種稅收比得上農(nóng)業(yè)與人頭稅!那是國家財政的主要來源,是牽涉國家根本的關(guān)鍵性稅收。
“君實相公。”石越終于打破了寒喧之后短暫沉默,直截了當?shù)恼f明來意,道:“我這次來,是想請教一下您對青苗法、免役法、方田均稅法的看法。”
司馬光皺了皺眉,道:“子明,從新官制來看,錢莊歸太府寺的市易署管理,青苗法一直運行良好,自然可以保留。免役法擾民不當,老夫以為當廢了。方田均稅,更不可行。”
他的回答早在石越意料當中,“相公以為廢掉免役法,復(fù)行差役法,就可以不擾民嗎?”石越悠悠問道。
司馬光一怔,沉吟良久,道:“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
石越淡淡一笑,道:“在下卻有不同的想法。”
“哦?愿聞高論。”
“差役法決不可復(fù)行,但是免役法與募役法,也要改革。在下以為,改良役法,首先要改革五等戶分等,將五等戶改成城鄉(xiāng)三等。一等戶為上戶,二等戶為中戶,三等以下,統(tǒng)稱下戶。下戶免役,自然也不必交納免役錢;中戶與上戶所納免役錢,均由戶部裁定,中戶一年所納,不得超過兩貫,上戶按口算,每口不得超過一貫,二十年內(nèi)不得增加。如此,百姓不會再受差役的困擾。相公按理戶部,可以嚴令地方,不得稅外加役,以免重蹈覆轍。”
“若依子明所說,那么于百姓便,但是于官府卻不便。如此征稅,免稅錢豈碼要減少三成到五成,到時候連募役的錢都出不起。而且官府很多事情,行募役法,良民不愿意做,頑劣之輩則借此把官家的財產(chǎn)賣掉,然后逃之夭夭。”司馬光果然是精明之人。
石越沉默了一會,注視著司馬光,徐徐說道:“我不準備行募役法。”
“啊?!”司馬光匪夷所思的望著石越,吃驚得嘴都合不攏。
石越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司馬光吃驚的樣子,繼續(xù)說道:“本朝弊政,以役法最為害民。多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不僅免役法害民,差役法一樣害民。要徹底革除這一弊政,非要有一大變局不可!”
“但是百姓服役,是天經(jīng)地義的呀。自古以來便是如此。”
“沒什么天經(jīng)地義的。本朝徭役多重,相公豈能不知?若能便百姓,利國家,才是天經(jīng)地義。如果有一位君主,愿意節(jié)儉開銷,讓百姓免服徭役,難道相公認為這是不應(yīng)該嗎?”
“那自是了不起的仁政。不過事情總要可行才好。”司馬光捋須道。
“必定可行。”石越的眼中露出熱切的光芒,“但是會損害到下層胥吏的利益,也許會讓他們‘怨聲載道’!”
司馬光不屑的說道:“不必理會他們。子明,且說說你的辦法。”
石越微微額首,道:“本朝養(yǎng)了百萬之兵,禁軍要打仗,不得不養(yǎng)。教閱廂軍是禁軍的補充,也未嘗無用。但是那些不教閱廂軍,又有何用?這些軍隊,成為了各級官員役使的奴仆,或者干脆是虛占名額,被人吃空餉,空耗國庫。但是這些廂軍,卻是老于官府差遣的人,他們深知下層的情弊,沒有小吏能欺負到他們。我的想法,就是把一部分差役,固定交給不教閱廂軍去做,他們力有不及的,再去募役。”
司馬光靜靜聽完,思忖良久,幾乎是同情的望了石越一眼,淡淡的說道:“這近于空想。”
宛如一盆冷水潑頭而來,石越萬萬料不到司馬光給自己的設(shè)想如此評價。他愕然道:“為何說是空想?”
“下層之事,千頭百緒,不是二三十萬廂軍做得完的,縱然做得了,也不可能把這些廂軍分配到各縣去,否則廂軍就不再是廂軍了。還有一些事情,比如催稅,又如何能夠讓廂軍去做?若依老夫之見,為政務(wù)在簡要。子明果真有意惠民,不如想辦法說服皇上,將一些不必要的役稅科目廢除,何苦如此繁瑣?”
石越默然良久,突然問道:“相公的《資治通鑒》,已經(jīng)修到魏晉了吧?”
“正是。”司馬光狐疑的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問到這個上面。
“各朝各代,科役減了又加,加了又減,由此導(dǎo)致的治亂循環(huán),不知道相公如何看待?”石越的語氣尖銳起來,“相公是要歸之于天命嗎?”
司馬光略略遲疑,道:“正是。治亂循環(huán),本是天理。我輩再怎么努力,也只能讓治世長久一點,亂世減少一點,卻不能阻止亂世的到來。”
“那么為何遠古之世,太平有千百年,近古卻不過二三百年?”
“因為后世德化不淳。”
“那么有何良策?后世的人就一定要接受二三百年一亂的命運?”
“孔圣之學(xué),可以救之。”
“孔子以后,多不過四百年,短不過數(shù)十年,必有一亂。又是何故?”
“因為后世未能復(fù)古。”
“給相公宰相之位,五十年的時間,相公能復(fù)古嗎?”
司馬光一怔,遲疑了好久,終于還是搖搖頭,道:“不能。”
“一百年時間,能嗎?”
司馬光又沉吟了一會,終于誠實的說道:“不能。”
石越嘴角已露出微笑,又追問道:“使諸葛亮、魏征復(fù)生,能否?”
司馬光頹然搖頭,道:“憑一人之力,便是孔子復(fù)生,也在能與不能之間。”
石越滿意的點點頭,道:“既然如此,那么又談什么為萬世開太平?”
“如果眾人齊心,尚有可能。”司馬光突然抓住一根稻草。
“相公修史,以古可知鑒今,可曾見過有所有的讀書人一條心的時候?”石越毫不客氣的駁斥道。
“這……”
“今天大宋要做的事情,是天地間一大變局。不僅僅事關(guān)大宋的禍福興亡,也關(guān)系到華夏能否脫離這一治一亂的宿命。”石越情不自禁的站起來,雙手揮動著。“憑借德化不能完成的事情,我們要用更出色的制度來達成。我不憚煩瑣,要用廂軍來解決役法的事情,就是想一勞永逸的解決役法的弊端。”
“制度?”司馬光完全不相信這套說辭。
“不錯,為后世立下可以效法的規(guī)模制度,最重要的,是要讓后世不能隨意的破壞這個制度。”
“今日我們可以敗壞祖宗法制,后世為什么不可能敗壞我們立的制度?”司馬光語帶譏諷的說道。
“我們的制度如果不合時宜,也會被淘汰。但是它本身要有足夠的力量,去制約一些不必要的破壞。”石越?jīng)]有理會司馬光的語氣。
司馬光搖搖頭,板著臉說道:“老夫不相信有這樣的東西存在。人若死了,一切作為,皆由后人做主,又豈是你所以左右的?秦始皇欲傳萬世,二世而亡,為萬世笑柄,子明不要步他的后塵才好。”
石越終于知道自己要說的東西,畢竟缺少說服力。他已經(jīng)明白對司馬光,只能夠退而求其次,得到他的有限支持便是成功。至少司馬光是贊成減免役稅的。
“那就由我來開源,由你來節(jié)流吧。裁并州縣的事情,你總不會反對吧?”石越望著司馬光,無可奈何的安慰著自己。
司馬光果然沒有反對裁并州縣的計劃,不僅如此,司馬光在給皇帝的第一份奏疏中,提出了包括正式廢除免役法、募役法,恢復(fù)差役法,減免數(shù)項差役,將八等縣(注一)改成三等,裁并戶數(shù)不足三千戶的縣,廢并所轄不足三縣的州,節(jié)省朝廷財政開支等等十條建議。
《司馬十策》在遞給皇帝幾天后,就被中書門下幾位宰相或真心、或別有用心的下令,在《皇宋新義報》中刊登,各報紛紛轉(zhuǎn)載,朝野中的目光,一時間全被吸引。輿論或贊成或質(zhì)疑,吵得不可開交。
“想不到司馬君實竟然會提出如此全面的財政主張。”連李丁文都掩飾不住自己的吃驚。
石越滿臉堆笑,心情極是暢快,“司馬光實在是替我背去了一件大麻煩。”他一面笑,一面親手換了根蠟燭,這一段時間,白天他基本上沒有任何空暇可言。“按著他的建議,全國的縣可以合并到八百到九百,州也可以減少一二十個。由此全國至少可以有近十萬百姓可以不要再服差役,而官員也要裁減一千以上。”
“這件事情本來司馬光不做,公子也要做。現(xiàn)在司馬光做了,自然名聲上司馬光會更受敬仰,但是那些裁汰官員的怨恨,也一并歸到司馬光身上了。”在李丁文看來,這實在是再也不可能更好的事情了。
“阿彌陀佛,我可不要什么名聲。我只要少一點麻煩便好了。”石越雙手合什,嘻笑道。
*笑道:“司馬君實表面上謹慎溫和,實際上和王介甫是一樣的人。要求皇上宮廷用度裁減二成,以為天下表率——皇帝是非答應(yīng)不可了。”
石越搖頭笑道:“皇上和我說了,除了恢復(fù)差役法之外,其他的主張,都會答應(yīng)司馬光的。反正大部分事情,都是戶部該管的。如果司馬光做好了,國庫省下的這筆錢,百姓減輕的負擔(dān),都值得大大的記上一功。”
李丁文與*都無言的點點頭,不管對司馬光的觀感如何,那些措施若是成功,對于整個改革計劃來說,都是好事。
“除此之外,為了適應(yīng)戶部的計劃,皇上已經(jīng)決定,中樞、輔樞、附樞、監(jiān)察、貼職諸系統(tǒng)的改革,將提前推動。”石越故作平淡的說道,一面從玉架上取出幾塊玉飾,輕聲說道:“尚書左仆射是……”
“尚書左仆射朕定下的人選,是韓絳;右仆射是呂惠卿……”趙頊的臉在燭光中映得紅瞠瞠的。
“韓絳還說過去,呂惠卿——罷,罷,官家既然想用,便用吧。”曹太后不易覺察的皺了皺眉。她最近身體欠安,時不時竟然會夢見仁宗皇帝,“哎,真是老了。”暗暗嘆了口氣,輕聲說道:“哀家本以為,左右仆射中官家會給石越留一個職位的。”
趙頊笑道:“朕本來是想讓石越做右仆射,但是石越堅決辭了。”
曹太后霍地睜了一下眼睛,隨即嘆道:“那么留給石越的,是吏部尚書?”
“吏部尚書,暫時定的是韓維。”趙頊有點猶疑的說法。
“一門兩相?”曹太后怔道。
“的確有礙物議。”趙頊坦白的承認,“但是韓維是朕信得過的人選。”
曹太后搖搖頭,語重深長的說道:“官家,韓維人是不錯,但若要用他,不如便讓韓絳出外。巨堤潰于蟻穴,忠臣與奸臣,只有后世才能分得清楚。”
“娘娘說的甚是。”
“哀家是婦人,官家英縱神武,有太宗皇帝之風(fēng),本不當多話。但于些制度上,卻不可不慎的。”
“娘娘說哪里話來,朕是以為韓絳與呂惠卿分立,是目下不二良策。王珪、馮京,皆不足與呂惠卿相抗。”趙頊心中,自是知道自己的這個奶奶,不是尋常老婦。
“便換了吏部尚書,依舊讓韓維做韓林學(xué)士的好。”
“朕理會得了。”
曹太后說了這一會話,忽覺氣緊,猛的咳了數(shù)聲,趙頊連忙上前給她輕輕捶背。好一陣子,曹太后才氣息漸平,輕聲說道:“官家,石越此人,是忠是奸,委實難料。若從他點滴來看,是古今少有的大忠臣,難得又年輕又穩(wěn)重,又有才干。簡直便似上天送給官家的。那太祖、太宗托夢之事,更是讓人難測高深。此人若是用得好,自然是官家之福,大宋之福。但妾身常想,大奸似忠,這石越拒右仆射,連吏部尚書也不做,這謙退之道,已近于權(quán)謀了。這樣的人,實在不可不防。”
這一席話,說得直白無比,讓人聽得悚然動容。趙頊左右四顧,見無人在側(cè),這才放心,低聲說道:“朕還有時間去了解石越,娘娘但請放心。”
曹太后點點頭,注視著趙頊,說道:“官家,哀家是要見仁宗的人了,也沒什么好顧忌的。我們曹家世代忠臣,也沒有人在朝中任要職,更不會有什么外戚亂政的事情。哀家所謀,為的都是趙家的江山——不論石越是忠是奸,司馬光、范純?nèi)剩踔镣醢彩@幾個人都必定不會牽入亂謀之中。無論何時,官家都要讓這幾人有一個人在朝中……”
趙頊微微頷首,道:“朕明白。”
頓了一會,又說道:“石越向朕推薦的吏部尚書人選,是馮京,以范純?nèi)蕿槔舨渴汤伞!?br/>
曹太后怔了一下,搖搖頭,嘆道:“看不透,真看不透。”
“朕明天便改詔令,以吳充為兵部尚書,以馮京為吏部尚書,范純?nèi)蕿槔舨渴汤桑瑧舨可袝撬抉R光,刑部尚書為陳繹,禮部尚書王珪,工部尚書蘇轍……”
“石越竟然不在六部尚書之中?”
“不在。但是九卿之中,也有加參知政事銜的。石越位在九卿。”
“九卿?”曹太后略一沉吟,問道:“司農(nóng)寺還是太府寺?”
趙頊笑道:“娘娘果然料事如神,朕讓石越做太府寺卿加參知政事。九卿當中,眼下只有司農(nóng)寺、大理寺、太府寺三寺卿能加參知政事。”
“如此,官家也有了十一位宰相。”曹太后靜靜想了一會,說道:“哀家不知道這樣是好是壞,但官家要做中興大宋的皇帝,總是一件好事。祖宗家法,要善待讀書人。哀家常聽說民為國本,官家若能守住祖宗家法,善待讀書人,同時也善待百姓,便能是一位受后世稱頌的仁君了。”
“娘娘放心,朕會牢記在心。”
汴京城的天邊開始發(fā)白的時候,數(shù)騎快馬沖破手持令牌沖出了四墻的城門。黎明前的曉風(fēng)好似在卷動天邊的剩下的那重黑幕,趙頊掛著披風(fēng),站在大內(nèi)西角樓的高樓上,眺望遠空,他知道,不久之后,粉紅色的云朵,將如火花似的向四邊奔放,太陽——將發(fā)出四射的光芒。
他不知道的是,此時汴京城中的一座府邸中,也有人在靜靜地望著東方的天空。
“尚書右仆射……尚書右仆射……嘿嘿……”呂惠卿不停的把玩著自己手中的玉簫,忽然,猛的往一塊大石頭上一擊,一聲脆響,玉蕭斷成兩截。不知道為什么,當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真正站到權(quán)力的高峰之時,呂惠卿的心中,并沒有半點高興,反而是說不出來的煩躁。
走掉了曾布,新黨的骨干并沒有如想像中的那樣集中到呂惠卿的身邊;朝中來了一個自己極度討厭的司馬光,卻并沒有和石越鬧得不可開交——所有的事情,皆不如意。呂惠卿覺得自己就象一個喪失了先手的棋手,對手的第一步,都在侵削自己的利益,而自己卻只能夠步步隱忍。
“還是要忍。也許,機會,就在不遠處。”呂惠卿緊緊握住半截玉蕭。
“大哥。”呂升卿遠遠站在十步開外,怯聲喚道。
“什么事?”呂惠卿沒有回頭。
“桂州來信……”
“什么?”呂惠卿霍地轉(zhuǎn)身,“信在哪里?”
呂升卿連忙快走近,將信遞上。呂惠卿細心的看了一下封皮,見無異樣,這才拆封,取出信來,細細閱讀。呂升卿站在一旁,抑制不住好奇,悄悄打量著呂惠卿的臉色,卻見他平淡如常,心中不由失望。下意識的縮了一下頭,便即告退。
呂惠卿漫不經(jīng)心的點點頭,待到呂升卿從自己中的視線中完全消失,他臉上才露出不自覺的微笑,仰首望天,用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自言自語道:“天助我也!”
注一:宋制縣分赤(京府轄縣)、畿(京府旁縣)、望(四千戶以上)、緊(三千戶以上)、上(二千戶)、中(千戶)、中下(五百戶以上)、下(五百戶之下)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