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惠卿的目光停在政事堂北面墻角的一臺座鐘之上,鐘的式樣是青銅制的孔子雕像站在一條蜿蜒九曲的河邊,在河的旁邊,有一棵銅樹,從樹枝上伸出一根纖細的鐘擺,鐘擺上是一只黃銅打制的小鳥,小鳥就在這河邊的樹下,來回不停的擺動著。鐘面是瓷質(zhì)的,嵌在樹枝中間,標明了十二個時辰。在樹干上,刻著“逝者如斯夫”五字篆文。
“咯當咯當”的響聲,是安靜的政事堂唯一的聲音。
這架座鐘,是做為貢品進貢給朝廷的。呂惠卿自然知道,這種座鐘,在東京的售價,是五百貫;在遼國與大理的售價,是三千貫;在高麗與日本國的售價,是五千貫。
“當”——金鐘銅磬一般的一聲巨響,呂惠卿幾乎被唬了一跳。他不易覺察的皺了皺眉,到現(xiàn)在為止,他還是不太習慣座鐘每一個時辰一次的報時。他又瞅了一眼王珪,后者果然很準時的,每到整點報時,必然起身往院子中走一圈。
“禹玉兄,聽說富公又請皇上錄石介、歐陽修之后了。”呂惠卿在王珪散完步,回到政事堂后,笑著問道。
“這等事也等閑。”王珪微微一笑,漠不關心地答道。
“果然是個‘三旨相公’!”呂惠卿心里冷笑道,卻也不再相問,埋頭繼續(xù)批閱公文。王珪在相位,被朝中喜歡開玩笑的大臣們譏刺為“三旨相公”,講他上殿進呈,說一聲“取圣旨”;皇上決定后,說一聲“領圣旨”;退殿后吩咐稟事之人,說一句“已得圣旨”。他凡事皆以皇帝之是非為是非,既無創(chuàng)見,也無主見,徒然文章寫得好而已。呂惠卿心中,最看不起的,便是這樣的人物;不過在中書諸相之中,王珪也是最沒有威脅的一個。
“三旨相公”見呂惠卿不再相問,正待回位去整理公務,便見一個中使急匆匆走來。
“王參政,呂參政,有旨意——”
“臣——”王珪與呂惠卿連忙拜倒接旨。
“圣諭,召王珪、呂惠卿邇英殿見駕。”
“遵旨。”
當王珪與呂惠卿趕到邇英殿的時候,發(fā)現(xiàn)殿中還有幾位知制誥、以及翰林學士元絳等人。甚至連崇政殿說書呂升卿、沈季長也在場。
待二人參拜完畢,皇帝便將目光投向元絳,道:“元卿,你繼續(xù)說。”
“是。”元絳欠了欠身,繼續(xù)說道:“……石介本是兗州奉符人,進士及第……入為國子監(jiān)直講,學者從之甚眾,太學因此益盛……因杜衍、韓琦推薦,為太子中允、直集賢院。曾著《唐鑒》以戒奸臣、宦官、宮女,指切當時,無所諱忌。慶歷年間,章得象、晏殊、賈昌朝、范仲淹、富弼及韓琦同時執(zhí)政,歐陽修、余靖、王素、蔡襄并為諫官,石介喜朝廷得人,做《慶歷圣德詩》,詩中暗斥夏竦為奸臣。”
王珪與呂惠卿這時候才知道原來皇帝在聽元絳講本朝典故,卻不知把他們二人召來,又是什么意思,心下納悶,然而皇帝不問,也只好垂手侍立。呂惠卿偷眼瞧見呂升卿滿臉通紅,心里早料到必是皇帝有問,他回答不出,才勞動翰林學士元絳親自講故事,心里亦不免有幾分羞惱。
“……不久石介病死,正逢狂人孔直溫謀反,官府搜其家,得石介書信。夏竦懷疑石介詐死,北走契丹,請發(fā)棺以驗……”
趙頊聽到這里,皺眉道:“這未免有點過份,想是夏竦挾怨報復?”當時的人們,對入土為安,是非常重視的。
王珪與呂惠卿等人自是知道內(nèi)情,夏竦非但是因為石介稱頌慶歷諸君子,罵自己是奸人而懷恨在心,而且更是想借機中傷杜衍、富弼等人——當時杜衍便在兗州,所以才冒天下之大不韙,如此行事。但是這些人都是久經(jīng)人世的,哪里肯說破這些事情。
便是元絳,也只是淡淡應道:“陛下圣明。”又繼續(xù)說道:“于是朝廷下詔,要求地方查清石介之存亡真相,兗州掌書記龔鼎臣愿以闔族保介必死,杜衍、提點刑獄呂居簡,以及地方民眾數(shù)百人,保其必死。由是方免于斫棺之辱。石介死后,族中子弟羈管他州,其家本來貧苦,妻子幾乎餓死,是富弼、韓琦一起買田贍養(yǎng)。”
元絳故意用平淡的語氣,盡量簡略的來介紹石介的生平。但便是趙頊也知道,這廖廖數(shù)語后面,實在有一段驚心動魄的*,實際上也是慶歷新政中“君子”與“小人”斗法的一部分。而石介便是慶歷新政諸君子中,最有名的激進份子,他的遭遇曾經(jīng)得到諸君子的廣泛同情,他當年講學時的學生,此時也有不少人在朝中為臣。
“難怪富弼特意上書,想為石介之子石起謀個封賞。”趙頊暗暗想道。富弼在表中說到石介的事跡,與元絳所說,大體相合。且說石介之妻已經(jīng)亡故,僅有一子,叫石起,在家耕讀。
“眾卿,還有一件事,不知眾卿可有耳聞?富弼說石介病故之年,有一侍婢有三月之孕,因有破家之禍,害怕株連,逃亡他處,不知所蹤。”趙頊遲疑了一下,終于問出口來。
元絳想了一會,目光望向王珪,王珪搖了搖頭,說道:“陛下,這等近三十年前的石家私事,臣等只不甚了了。石介妻子向來由富弼照顧,富弼如此說,想來不假。”
“朕頗憐其身世。”趙頊嘆道,“富弼說石介之妻為防夏竦報復,想為石家留一脈骨肉,才遣其逃亡。僅有半片和田綠玉獨角獸,與石起所有半片,合為一對,以為他日信物。此事便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其妻死前,方托囑富弼查訪。”
“既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臣等更無由得知。”呂惠卿笑道,“只是如今要查訪此人,只怕也是海底撈針一般。”
趙頊點點頭,“朕找王卿、呂卿來,便是想問此事,可否由朝廷下榜尋訪?若能找到這個遺孤,亦是一樁美事。”
呂惠卿笑道:“陛下仁德,只是石介病故于慶歷五年,至今日已近三十年。其子便是慶歷六年出生,現(xiàn)在也有二十八九歲了,其母更不知是否還在人世。若由朝廷下榜,只恐尋不來真人,反倒引出不少妄人來冒充。”
元絳也知道這終究是一件難事,道:“朝廷顧念忠臣,本是一樁美事。陛下何不從富弼之議,召歐陽發(fā)、石起一見,若其才華可用,則授以官職,也好報效朝廷;若資質(zhì)平庸,則贈以金帛。這樣也足夠鼓勵天下世道人心了。至于石介的遺孤,上天眷顧,必能找到,臣之愚見,以為不必大費周章。”
趙頊想了一會,點頭充道:“如此,便遣使者詔歐陽發(fā)、石起來集英殿,朕要親自見上一見。聽說那個歐陽發(fā),也是個出了名的才子。”
午時過后。
開封府。
韓維望了一眼外面的天空,浮云滿布,淡一塊、濃一塊,坐在開封府衙之內(nèi),也能感覺空氣的潮熱,非常的濕悶。韓維不自覺的搖了搖頭,心道:“真不是一個好天氣!”他側身望見前來聽審的御史蔡承禧與監(jiān)察御史里行安惇,二人正在竊竅私語。蔡承禧倒也罷了,安惇卻不過是太學上舍及第,上書言學校之事,得皇帝賞識,又為呂惠卿所薦,遂居美職,也是個平步青云的小人。
韓維抓起驚堂木,重重一拍,喝道:“開堂!”
衙役立時拖長聲音喊道:“威——武——”
蔡承禧與安惇也連忙整整衣冠,正襟危坐。
“宣人證楚氏上堂——”韓維高聲喝道,故意加強了“人證”二字的語調(diào)。蔡承禧不置可否的瞇著眼;安惇臉上卻不免微微變色。
不多時,楚云兒便由一個衙役領上堂來。她低了頭,從容行禮道:“民女楚氏,拜視大人。”
“民女?你不是歌妓嗎?楚氏。”安惇語帶譏刺的問道。
楚云兒頭也不抬,冷若冰霜的答道:“回大人,民女早已脫籍。”
安惇討了個沒趣,訕訕不言。
韓維接過話來,例行公事的核實了楚云兒的身份。這才問道:“楚氏,本府奉圣旨將你從杭州宣來,你可知為了何事?”
“民女不知。”
韓維“啪”的一聲,拍了一下驚堂木,厲聲喝道:“你真的不知?”
“回大人,民女的確不知犯了什么罪?還請大人明示。”楚云兒的話中,柔中帶刺。
韓維放緩語氣,道:“若是犯了罪,豈無枷鎖?是讓你來做人證。此事干系重大,你須得從實說出。若說實話,是有功無過;若有虛言,這個罪責,你擔當不起!你可知道?”
“回大人話,民女定當從實說來。”楚云兒心中冷笑不已。當真官命似泰山,民命如鴻毛,不過是做個證,又沒有犯事,便不由分說,讓她千里迢迢入京。
“知道就好。”韓維使了個眼色,班頭立時跑了近來,拿過一張寫滿字的白紙,遞給楚云兒。
“楚氏,你可見過這首詞?”
楚云兒接來紙來,見上面寫的便“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她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亦不由一震,當下偽裝不識,細細讀完,將紙還給班頭,迷惘的搖了搖頭,道:“民女從未見過這首詞。”
她這句話說出來,堂上三人,不免有驚有喜。
韓維心中一喜,暗暗松了口氣,臉上卻依然嚴肅的問道:“你再細細想一下,果真沒有見過?”
楚云兒裝作思索了一陣,依然搖搖頭,道:“民女的確沒有見過。”
安惇冷冷的說道:“楚氏,你可知道欺瞞官府,是什么罪過嗎?”
“民女不敢欺瞞。”
“既是不敢欺瞞,為何有人在你家廳中見過這首詞的字帖,你卻說不曾見過?”安惇沉著臉,厲聲喝問。
楚云兒冷笑道:“回大人話,既是在民女家中見過,想必有物證。兩浙路提點刑獄衙門,將民女家中翻箱倒柜的抄查,想來大人已有證據(jù),何不取來與民女一觀,也好讓人心服。若是無憑無據(jù),民女卻也不敢擔這罪責。”
安惇被楚云兒斥得一怔,臉面羞得通紅,怒道:“好你個潑婦,長舌倒是利害。你將物證毀去,誰能查出?”
兩浙路呈上來的物證,倒有幾十幅字畫,可惜其中并無一幅有那首《賀新郎》。
楚云兒反問道:“既無物證,大人說有人親見,想來必有人證,何不讓他來與民女對質(zhì)?”
安惇望了韓維與蔡承禧一眼,韓維不置可否,心中已是怒他多事;蔡承禧卻假裝沒有看見,他平時附風彈劾石越倒有可能,遇上這種大事,蔡承禧早已打定主意,絕不做出頭鳥。鄧綰前車之鑒,他蔡承禧心里還盯著御史中丞這個位置呢,明明皇帝有維護石越之心,他身為御史,怎敢逆圣意行事?御史御史,便是皇帝制衡百官的工具,對于這一點,蔡承禧比誰都清楚。“你安惇恃著有呂惠卿這座靠山,你就去鬧吧。”蔡承禧暗暗冷笑道。
安惇見二人都不表態(tài),心中不免也有幾分猶豫。腦海中一瞬間又想起呂和卿的暗示,一瞬間又是石越的權勢……他權衡一陣,終于咬咬牙,冷笑道:“楚氏,你可是以為本官沒有人證和你對質(zhì)嗎?”
楚云兒微微抬起頭,輕蔑的看了他一眼,道:“民女既無欺瞞,亦不怕對質(zhì)。大人若有人證,便帶他上堂,當面對質(zhì);若沒有人證,亦不必虛言恐嚇。民女也想知道是誰在污蔑我!”
韓維見楚云兒神色堅毅,眼中頗有決絕之色,心中一動。他又看安惇,眼中已有狂怒之態(tài),他擔心楚云兒不知輕重,進一步激怒安惇,連忙接過話來,說道:“既是如此——”他頓了頓,提高了聲音說道:“請彭大人上堂。”
楚云兒不料彭簡竟然與自己差不多同時到京,心中真是吃驚不淺。她轉過頭去,見彭簡一步三搖走進大堂,望見她跪在堂中,“哼”了一聲,抬著頭從她身邊走過,向韓維等人揖禮參拜:“下官見過韓大人、蔡察院、安大人。”他接到降罪責問、召他入京的圣旨后,一路晝夜兼行,趕到汴京,一方面是為了提前打點,一方面便是等待今日能徹底翻盤。
韓維與蔡、安二人抱拳還禮,道:“給彭大人看坐。”
待彭簡在堂中坐了,韓維方轉過頭來,向楚云兒問道:“楚氏,你可識得彭大人?”
“民女認得。”
“如何認得?”
“數(shù)月之前,彭大人來過民女府上,說是與民女商議一件事情。”楚云兒語帶諷刺的說道。
彭簡見韓維問到此事,臉上早就一陣紅一陣白,尷尬萬分。
韓維卻裝作沒看見,繼續(xù)問道:“商議的是什么事情?”
楚云兒冷笑道:“彭大人是來為民女作伐!想將民女嫁給石子明學士為妾。”
韓維臉上不由泛出一絲冷笑,望了彭簡一眼,彭簡早已忸怩不安了。蔡承禧淡淡的問道:“彭大人,她說的可是真的?”
“這……”
“彭大人,你回去等著本官彈劾你吧。”替一個歌妓出身的人做伐,本來就很失大臣體面了;而且還是為了討好上官,那就更加不堪。蔡承禧若是知道了還不彈劾,只怕用不了多久,就有人因此來彈劾他了。
安惇也有幾分地不屑望了彭簡一眼,輕輕咳了一聲,道:“還請韓大人繼續(xù)問案。”
韓維點點頭,轉向楚云兒,問道:“那么,彭大人是來過你的府上了?”
“是。”
“彭大人說,那天在你府上,便曾見過這一首《賀新郎》!”韓維厲聲質(zhì)問道。又轉頭問彭簡道:“彭大人,是這樣吧?”
彭簡連忙應道:“正是如此。”
楚云兒冷笑道:“回大人,只怕是彭大人記錯了,民女府上那天掛的,的確有一首詞,不過民女記得清楚,是一首《菩薩蠻》。民女從來沒有見過這首《賀新郎》,我一個女子,亦不能掛這種懷故國之思的詞于廳中。”
“胡說八道。明明便是《賀新郎》,當時我看得一眼,你便讓你的丫環(huán)收起。”彭簡高聲斥道,“韓大人,可宣她的丫頭來對質(zhì)便知。”
韓維點點頭,拍了一下驚堂木,發(fā)下一支簽來,喝道:“宣楚氏府上丫環(huán)下人十名上堂。”
早有衙役將阿沅等十名丫環(huán)下人,引入堂中,一齊跪下。
韓維這才向楚云兒問道:“那天有哪個丫環(huán)在場?”
“是阿沅。”楚云兒答道。
“哪個阿沅,可上前來聽問。”
阿沅應了一聲,走上前來,韓維打量她一眼,問彭簡道:“彭大人,可是她?”
彭簡對她印象本深,立時點頭道:“正是她。”
“阿沅,你可曾認得這位彭大人?”
“認得。他那日來過我們府上。”阿沅卻不那么通禮數(shù),徑直回道。
“這便對了,那日你主母可曾讓你收過一幅字?”
“讓收過。”
“你可識得那上面寫的是什么?”
“我不認得草書!”
韓維點點頭,問彭簡道:“那字可是草書?”
“正是。”
韓維沉下臉來,“啪”的一聲,喝道:“楚氏,你又怎么說?”
“回大人,民女并未說謊,民女當日讓阿沅收起的,正是一首《菩薩蠻》!”楚云兒從容答道。
安惇在旁邊冷笑道:“是什么《菩薩蠻》,這般見不得人?”
楚云兒淡淡答道:“回大人,是隴西公的‘花明月暗飛輕霧’,似乎不太方便讓男子看。”
韓維等人都是飽學之士,自然知道李煜的那首詞,是描寫一個女孩與情人幽會的情事,若說不便讓彭簡看到,倒也講得通。而且楚云兒本是著名的歌妓,她府上有這樣的艷詞,倒似乎不足為怪。在韓維等人心中,這種詞只怕更符合楚云兒“應有的”品味。
安惇一時語塞,他屢屢被楚云兒言辭所攻,又一心想迎合呂惠卿之意,當下怒道:“我看你分明是設辭狡辯,若不用刑,量你不會說真話!來人啊——”
韓維與蔡承禧不由一驚,止道:“安大人,這,豈能對證人用刑?”
“若以彭大人為原告,那么楚氏非止是人證,也是被告。”安惇冷冷的答道,繼續(xù)喝道:“給我杖責二十,看她說是不說!”
楚云兒早將一切看淡,見安惇如此,只是淡淡一笑,神色中盡是蔑視。
安惇更是暴怒,紅著眼睛喝道:“給我重重的打。”
阿沅跪在旁邊,聽明白竟是要對楚云兒用刑,心中大急,站起身來,指著安惇質(zhì)問道:“你這個官人,好不講道理。我家姑娘犯了什么事?憑什么用刑?”唬得眾人目瞪口呆。
“好大的膽子!果然主仆皆是刁民!竟敢擾亂公堂,指責官府,給我掌嘴,攆了出去。”
那些衙役多數(shù)受過打點,這時遲疑了一下,見韓維沒有發(fā)話,連忙擁上,抓住阿沅,狠狠的抽了四個嘴巴,將她攆出大堂。阿沅雖是丫頭,可自從跟了楚云兒之后,何曾受這樣的委屈,她被攆出開封府后,站在外面,拼命忍著眼淚,含糊不清地罵個不停:“你這個昏官,會被雷霹死的!”
此時在開封府公堂之內(nèi),楚云兒已經(jīng)被衙役們手起板落,打得背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了。雖然有過打點,沒有傷及筋肉,但是皮肉之苦,她那么嬌弱的人,又如何受得了?
安惇讓人將楚云兒用冷水弄醒,冷冷地問道:“你到底說不說實話?”
“我……說……的……就……是……實……話……”楚云兒微弱的回道。
“你若要倔強,本官自然奉陪到底?”安惇“哼”了一聲,威脅道。
楚云兒勉強睜開雙眼,輕蔑的望著安惇,卻沒有力氣說話。
韓維與蔡承禧對望一眼,二人不易覺察的點了點頭。韓維向安惇意味深長地說道:“安大人,適可而止吧。”
蔡承禧也沉了臉,道:“便是她在大刑之下又翻供了,又要如何服石越之心?何況似她這樣的柔弱女子,若是再用大刑,只怕抵不過先死了,反而生出事來。”
安惇見二人都反對再用刑訊逼供,只得心有不甘的點點頭。
他冷冷的掃視了楚府丫環(huán)一眼,喝道:“你們誰敢不說實話,小心有大刑伺候!”
說罷又一一訊問。然而那些丫環(huán),又能知道些什么?總之關鍵之處,終是不得要領。韓維待他全部問完,便讓這些丫環(huán)退出大堂,盯著彭簡,冷冷地問道:“彭大人,你可還有別的證據(jù)?”
彭簡見韓維與蔡承禧都似已經(jīng)信了楚云兒的話,想起這個后果,額上不由冷汗直冒,他站起身來,高聲說道:“我身為朝廷命官,豈會騙人?韓大人,切不可被歌女所騙,她們是串供的!”
韓維把臉一沉,喝道:“彭大人,話不可亂說!”
連蔡承禧與安惇,也不由變色,道:“此事朝中上下,知道詳情的人屈指可數(shù),諒她楚氏一個歌妓,焉能事先知曉而串供?”
承認楚云兒串供,豈不是自承有人泄露機密?到時候誰也脫不了干系,韓維等人,豈能不知道這中間的輕重?
韓維又問道:“彭大人,那首詞,到底是怎么來的?”
彭簡指著楚云兒,嘶聲道:“便是她那里來的。”
“可你也再無證據(jù),是不是?”韓維的臉,越來越陰沉。
“這……”
“焉知不是你偽造的,彭大人!”韓維加重語氣,冷冷的問道,“若果真如此,你可知道國法無情?”
彭簡臉色越來越慘白,幾乎是歇斯底里的喊道:“韓大人、蔡大人、安大人,你們要給我一個公道!這個賤婢算計我!”
韓維冷冷的問道:“本官要如何給你一個公道?”
“她們是串供,用刑,用刑,她不能不招!”彭簡指著楚云兒,惡狠狠的吼道。
“還要用刑?屈打成招?”韓維冷笑道。
安惇臉上的肌肉,卻不禁一跳,他望了韓維與蔡承禧一眼,突然朗聲說道:“依下官看,今日審案,可以告一段落了。至于彭大人那首詞是如何來的,想來皇上必會下令御史臺窮治,到時候,彭大人必能告訴我們真相吧?”
韓維與蔡承禧都不料安惇的立場變得如此之快,二人點點頭,韓維將驚堂木一拍,喝道:“退堂!”
一場審訊,竟是如此草草收場!只有彭簡似喪魂落魄一般,呆立堂中。
*—*—*—*—*—
二月十五日。
這一天的汴京,與往常一模一樣。絡繹不絕的行人從各個城門進進出出。
在汴京南薰門前,唐康騎著一匹白馬,一身窄袖素袍,烏黑的長發(fā)披散肩頭,頭上發(fā)束用一塊白色絲綢包著,儼然便是一副濁世佳公子的形象。他的身后,跟著幾輛馬車,卻是他的表姐、義嫂韓梓兒的車駕。一行人從杭州緩緩而行,終于回到了汴京。
“二公子,你看,那個人是誰?”家人指著一個身著黑色布袍,臉容憔悴消瘦,一副失魂落魄神情的中年人,吃驚的問道。
“是彭簡!”另一個家人詫異的喊道。
唐康定睛望去,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嘲諷的重復了一遍:“彭簡?”他的身后,還大大小小一行,似乎在哭泣送別。四個官差不耐煩的等在一邊。
“真是彭簡!怎么淪落到這個地步?”說話的家人在杭州已久,看慣了彭簡的風光得意,哪里能料到世間沉浮,竟如此之快。
“不自量力,便是如此結果。”唐康冷笑一聲。
他此時當然不知道,自那一日的審訊之后,韓維等人又連續(xù)經(jīng)過三場審訊,楚云兒始終不改一辭。三人終于結案上報。趙頊認定彭簡誣陷石越,竟下詔獄,令蔡確查明真相。蔡確“輕易”的就讓彭簡服罪,認定那首詞是自己所寫,動機是因為他在杭州與石越不和,賄賂不成,怕石越報復,所以懷恨陷害。趙頊拿到供詞,悖然大怒,下詔奪彭簡官命告身,貶為庶民,發(fā)往瓊州編管。這場從頭到尾,都是靜悄悄的“石詞案”,就這樣結束了。而他所看到的,正是這個案子最后的尾聲。
唐康又冷冷的遙望了彭簡一眼,夾了一馬腹,跑到梓兒車前,低聲說道:“姐姐,汴京到了。”
梓兒伸出纖手,掀開簾子,望了一眼南薰門外熟悉的風光,一路旅途勞累的臉上,也露出一絲淺笑,“終于到了。”
韓梓兒的車隊,與彭簡在南薰門前擦肩而過,唐康甚至沒有用正眼去瞧彭簡一下。那個人的可悲之處,便是他從頭到尾,都稱不上是石越真正的敵人,因為他不夠資格!
沿著東京整齊的街道前行,梓兒的馬車,不久便停在了石府大門之前。
阿旺扶著梓兒走下馬車,石安早已下令家里的男丁回避,一眾丫環(huán)婆子,簇著梓兒,走入內(nèi)堂。阿旺跟隨梓兒已久,見她的臉色,由下馬車的期盼、興奮,漸漸變成失望,心知這是因為石越?jīng)]有在家的緣故。當下一面走,一面問石安家的:“安大娘,學士呢?上朝去了嗎?”
石安家的遲疑了一下,笑道:“是吧,老奴我也不知道。”
她這細微的遲疑,早已落在梓兒眼中。梓兒心里一震,竟是平添了幾分郁郁。待到了內(nèi)堂,眾人見禮請安完畢,一一散去,梓兒叫住一個丫頭:“明眸,我有話問你。”
明眸連忙停住腳步,轉過來斂身道:“夫人?”
梓兒端起茶,輕輕啜了一口,突然問道:“學士到底去哪里了?你是我桑家陪嫁過來的丫頭,須得和我說實話。”
明眸遲疑了一下,低著頭不肯做聲。
梓兒心中更是懷疑,柔聲問道:“是學士不讓你們說嗎?若是,你就不要說了。”
“沒有,沒有。”明眸慌得連連擺手否認。
“既然沒有,為何又不肯說?”
“婢子怕惹夫人不高興,學士他……學士他……”明眸顯是猶豫不決。
梓兒柔聲安慰道:“不要緊的。你但說便是。”
明眸垂著頭,低聲說道:“婢子聽說,學士是去看一個叫楚云兒的姑娘去了。”
時間似乎突然停止了流動,梓兒呆呆的坐在那里,心中似絞一般的痛疼。
楚云兒在京師臨時住的院子,在白水潭學院以南的郊外,叫做“沈家園”。院子不大,很清雅,籬笆上掛滿了綠油油的葉子,沐浴在溫煦的陽光下,給人一種幽美、恬靜的感覺。一縷炊煙,從屋頂輕裊地飄起,更讓這處小院,多出一種溫馨的感覺。
東京的住宅很貴,楚云兒既不愿意接受石越的資助,一行人將近二十余口,每日的花銷不在少數(shù)。而她自從受刑之后,又感染風寒。雖然每日有醫(yī)生開方精心調(diào)理,卻不免于沉苛日積,纏綿于病榻之上,竟是起身不得。但對于楚云兒來說,這幾日,卻實是平生最幸福的日子。
石越輕輕從阿沅手里端過熬好的草藥,輕輕吹了吹,親口嘗過,才用勺子喂給楚云兒。阿沅斜著身子,靠著門檻上,癡癡地望著這一幕,楚云兒就似個小孩子一樣,被石越照顧著,眼中盡是幸福的光芒。
只是,只是她的臉色,卻是越來越蒼白了。
石越在阿沅的心中,曾經(jīng)有無數(shù)種形象,民間的傳說,楚云兒的回憶,自己的想像,每種形象,都不一樣——到這幾日,她才親眼看到,原來竟是這樣一個溫柔敦厚的男子。已經(jīng)快三十歲的石越,并沒有和當時的人一樣,留著胡子,他的衣服裁式,以緊身為主,與那個叫唐康的小子有點像,顯得非常的精神。他不說話的時候,沉默得如一座石雕,讓人不敢打攪;他開口的時候,威嚴中帶著溫和親切……
不知道為什么,阿沅很喜歡看著石越給楚云兒喂藥的樣子。她在熬藥的時候,想到這副情景,也會不自覺的微笑。自己是在為姑娘高興吧?阿沅癡癡的想著,一滴眼淚從眼角滴落,她連忙悄悄的抹掉,不讓別人看見。
“石大哥。”楚云兒輕輕咳了幾聲,不再喝藥。
“怎么啦?云兒。”石越停下勺子。
“我有事情想對你說。”楚云兒掙扎著想坐起來。
石越連忙把碗放下,輕輕扶她起來,笑道:“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再說。”
楚云兒搖了搖頭,對阿沅說道:“阿沅,你先出去一會。”
阿沅點點頭,走到院子中間,望著籬笆發(fā)呆,一面胡思亂想的猜測楚云兒與石越要說什么。
“石大哥,我想問你一件事?”楚云兒溫柔的望著石越。
“你問吧。”
“如果我好了,你會娶我嗎?”楚云兒大著膽子說出這句話來,蒼白的臉上,也增添了幾分紅暈。她低著頭,不敢再看石越。
“……”石越?jīng)]有回答,他不知道要怎么樣回答。
等了很久,楚云兒微微嘆了口氣,柔聲說道:“石大哥,你連騙我都不會嗎?我是好不了了。”
“你別亂說。”石越溫柔的訓斥道。
“我的身體,我心里很清楚。”楚云兒突然笑了笑,伸手想拂開額前的一縷頭發(fā),稍稍一動,就是劇烈的疼痛。
石越連忙按住她的手,幫她把頭發(fā)拂開,勉強笑道:“病都是慢慢好的,不要心急。安心靜養(yǎng),哪有不好的病呀?”
楚云兒也不分辯,望著石越,又問道:“石大哥,你很喜歡桑家妹子吧?”
石越點了點頭,笑道:“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真正的親人。”
“我也知道,她是個好女孩。”楚云兒真誠的笑道,“可惜,我的命沒有她好。”
“你不要胡思亂想。”石越又似有點手足無措了。
“我沒有胡思亂想。”楚云兒輕輕抓住石越的手,柔聲道:“我很知道知命惜福的道理,能夠讓你為了我擔心,我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
這種情意深重的話語,實是在石越不能承受之重。他心中感動,卻又說不出話來。
“石大哥,我只想求你一件事。”楚云兒幽幽的望著石越,眼中晶瑩閃爍。
“你說,不管你有什么事,我一定幫你做到。”石越毫不猶豫的答應。
“你見著阿沅了?”
“嗯。”
“她是我收養(yǎng)的一個小女孩,孤苦零丁,和我小時候一樣,也是災荒,我沒有她命好……每次我看到她,就想起自己小時候……”楚云兒眼光有點迷離,陷入了回憶之中。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繼續(xù)說道:“我若死了,就把阿沅托付給大哥了。她還有個表姐,叫王朝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知所蹤,若有可能,也請大哥替她訪到,免得她象我一樣,想找個親人也找不到,沒個依靠。”
“傻妹子。”石越強抑住淚水,伸手抹去楚云兒眼角的淚珠,強笑道:“你不會有事的。你也不是沒有親人,我就是你的大哥。”
“我可不想你是我大哥。”楚云兒望著石越,心里說道。
“我是說我萬一死了……”楚云兒一句話沒有說完,石越已經(jīng)輕輕捂住她的小嘴,忙不迭的說道:“我答應你,我收她做我的干妹,當她親妹妹一樣對待。你再不要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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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集英殿。
歐陽發(fā)與石起站在趙頊面前,形成鮮明的對比。歐陽發(fā)風度翩翩,談吐優(yōu)雅,條理清晰,每每讓趙頊點頭稱贊不已。
石起卻顯得有幾分緊張、拘束不安。他的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雖然不到四十歲,卻已頗顯老態(tài),顯是寄人籬下的生活,過得并不十分如意。趙頊每每問話,石起回答起來總不免結結巴巴,完全沒有“三先生”之一石介之后的風范。
趙頊抱著一種憐惜的態(tài)度,問了問他一些學問上的事情,見答對并不如意,便轉過話題,問道:“朕聽說你尚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不知所蹤?”
石起緊張的回道:“草民先前也不知情。不過先母去逝之先,的確曾拜托韓國公一事,后來韓國公與草民說道,說尋訪良久,一直沒有消息。草民才知道還有骨肉兄弟。”他是老實之人,說起這種骨肉分離的事情來便有幾分戚容。
趙頊微微點頭,道:“這便是了。朕聽說有半邊綠玉獨角獸為信物?”
“這半邊綠玉獨角獸,本是家父遺物。”
“卿可曾帶來?”趙頊饒有興趣的問道。
“回陛下,草民隨身攜帶。”
“可呈上來,給朕看看。”
“遵旨。”石起連忙從佩帶中解出一片三個手指并攏大小的綠玉獨角獸,恭恭敬敬遞給來取的李向安。
殿中眾人,都將目光聚在這半片玉上,想要看個稀奇。便聽到有兩人,同時“啊”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