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安笑道：“倒也不是自己跑進咱家的。她們也是一位大人送的，送來還沒有幾天，那位大人留下名帖，還有一封信。只是小人堅拒不受，送的人卻不聞不問，丟下便走；小人按名帖上留的姓名打聽，卻說不是京官，只好養(yǎng)在府內(nèi)，等公子回來定奪。”一面說一面遞上一份名帖與信函。
    侍劍接了過來，遞給石越。石越對此本也不以為意，當(dāng)時官員之間，互相贈予歌姬，是十分平常之事，甚至不被人當(dāng)成賄賂，他自己也是經(jīng)常要給一些重臣們送禮，只是一向以來，卻并不怎么收禮。當(dāng)下隨手打開名帖，看見上面的名字，卻不由一皺，“彭簡？！”——石越萬萬料不到，這批歌姬竟然是彭簡送來的！
    他也不知道彭簡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連忙把信拆開，細(xì)細(xì)讀去。侍劍在一邊瞅見他的神色，卻是一邊看一邊不住的冷笑，待看完之后，石越隨手把信揉成一團，往地下一丟，低聲咒罵道：“狗拿耗子！”
    “公子，我在杭州時，和彭家的書僮說過話，知道彭簡有個表親在京師，開了一間大酒樓……”侍劍隨石越多年，主仆之間早有默契，早知石越心意，便輕輕笑道。
    石越不待他說完，便舉起手，略帶嘲諷的說道：“明天你們尋著那家酒樓，把這些歌姬給我送回去。告訴彭簡那個什么表親，讓他轉(zhuǎn)告彭簡，這等粗陋的女孩，還入不得我的眼！以后別往我府里亂塞。”
    侍劍和石安都不由一怔，不料石越居然說出這種不給人臺階下的話來——須知石越平日對人，都是非常懂得給人留幾分情面的，彭簡與他在杭州同僚這么久，表面上并無矛盾，不過送幾個歌姬給他，也是一番好意，如何便說出這種重話來？
    侍劍遲疑道：“公子，這……這話似乎不宜說得太過……”
    石越瞪了他一眼，沉了臉，喝道：“照我的話去辦便是，有什么過不過的？”
    侍劍與石安見他發(fā)作，也不敢再說，連忙應(yīng)道：“是。明日就去辦。”
    石越這才不再說什么，吩咐道：“等一會讓人把最近的報紙送到我臥室，侍劍，你也累了一天了，早點休息。”說完，轉(zhuǎn)身便往臥室走去，他也自知心緒太亂，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能好好地迎接這次的挑戰(zhàn)。
    石安連忙答應(yīng)，出去吩咐人進去服侍石越睡覺。待人手安排妥當(dāng)，這才又回到廳中，卻見侍劍站在那里，拿著石越揉爛的信在看。他便湊了過去，問道：“侍劍，你說姓彭究竟怎么惹我們家公子了？生這么大脾氣，以前也不是沒有收過歌姬的，都是客客氣氣的送回去……”
    “安叔，有些事你不知道，也別問。咱家公子最近心情不好……”侍劍也不由皺了皺眉。
    石安又問道：“是不是外面?zhèn)鞯哪谴a事？”
    侍劍眉毛一挑，問道：“外面?zhèn)鞯氖裁词拢俊?br/>     “說咱家公子是石敬塘之后……”
    “安叔，你亂說什么？！”侍劍不由厲聲喝斥道，石安雖然是管家，但是在仆人之間，到底只有侍劍是石越最親信的人。
    石安滿不在乎的笑道：“侍劍，這不是我亂說，是外面滿大街的在傳，有些人更是說得天花亂墜。信的人也有，不信的人也有……”
    “這種謠言，也有人相信？真是無知！長了眼的人，也知道有人在陷害我家公子！成百上千的揭貼，攻訐朝廷大臣，他們以為皇上會相信嗎？！”侍劍憤憤說道。
    “皇上信不信，倒也難說。”一個聲音從廳外傳來，侍劍與石安轉(zhuǎn)身一看，原來是唐康與秦觀，二人連忙行禮：“二公子、秦公子。”
    “我大哥呢？”
    “公子已經(jīng)休息了。”
    唐康與秦觀對望一眼，笑道：“大哥倒真有幾分謝安的風(fēng)度。”他卻是沒有看到石越方才惱怒的樣子，倒以為石越根本沒有把這么大事放在心上。
    秦觀也點頭稱是，頗有欽佩之意。只是石安卻茫然不知所謂，而侍劍雖然也讀過一些書，卻同樣不知道謝安是什么人物，二人也不敢多問。侍劍想起方才唐康所說之話，便笑問：“二公子，為何說皇上信不信也難說呢？我聽說皇上是英明之主，這種事情，如此明顯，皇上能相信嗎？”
    唐康年紀(jì)雖小，但是他的師長朋友，都是石越、程顥、蘇轍、桑充國、晏幾道、秦觀這樣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加上生性聰明，論到見識，遠(yuǎn)非一般人能比，平時行事果決，有時候竟讓人覺得便是石越也頗有不如。這時候見侍劍追問，不由嘆了一口氣，說道：“隋文帝楊堅，何嘗不是英主？不過因為一句童謠，一個夢，就誅殺多少姓李之人？身居高位者，對能干的下屬，有幾人能沒有猜忌之心？”
    隋文帝的事情，侍劍與石安倒是都知道，當(dāng)時坊間講評書的，也就有人講那一段的。石安不由就緊張起來，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那公子會不會……？”
    唐康望了他一眼，心中不由一動，嘻嘻笑道：“安叔不用擔(dān)心，我大哥圣眷未衰呢。我方才看到那邊院子里有十來個歌姬，若是咱們家有事，別人避之惟恐不及，能有人來送禮嗎？”
    他提起那些歌姬，石安與侍劍不由相對苦笑。唐康見二人神態(tài)甚是古怪，不由笑問：“這又是如何？那些女孩子有什么古怪嗎？”
    石安便把那些女孩子是彭簡所贈、石越吩咐的回話等等事由，給他說了一回。
    唐康靜靜的聽完，想了一會，問道：“侍劍，信中寫了什么？”
    侍劍臉色尷尬，卻不說話，只把信給遞給唐康。
    原來彭簡以為石越入京，必然會被皇帝加以大用，他便想趁機巴結(jié)石越——自來少年新貴，沒有幾個不好色的，而且韓梓兒與石越成婚經(jīng)年，卻一直沒有生育，若在杭州，礙著韓梓兒的面，還不好冒然送歌姬，此時他們夫妻相別兩地，石越枕邊寂寞，他便讓京師的表親買了十幾個色藝雙全的女孩子，搶在石越回京之前，送到他府上，料想必能投其所好……但是他卻不太懂得含蓄之道，石越與韓梓兒結(jié)婚兩年多，雖然談不上如漆似膠，卻也是恩愛非常，他在信中隱約暗示韓梓兒沒有生育，對梓兒已是頗有不敬之意，這些話讓平日對梓兒百般維護的石越看到，自然非常生氣，所以才說出那等話來，意思是告訴彭簡：“那些女孩子沒有我老婆好。”
    侍劍看到這些，本來就是非常尷尬了，事涉他的主母，哪怕是轉(zhuǎn)敘別人的話，說出來也是不敬。何況韓梓兒平素對下人非常和氣，在仆人中，也得頗得好感的；而站在他面前的唐康，更是韓梓兒的嫡親表弟，唐康平素與梓兒感情最深，是石府眾所皆知的事情。
    果然，唐康接過信來，略略讀了一遍，就不由怒從心來，恨聲說道：“大哥罵他，已是客氣了，真是小人。明日便照樣告訴他就是了。”
    秦觀湊過身子，看了信一兩眼，便已知端倪，唐康對此事反應(yīng)激烈，只怕還不僅僅只是出于感情的因素，他想了一會，笑道：“賢弟，石學(xué)士此時，似乎不宜過多樹敵，把這些女孩子，好言好語送回便可以了。”
    唐康畢竟年紀(jì)還小，心里雖然知道秦觀說的有理，卻依舊氣鼓鼓的說道：“這個姓彭的，就這樣送回，實在難消我心頭之恨！”
    “二公子，俗語說，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石安雖然不知道詳情，但卻也是不主張做得太過份的，只是石越有令，他卻不敢違拗，便盼著唐康出來做主。
    秦觀見唐康還有不平之意，當(dāng)下微微一笑，走到茶幾邊上，用手指沾了剩茶，在幾上寫了幾個字，笑道：“明日便把這幾個字交給彭簡便是。”
    三人上前一看，秦觀寫的卻是“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個字。唐康是讀過《詩經(jīng)》的，看到這句話，不由一怔，轉(zhuǎn)念一想，才明白秦觀的意思，不由莞爾，擊掌笑道：“妙哉！如此才算出了我胸中的惡氣。”
    只是侍劍與石安，卻不免要莫名其妙了。他們自是不明白，秦觀引了《詩經(jīng).新臺》中的這句詩，也是在嘲笑彭簡——“你給我送枕邊人，雞胸駝背之人我可不喜歡！”
    ※※※
    杭州，早春。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彭簡一身便服，走在杭州南郊的田間小道之中，身后緊緊跟著兩個小廝。江南的田野風(fēng)光，讓彭簡這等市儈之人，也感到心曠神怡，忍不住出聲贊嘆道：“真是好一個所在！”
    一個親信的小廝笑道：“老爺，這又是什么好所在了？杭州十里八郊的，何處不是這樣的地方？”
    另一個小廝卻忍不住問道：“老爺，我們跑到這鄉(xiāng)下，又是做什么？”
    彭簡笑罵道：“你們又懂什么，風(fēng)雅之地，有風(fēng)雅之人。龍必潛于深淵，蘭必生于幽谷。我們可是來找一個蘭心慧質(zhì)的美人兒。”
    “美人？用得著老爺您親自來尋嗎？”
    彭簡笑道：“你們不知道，我廢盡辛苦才找到此人的隱居之所，若非我親自來，必然請不動她。”
    “又不是什么公主娘娘，哪有這么大的駕子？官府相請，也敢不來？”兩個小廝撇撇嘴，顯得非常的好奇。
    彭簡顯得心情極好，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尊貴之人，不過是子明學(xué)士的紅顏知己，以前京師有名的歌姬，芳名楚云兒姑娘。我聽說她脫籍回了杭州，便讓人查閱戶薄，終于找到。”
    “既是紅顏知己，為何不娶回家？我聽說石府連歌妓都只養(yǎng)了幾個人，還是石夫人買回來的。”一個小廝覺得這種事情，簡直不可思議。
    另一個小廝拍了他的頭一下，啐罵道：“笨，明擺著嘛，石學(xué)士少年得志，你聽說少年人不愛女色的嗎？定是有懼內(nèi)之病。”
    “我聽石府的下人說，石夫人最是嬌柔滴嫩的一個人，怎么會有好妒之病？”
    “你懂什么？石夫人結(jié)婚這么久了，沒有一兒半女的，將來若一直不生育，便難免犯了七出；要是石學(xué)士收了小妾，后來先生了兒子，難免有一天她的誥命不保呢……便是不被休出，恩情轉(zhuǎn)薄，哪里是女人受得了的？”
    兩個小廝竟是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起石府的家事來，他們的心思，卻正是當(dāng)時普通人的想法，如果聽到石越耳中，不免非常憤怒，他是再不許別人說梓兒一句壞話的；但聽在彭簡耳中，卻覺得理所當(dāng)然，自己托表親送了歌姬，那邊托驛站送來急信，講了石越把歌姬送還，還有“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字回復(fù)，彭簡也是讀書之人，立時便想到石越可能少年風(fēng)流，重情重義之人，尋常女子，入不得他的法眼，恰好有門客提起石越在京師結(jié)識名妓楚云兒，而這個女子也聽說已經(jīng)脫籍回杭州。彭簡巴結(jié)上司，倒有一種契而不舍之心，便發(fā)心非要把楚云兒尋出來，自己好從中給他們做一個冰人，由此不僅一舉博得石越的好感，更可以讓楚云兒一生都感謝自己，留下一個大大的內(nèi)援。只是他那表親，卻忘記在信中告訴他，京師有關(guān)石越的流言……
    彭簡等人出了田間小路，又穿過一個村莊，出現(xiàn)在彭簡眼前的，是好一片翠綠竹林，郁郁蔥蔥，一條石徑小道，直通幽微之處。彭簡已知這便楚云兒隱居之所，他知道楚云兒艷名冠于一時，既然能自贖其身，想來積蓄不少，購下這片竹林田產(chǎn)，倒也并不稀奇。只是一般女子，誰不愿得嫁有情郎？倒不必全為依靠終身。此次前來，畢竟只能動之情，而不必誘之以利。
    他讓兩個小廝在林外等候，自己整整衣冠，沿著林間小道，一路逶迤前行，這片竹林甚大，走到深處，已是非常的幽靜，只隱約聽到有泉水流動的聲音，伴著自己踩著竹葉發(fā)出來的沙沙聲，真是雅致之極。若不是知道楚云兒是石越舊人，彭簡幾乎有一種想把此處奪為己有的沖動。
    走了數(shù)百步之后，便到了竹林的盡頭，眼前豁然開朗，一座好大的院落，便座立在離竹林約百步的地方，一條小溪繞著院子流向遠(yuǎn)方。院子后面，是一望無垠的田地，此時未到農(nóng)忙，田地里并無農(nóng)人的身影。彭簡朝著院子走了幾步，見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在井邊，叉著手指使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打水，便走過去，抱拳問道：“敢問公子，這里便是楊家院嗎？”
    那個男孩子扭過頭來，瞥了他一眼，反問道：“你是外地來的？找親還是訪友？”語氣雖然生硬，聲音卻極是嬌軟。
    彭簡吃了一驚，細(xì)細(xì)打量，不覺好笑，原來竟是一身男子裝束的小女孩，長相清秀，一雙漆黑的眼珠咕溜直轉(zhuǎn)，顯見也是個聰明的人物。他既不知道這女孩子和楚云兒有什么淵源，此時既想博得楚云兒的好感，便加倍的客氣，笑道：“原來是位姑娘，多有得罪。在下前來，是想訪一位芳名楚云兒的姑娘……”
    小女孩聽到“楚云兒”三個字，眼珠子一轉(zhuǎn)，給那個青年使了個眼色，說道：“楊青，你先把水打回去，別讓主人等急了。”青年連忙“嗯”了一聲，提著水，往院中走去。
    小女孩望著他遠(yuǎn)去，這才轉(zhuǎn)過身來，對彭簡笑道：“這位官人，我找看你是找錯地方了，這里是楊家院，哪有什么楚云楚雨的？”
    彭簡看她朝那青年打眼色，早知其中有古怪，當(dāng)下笑道：“姑娘莫要誑我，我不是打聽清楚了，怎敢冒然來訪？實是特地來告訴楚姑娘一個舊友的消息，且有重要事情相商。若是姑娘與楚姑娘有什么淵源，還勞煩通報才是。”
    他說完，見小女孩依然在狐疑，又笑道：“楚姑娘改了姓，現(xiàn)在叫楊云，不過杭州戶薄上，兩個名字都標(biāo)著，斷然錯不了的。”
    小女孩見他說得如此清楚，不由也有點吃驚，她打量了彭簡一番，問道：“你又是什么人？”
    “在下彭簡，現(xiàn)在是杭州通判。”彭簡故意謙遜的報出自己的官職。
    那個小女孩叫阿沅，那個青年叫楊青，都是楚云兒在杭州旱災(zāi)時，收養(yǎng)的孤兒。便是這片院子、竹林、還有上百畝的田地，都是楚云兒在杭州旱災(zāi)時購下的，她回杭州后，已尋不著親人，便用積蓄，購置了一些產(chǎn)業(yè)，在此安身。待聽說石越來杭做知州后，她便讓人去戶薄上改了名字，怕的是石越檢視戶薄時，看到自己的名字。她卻不知，凡是改名的，都要留下檔案，若是石越細(xì)查戶薄，焉能不知？那改名之事，倒是多此一舉了。因此彭簡輕易便能從戶薄中尋著。楚云兒在京之事，她隨身的丫頭，偶爾也和阿沅說起過，阿沅隨著楚云兒，也學(xué)文字歌賦之類，平時楚云兒總要讓專人去杭州或購買或抄錄邸報，凡與石越有關(guān)的報紙、書籍，必要珍重收藏，阿沅聰明伶俐，便常常主動替楚云兒關(guān)注這些東西，因此這杭州通判彭簡的名字，她倒并不陌生。只不知道這么大官前來找自家姑娘，所為何事？難道是石越托他前來？
    想到此處，阿沅心中不由一動，臉上卻假裝迷糊，天真爛漫地問道：“杭州通判是什么呀？”
    彭簡以為她鄉(xiāng)村的小女孩，不知官職，也是正常，便笑道：“便是杭州的父母官，和杭州的知州大人一起，管理杭州民政的官兒。”
    阿沅裝得吃了一驚，“原來你就是官呀？”
    彭簡見她如此不知禮數(shù)，幾乎要笑出聲來，點點頭，笑道：“對，我就是官。可否替我通報？”
    阿沅搖搖頭，說道：“你要告訴我是什么事，才可以通報的。我家姑娘說，她從來不認(rèn)識什么官的。”
    彭簡見她言語中已承認(rèn)是楚云兒的家人，心里暗暗高興，笑道：“什么事情，必須和你家姑娘當(dāng)面說，至于說你家姑娘不認(rèn)識官，那就未必了。我聽說石學(xué)士和你家姑娘便是舊識，這次前來，也與石學(xué)士有關(guān)。”
    “什么石學(xué)士木學(xué)士呀？我家姑娘哪里便認(rèn)識這么大官，我看官人你是找錯人了。”阿沅依舊搖搖頭，轉(zhuǎn)身作勢欲走。
    彭簡連忙用手?jǐn)r住，笑道：“斷不會找錯人的，煩請姑娘通報，以免誤了大事。”
    阿沅微微笑道：“誤不了什么大事，我們鄉(xiāng)村之人，哪有什么大事可誤？這樣，官人，我?guī)湍阃▓笠宦暎阍谶@兒等著，找沒找錯人，得問我家姑娘，她自己最清楚了。”
    彭簡被阿沅這么一鬧，生怕楚云兒不肯答應(yīng)，連忙又說道：“姑娘通報時，切記轉(zhuǎn)告你家姑娘，這件事情與石學(xué)士有關(guān)。”
    “知道了，你等著便是。”阿沅笑著說罷，便不再多言，轉(zhuǎn)身往院中走去。
    彭簡這時才發(fā)覺，自己居然為了求見一個歌姬，在這里低聲下氣，還要在門外等候，卻還生不起氣來，這件事若是傳將出來，定然成為一個笑柄。幸好他把那兩個多嘴的小廝留在了外面。
    ※※※
    等了好一陣子，彭簡才看見先前和阿沅一起打水的青年走了出來，他連忙迎了上去，問道：“小哥兒，怎么樣？”
    楊青對他揖了一禮，笑道：“我家姑娘有請彭大人，只是不便親迎，還望大人恕罪。”
    彭簡笑道：“無妨，那就有勞領(lǐng)路了。”
    “請跟我來。”楊青一面說，一面領(lǐng)著彭簡朝院中走去。
    進了院落之中，彭簡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院子，并非普通的農(nóng)家院落，院子的西北角上，蓋滿了一座座類似于作坊的房子，而時時能聽到牛騾驢等牲畜拉磨的聲音，而各作坊中，堆滿了甘蔗與甘蔗渣。彭簡也知道制糖業(yè)在當(dāng)時，本就是高利潤行業(yè)，自從石越通商倭國之后，倭國不產(chǎn)糖，而糖更一躍成為可以與絲綢相提并論的暴利產(chǎn)業(yè)。當(dāng)時臺灣被稱為琉求，并未正式納入大宋行政版圖，大陸種植甘蔗，首推廣東福建四川，唐家更是在老家四川大辦發(fā)展制糖業(yè)，只是當(dāng)時生產(chǎn)效率低下，產(chǎn)量遠(yuǎn)遠(yuǎn)不能滿足需求。兩浙地區(qū)的甘蔗種植，雖然比不上三地，所制之庶糖，質(zhì)量亦顯低下，但是因為省卻運輸費用，賣到高麗、倭國，其利潤也相當(dāng)可觀，而所占用農(nóng)夫時間亦少，因此民間頗有百姓以此為副業(yè)。這楊家院有制糖業(yè)，本身也是并不奇怪的。只是彭簡料不到楚云兒竟然頗善經(jīng)營，卻不免吃驚；而楊家院外示清幽，內(nèi)實熱鬧，更出乎他的意料——他哪里又能知道，楚云兒一個女孩子家，一顆癡心寄托在一個不可能的人身上，再也沒有辦法接受別的男子，若是隱居山林，不與人來往，整日無所事事，胡思亂想，便不早死，也難免心理變態(tài)。楚云兒實在是刻意尋一個避世而又熱鬧的所在，給自己找點事情做，來打發(fā)難捱的光陰。
    因相思而寂寞的時候，最怕一個人獨處。若能看著旁人的熱鬧，雖然不能減相思分毫，卻至少可以讓自己感覺到世界的生氣。
    楊青見彭簡打量院子，笑著解釋道：“西北角是作坊，做的蔗糖產(chǎn)量并不太大，不過略略可以讓村里補貼家用。我家姑娘卻是住在東南角，那里靠近一處泉水，是個很漂亮的地方。”
    彭簡唔了一聲，笑道：“我也料到你家姑娘本是清潔高雅之人，畢竟不與群芳相同，怪不得石學(xué)士與她相善。”
    楊青見他說話文縐縐的，便有幾分聽不懂，只是猜到是夸獎的話，便笑道：“您過獎了。”又聽他說到石越，心里卻不免又有幾分驕傲，卻又沒來由的有幾分難受。
    于是二人也不再說話，楊青默默地把彭簡引到院中東南角溪邊一處宅前，這才說道：“已經(jīng)到了，便請大人進去相見。”
    彭簡定睛打量這座宅子，卻見粉墻柳樹，雖然不大，卻也非常的幽致。不由暗暗點頭，見楊青不進去，不由奇道：“你不進去嗎？”
    楊青搖搖頭，笑道：“我們這些男子，都是住在那邊的。”說罷朝宅子邊上的一排小屋呶呶嘴，神色中卻有幾分落寂。
    彭簡見他神態(tài)，立時便明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正要叩門進去，大門早已“吱”的一聲開了，阿沅換了一身光鮮的裝束——卻依然是男裝，走了出來，對他笑道：“彭大人，我家姑娘有請。”
    “有勞。”
    ※※※
    彭簡隨著阿沅走進客廳坐下，打量客廳，卻見西面墻上掛著一幅字帖。他不由站起身來，細(xì)細(xì)欣賞，只見雖然是龍飛鳳舞的狂草，但是字跡中卻自有嫵媚娟秀之意，顯是女子所書，上面寫的是一首詞，彭簡輕聲讀道：“夢繞神州路。悵秋風(fēng)、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如許。更南浦，送君去。涼生岸柳催殘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斷云微度。萬里江山知何處。回首對床夜語。雁不到、書成誰與。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
    再讀落款，卻是“調(diào)寄《賀新郎》，某日楚云醉書石詞”，彭簡不由心中暗喜，石詞流傳甚廣，這闕詞外間卻從來沒有人聽說過，可見石越果然與楚云兒交情匪淺，而楚云兒對石越，也絕未忘情。
    正在想入非非之際，身后一個溫柔的聲音說道：“彭大人遠(yuǎn)來，多有怠慢，還請恕罪。”
    彭簡連忙轉(zhuǎn)過身去，見一個眉目如畫的女子，正朝著他盈盈下拜，連忙還禮，說道：“冒昧打擾賢主人，還望見諒。”
    楚云兒又請彭簡坐了，方才問道：“彭大人，不知你特意尋訪奴家，所為何事？”
    彭簡指了指那幅字帖，笑道：“方才讀到一首好詞，敢問姑娘，卻是何人所作？為何妨間從未聽過？”
    楚云兒瞥了那幅字一眼，淡淡地回道：“彭大人見笑了，那不過是一個故人所作，不足為外人道也。”一面對侍立一旁的阿沅說道：“阿沅，把那幅字收起來。”
    彭簡笑道：“請恕下官失言，只是姑娘——這字可以收起來，心里的人，又如何能收得起來？”
    楚云兒身子一震，抿著嘴笑道：“奴家聽不懂大人在說什么？大人若是沒什么事情，奴家一個婦道人家，不便留客……”
    彭簡笑道：“楚姑娘不必下逐客令，下官這次前來，卻完全是為了楚姑娘好——你就真的不想和寫那首詞的人，再見上一面嗎？下官不妨直說，若是姑娘答應(yīng)，在下愿意做個冰人……”
    “彭大人。”楚云兒背轉(zhuǎn)身去，打斷了彭簡的話，“請你不要再說這些話。若是沒有別的事情，我就不留您了。”
    彭簡不料她不問情由，便如此斷然拒絕，不禁愕然，說道：“我可是一片好意，錯過這個機會，只怕姑娘后悔。”
    “奴家后悔不后悔，不勞彭大人操心。”楚云兒斷然拒絕。
    彭簡萬萬料不到是這種情況，不禁有點惱羞成怒，正要發(fā)作，轉(zhuǎn)念想到她與石越的關(guān)系，總算硬生生的忍住，說道：“姑娘，你再想想。只要你應(yīng)允，我自然替你考量周詳，保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勝過兩地相思，整日守著空閨……”
    “多謝彭大人費心了，阿沅，替我送客。”楚云兒竟是不容他多說，說完便往內(nèi)房走去。
    彭簡一臉尷尬，偏生不能發(fā)作，也不待阿沅相送，便徑自甩袖而去。阿沅也顧不得得罪了彭簡，連忙往內(nèi)室走去，卻見楚云兒坐在鏡子前邊發(fā)呆，她輕手輕腳的走過去，摟著楚云兒的肩膀，笑道：“姑娘，我看那個姓彭的，也是好意，為何……”
    楚云兒勉強一笑，淡淡的說道：“阿沅，你還小，不懂人間的險惡。若是他果然于我有意，他知道我的性子，自會親自前來，便不能親自前來，也會有一紙手書。何必去托別人？姓彭的不過是看他青云得意，想拿我做工具罷了，我又豈能在他面前自甘下賤，為他所輕？”
    “姑娘，他真有那么好嗎？不就是官大嗎？既然他這么無情無義，不如另找個人嫁掉便是。天下未必沒有好男人。”阿沅是小姑娘脾氣，卻沒有那許多忌諱。
    楚云兒摸了摸阿沅的小手，苦笑道：“有些事情，非碰上才會懂得。我也不必嫁人，現(xiàn)在這樣，照樣活得挺好，不是嗎？”
    阿沅嘟著嘴，搖了搖頭，“我看你心里苦得很，有什么好的？我聽說石夫人一直無子，或許……或許有一天，他會念著舊情吧？”
    “傻孩子，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你不明白，他的心有多大！比起他的理想來，就算他喜歡我，也不會娶我，何況他對我，不過是朋友的感情罷了。況且，我也不能和桑家小妹妹去爭他的，那個女孩……”楚云兒淡淡的說道，似乎在說別人的事情一般，但是便是阿沅這樣的小姑娘，也知道她的心，此時是碎的！
    在痛苦的時候強顏歡笑，其實是一件最容易不過的事情。
    ※※※
    彭簡郁郁回到府中，一肚子的悶氣，真是無處發(fā)泄。似他這種人，若是吃了上官的臉色，便能若無其事；但若是吃了下位者的臉色，卻不免要百般的煩悶與氣惱。
    氣沖沖的走進中堂，管家小心翼翼地湊上前來，說道：“老爺，有京師的來信。”
    “什么京師的來信？不看，別來煩我。”彭簡大聲喝道，停了一會，又對管家喝道：“把家里的那些歌姬，每人打十板子。”
    管家完全不知道那些歌姬怎么就惹著彭簡了，只是當(dāng)時家養(yǎng)的歌姬地位低下，被主人打罵，實在是尋常不過的事情，管家也不愿意為這些女孩觸彭簡的霉頭，連忙答應(yīng)：“是。”可憐彭家的歌姬，無辜便要受池魚之殃。
    管家剛剛走到大廳門口，又聽彭簡喝道：“回來。”他連忙又跑了回去，聽彭簡訓(xùn)道：“你跑什么跑？”當(dāng)真是動輒得咎。
    管家也只能暗叫倒霉，連忙給自己打了幾個耳光，低聲下氣的說道：“小人知錯。”
    彭簡皺著眉毛看了他幾眼，不耐煩的揮了揮手，“算了算了，方才你說京師的信，什么信？”
    “是京師的表舅爺來的信。”管家連忙把信遞上。
    彭簡接過信來，拆開細(xì)讀，才讀到一半，不由喜笑顏開，原來這封信中，才說到石越此時的情況，并不樂觀。“原來這小子竟然也有倒霉的一天！哈哈……”彭簡一面拿著信，搖頭晃尾的往書房走去，“石敬塘之后，有異志……”突然，一個念頭從他腦中閃過，他連忙沖到書房，鋪開一張白紙，也來不及磨墨，便用墨筆沾點唾液，把在楚云兒家看到石詞默了出來，細(xì)細(xì)研究。
    對著好首詞，反復(fù)讀了幾遍，彭簡的臉上，不由露出了一絲驚喜之色，他忍不住自言自語的說道：“好你個石越，難不成真是石敬塘之后，居然敢寫反詞！”一面又取出一支朱筆，在石越盜用的張元幹的那闕《賀新郎》上圈點。
    “故宮離黍？誰的故宮？這興亡之嘆，從何而來？……昆侖傾砥柱？我大宋還好好的，石越到底在感嘆什么？……什么又叫天意從來高難問？……什么又是萬里江山知何處？”彭簡一面寫，一面又驚又喜，驚的是石越寫出如此詞來，只怕當(dāng)真是什么石敬塘之后；喜的是這么一宗大富貴，竟然落到了自己手上！
    喜不自禁的彭簡，一面叫來心腹手下，暗暗監(jiān)視石越家眷和楚云兒住所，一面趕忙寫了一份彈劾石越的奏章，用加急密報，連夜急人送往京師。
    ※※※
    汴京大內(nèi)。
    這些天來，趙頊?zhǔn)艿降膲毫Γ絹碓酱蟆Ｕ\如《汴京新聞》所說，這次的事件，肯定就是有人在陷害石越！但是是誰在陷害石越是一回事，陷害的內(nèi)容有沒有可能是真的，是另一回事！如果石越真的是石敬塘之后，既便他本人沒有野心，但是這種謠言出來后，若是石越權(quán)勢日重，就難免有一天某些貪圖富貴之輩，給石越也來一次黃袍加身！這種謠言只要存在，總會有人想讓它變成真的。但是趙頊也不愿意就這樣殺了石越或者不再重用石越，如果不是真的，趙頊可不希望遭到后世的譏笑，此外顧念到與石越的君臣之情，石越這個人人材難得，都讓趙頊不愿意冒然做出任何決定。
    這些天幾乎每日都要召見石越，與他隨便談?wù)劊私馑麑σ恍┱?wù)的想法，更讓趙頊越發(fā)的珍惜石越這個人材。但是關(guān)于遼事，他卻不愿意問石越的意見，因為戰(zhàn)爭是野心家的機會，他不希望石越在這件事上，加重他的疑惑。
    “國家現(xiàn)在的狀況，臣自出知杭州后，感受越發(fā)的深刻，如今的大宋，養(yǎng)兵百萬，卻常患無兵可用；賦稅多如牛毛，卻常患國用不足；官吏十倍于古，卻常患無官可用；百姓便遇豐年，也往往今日不知明日的死活……”
    “卿回去，可好好想想，有沒有什么辦法改變這種狀況。趁著現(xiàn)在還得及，咱們君臣合力，還可以改，可以變……”
    趙頊閉著眼睛，想著和石越的對話，不由憂慮更深。突然，聽到內(nèi)侍的報道：“陛下，韓丞相與三位參知政事求見。”
    “宣。”趙頊霍然睜開雙眼。
    不多時，韓絳與呂惠卿、馮京、王珪聯(lián)袂走了進來，叩拜見禮。
    “眾卿平身，有什么事情要稟奏嗎？”趙頊看著他們的表情，便知道出了大事。
    “陛下，這里有杭州通判彭簡的急奏……”韓絳雙手把一份奏疏托過頭頂，恭恭敬敬的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