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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節 匪斧不克(上)

    (新年快樂)
    伐柯如何,匪斧不克。
    ——《詩經•豳風•伐柯》對于自己接到的這樁差使,曾布倒沒有什么不滿意的。這個世界上真心希望石越成為王安石女婿的人當中,曾布無論如何要算一個,更何況這是皇帝欽命的差使。
    自從傳來消息說石越婉拒了濮陽郡王的媒人,而程顥也沒有再去過石府之后,朝廷中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官員,雖然態度不同,但是似乎都相信石越成為王安石的女婿只是遲早的事情。有些性急的家伙甚至開始準備賀禮——畢竟無論王安石還是石越,都是當今炙手可熱的人物。
    曾布坐上刻有自己官銜的馬車,對隨從揮了揮手:“走吧。”
    “大人,是回府嗎?”隨從恭恭敬敬的問道。
    “去石學士府。”
    “是!”
    馬車夫呦喝了一聲,長鞭一揮,載著皇帝提親使者的馬車,向南方駛去。李向安一路小跑出來,看到的,只是曾布的車駕的背影,他尖著嗓子喝道:“備馬,備馬!”
    一個小內侍連忙牽了馬過來,李向安躍身上馬,催馬朝南方追去。
    可氣的是這位大宋朝三司使的馬車夫,不知吃錯了什么藥,跑得這么快,而李向安比不得前輩現任嘉州防御使的李憲,他本不是一個善于騎馬的太監,也不敢跑得太快,兼之汴京的街坊道路,十橫九縱,頃刻之間,曾布的馬車竟然蹤影全無。
    “沒辦法了,這個曾布,害我要騎著馬跑到石府。”李向安怨天尤人了一會兒,只好自認命苦,一路顛簸,到石越府前去守株待兔。
    石越賜府所在的小巷,現在汴京的百姓一般稱為“石學士巷”,做了翰林學士之后,趙頊特別賜了十二門戟的排場——這是很了不得的尊榮。十二把門戟分成兩列,一邊六把,擺在新建的三間五架門屋正門的兩側,任何人來到此處,都會知道此家主人的身份尊貴,更不用說大門正上方,有當今熙寧天子親筆賜書的“學士府”豎匾(當然是仿制品,真品是要供起來的),兩邊內檐下各挑著兩個燈籠,上面用濃墨寫著兩個大大的“石”字。這幾樣東西,加上學士府的旁邊,原本就有的幾株參天大樹,雖然府邸還是那座府邸,卻已經全然不同往日的寒素模樣。
    石安現在做了石府的大管家,同樣也與已往天天守門的模樣不同,除了他婆娘還要負責全府的伙食之外,他已經不需要親自做事了。本來自從司馬夢求等人入府之后,每個人的房間,配置的僮仆就相應增加,而為了方便,花園的園丁也已經是專人負責。再加上唐康一般是一半時間住在白水潭學院,一半時間住在石府。石學士府上,現在連僮仆加上,一起住了三十多人,雖然和真正的鐘鳴鼎食之家比起來,還相差甚遠,但也開始慢慢的變得有氣派起來。
    對于這種變化,如果是三年之前,石越或者會很不習慣,甚至會很不能接受,但是對于熙寧六年的石越來說,這種事情,他甚至懶得過問。來往于王侯卿相之府,對于這樣的排場,他并不覺得有什么奢侈的,相反的,在石越內心,一直認為自己還是相當的節儉,依然保持自己不同于一般宋代官僚的本色。
    春風滿面的曾布和身著一身白色湖州絲袍石越分賓主坐下之后,曾布端起手中汝窯出產的茶杯,輕啜一口,這才笑容滿臉的說道:“子明,你可知我的來意?”
    石越心里本就在揣測著曾布的來意,實不知曾布能有什么事這么高興,這時見他相問,突然腦中靈光一閃,莫不是鋼鐵治煉那邊有什么好消息?想到這里,石越心里不由有幾分緊張與興奮,建立一個粗具規模的鋼鐵業,在石越心中,實在頗有份量。
    曾布是老于宦海之人,別人表情的絲毫變化,他都能立即捕捉到。這時見石越略顯緊張與興奮,心里暗暗好笑,心道:“都說石子明少年老成,但終抵不過是個少年人。”對于說成這樁婚事的信心,不由又增了幾分。
    石越也在打量曾布的神色,見他臉帶笑容,微微點頭,心中不由大喜,脫口問道:“子宣兄,莫不是……?”
    曾布見他如此性急,再也忍耐不住,拊掌笑道:“正是子明的大喜事到了!”
    “大喜事?”石越與在一邊相陪的李丁文相顧愕然。
    曾布笑嘻嘻的說道:“不錯,天子賜婚,子明與王相公家二小姐堪稱佳偶天成呀!我卻是來說媒的。”
    “啊?!”石越大吃一驚,目光不由自主的投向李丁文,二人心中都暗暗叫苦:“難道真的晚了?”
    曾布見二人如此表情,奇道:“子明不知道此事嗎?”
    石越苦笑著把前因后果說了一遍,因故作慷慨的說道:“子宣兄,讓我做負恩無義之人,實不可能。可否替我向皇上說幾句情?”
    曾布本不知道這種種情由,心下不由得十分為難:“子明,這件事情你和桑家畢竟沒有婚姻之約,我知道你有遠大的志向,為了一個女子而抗旨,皇上心里會怎么看你,你可要想清楚。而且桑家小姐固然好,但是王小姐也是才貌雙全,未必不是子明的良配。”
    石越躊躇半晌,心中反復計算著利害得失。公然抗婚,不僅皇帝無法下臺階,而且也是擺明了和王安石劃清界線,在政治上絕非一個好選擇,而委婉拒絕,眼見皇帝興高采烈,硬要牽這根紅線,說什么他也聽不進去的,僅僅用桑家先來提婚這一個理由,也很難具有說服力……想到這里,他忍不住又望了李丁文一眼,李丁文很無辜的回望一眼,意思是:這個我也沒有料到。
    接受一樁毫無感情的婚姻嗎?石越心里實在不愿意。那個叫王倩的女孩,雖然石越對她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惡感,甚至潛意識未必沒有一點好感,但是僅僅見過兩面,而且自己和她的父親、兄長處在一個非常微妙的關系之中……石越毫不猶豫的就在心里否定了這種可能。
    但另一方面,石越同樣很難理解自己對桑梓兒的感情。到底是不是自己就真的愛桑梓兒,他也不是很清楚。愛情在很多人眼里,可能是一種無趣的東西,其實不僅僅對于古代的男人如此,石越出生的那個時代的男人,同樣只需要一個借口就可以把號稱“偉大”的愛情出賣,人與人之間不同,也許僅僅便是賣價的高低貴賤而已。人類最愛做的事情,就是一邊歌頌著某件事物,一邊出賣它。只不過相應的,每群人中都有另類,每個人都有自己堅守的東西。對于石越而言,也許稱不上什么高尚,但如果他能夠確定的知道自己在愛一個女孩子,背叛不會是他的選擇。所謂的“理想”,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未必就一定比很多認為幼稚的愛情更值得堅守。他很可能寧肯背叛自己的理想,也不愿意背叛自己的愛情。
    讓石越為難的是,他與桑梓兒之間到底有沒有稱為“愛情”的東西,他不能肯定。或許有,或許沒有,于是選擇起來,加倍的艱難。
    但無論如何,那種大哥哥保護小妹妹的憐愛,肯定是存在的,做一件讓梓兒傷心的事情,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石越心里肯定會非常的抱憾。“讓我好好照顧她一輩子,也很好。”石越當時心里的想法,不過如此。
    曾布和李丁文看著緊皺雙眉,手指不停敲擊桌面的石越,知道他現在的確是真的很難拿定主意。這兩個人,對于感情這種東西,都是相當的陌生。曾布為了追求功名,曾經把新婚妻子扔在老家幾十年不聞不問;李丁文心中,只有一個所謂的“抱負”,除此之外,別無其它。因此他們也無法理解石越心中的困擾。
    曾布輕輕咳了一聲,說道:“子明,此事無須如此躊躇不決。如果你真的喜歡桑小姐,納她為妾,也未嘗不可。”
    這話不說猶可,石越聞言眉頭微皺,心中已是老大不滿,但又不便訓斥。他其實也是有幾分執拗的性格的人,不過和王安石不同,王安石劍拔弩張,從外到內,無一處不是拗脾氣;石越則是外表溫和謙遜,內里才有一種讓人不易覺察的拗勁。否則他也不可能高官厚祿三四年,依然還堅持著一些莫名其妙的道德。須知人一處高位,若缺少制衡,那種“逆亡順昌”的心理就會不由自主慢慢滋養,多少暴虐妄為之人,并非全是性格天生如此。
    曾布卻不知道石越的想法,在他看來,以石越的身份地位,桑家不過一個商人之家,納妾也沒什么不可以的,見石越不答,以為他心中已動,便繼續勸說道:“我平素也知道相公很是欣賞子明,如果有半子之實,大家同心協力,往大里說,可以報效皇上知遇之恩,中興大宋朝,往小里說,日后子明封侯拜相,不過等閑事。子明一定要三思而行……”
    他那里知道石越之志,王安石亦不過是在他計算之中。
    “我一個大男人,連自己的婚事都不能做主,還談什么扭轉乾坤?何況現在事情做到這個份上,我若中途變卦,梓兒的性格,雖然口里不說,心里難免傷心欲絕,她那樣的小女孩,誰知道會做出什么事情來?我石越如果連一個小女孩都保護不了,還要靠女人去封侯拜相,又有什么面目再談雄心壯志?”一念及此,石越幾乎忍不住要反唇相駁,總算心中的理智尚存,硬生生把這些話吞在肚子里,但便有幾分忍不住要在心里責怪司馬夢求:“去了這么久了,你也太慢了一點吧!”
    曾布哪里便能知道石越差點和自己說重話?他兀自在那里口惹懸河,委婉勸說石越不要因為一時任性而抗旨不遵,毀了自己的前途,所謂“女人如衣裳”,那樣大大不值……誰知道石越竟然變成悶聲葫蘆,一聲不吭。
    曾布也不由有點生氣,漲紅了臉厲聲說道:“子明,我見你平日行事干練,今日怎的這么婆婆媽媽,不就是一個女人嗎?大丈夫行事,一言而決。”
    石越聞言一愣,心中也不由有氣,暗道:“我不娶那個女的,你能把我怎么樣?我還真不信皇帝就這樣不用我了!”抬起頭來,正要不顧一切的斷然拒絕,就聽到有人尖著嗓子在外面喊道:“曾大人,咱家可趕上你了……”
    李向安一邊喘著氣,一步一搖的闖了進來,這一路騎著馬追趕,可把他給累壞了。
    李丁文看見李向安進來,眼睛不由一亮,朝石越微微一笑;石越心里也長出了一口氣,暗道:“總算來了!”
    果然李向安進了客廳,徑直往北邊一站,尖聲說道:“皇上口諭,曾布接旨。”
    曾布狐疑的看了李向安一眼,見石越和李丁文等人已經跪下,連忙上前跪倒,朗聲說道:“臣曾布恭聆圣諭。”
    “著曾布即刻回宮繳旨,不必再去石府。欽此!”李向安原原本本的背著皇帝的口諭,這句話其實就是說曾布不必做這個媒人了。
    石越和李丁文立即一臉的輕松,高聲謝恩。曾布卻頓時傻眼了,不甘不愿的謝了恩站起來抱拳問道:“李公公,這是怎么一回事呀?”
    李向安回了一禮,笑道:“曾大人,可把我一陣好趕,總算沒有誤了差使。你前腳剛走,后腳韓侍中的表章就遞了進來,說是請皇上做主,把他新收的義女許給石越。一邊又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懿旨,你說韓侍中三朝元老,皇上能不答應嗎?連忙叫我過來通知你,要不然就鬧笑話了。”
    他口中的韓侍中,就是三朝元老,策立兩朝的韓琦。對英宗與趙頊父子,韓琦都有策立之功。雖然趙頊現在變法用不著他了,但是他的聲望畢竟本朝的大臣中無人能比,而且又是趙頊也心知肚明的忠臣,就他提這么點要求,皇帝便沖著“老臣”兩個字,也沒有駁回的理。更何況還有兩宮太后的旨意。
    曾布更加莫名其妙了,韓琦什么時候收了個義女?怎么半道殺出來也要嫁給石越呀?不過他也無可奈何,抱了抱拳,悻悻的說道:“既這樣,有勞公公了。”又對石越擠出一絲笑容來,說道:“子明,你可以不用為難了,不過韓家的女兒,未必好過王家的女兒。”
    李向安笑道:“曾大人你有所不知,這個韓家的女兒,便是桑家的女兒,韓侍中在表章中寫得明白。”
    曾布能做三司使,新黨中除了王安石、呂惠卿之外最重要的人物,自然也不是等閑之輩,心中一轉念,事情也能猜出三四分。他眼光在李丁文身上停留了一會,這才笑道:“果然是妙計!”
    無論是呂惠卿這樣心懷叵測的人,還是曾布這樣雖然有點私心,但畢竟還算是真心誠意想讓石王結親的人,之前都絕對沒有料到李丁文會有這么一手。
    既然決定要讓石越迎娶桑梓兒過門,李丁文在阿旺送去桑府的第三天,就寫了一封書信,讓司馬夢求領著韓家的家人,一路護送著桑梓兒往河北大名府去了。這封信是代桑俞楚寫的客氣之辭,信中希望韓琦收桑梓兒為義女,好讓有情人終成眷屬云云,隨行的是滿滿一車隊的禮物。而與此同時,有使者帶著馮京說明情況的信件到了韓琦那里。
    韓琦本來就不喜歡王安石,同時也挺欣賞石越。他在官場上打滾多年,若論到對政治的理解,王安石其實遠不如他。他自到大名府后,就知道年輕的皇帝,一心想做番事業,對他這樣的老臣,多有疏遠,一心信任王安石,變法圖強。本來韓琦的心思,不過是表明自己的立場,做點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事情,聊盡人事。但自從石越突然冒起,迅速成為大宋朝廷中的新貴之后,韓琦就有了新的打算,他想借著石越的受寵,在朝中制衡王安石,以求把大宋引向他心目中的“正軌”,所以平時便經常和石越書信往來,在地方上也常常呼應石越。如今碰上石越有求于己,這等順水人情,他怎么可能不賣給石越?畢竟讓石王結親,舊黨之中,可沒有一個愿意的。再加上有司馬夢求巧妙周旋,桑梓兒的確也很可愛,又有一車的禮物往韓家上上下下這么一送,韓府中竟是沒有一個人不說桑梓兒又乖巧又懂事的。
    韓琦于是一口應承下來,又是正兒八經地讓桑梓兒拜了韓家的家廟祖宗,又是宴請大名府的大小官員,沒兩天整個大名府都知道韓琦收了一個義女。桑梓兒就這么變成了韓梓兒。這個時候,汴京城里還沒有開始殿試呢。
    但是韓琦也很明白,這件事情,辦得不漂亮,是有可能弄巧成拙,惹惱皇帝的。因為韓梓兒就是桑梓兒這件事情,瞞一時半會不成問題,但時間一長,自然有人知道。到時候皇帝以為他和石越瞞天過海的欺君,這樣的政治風險,韓琦絕對不會愿意承擔。
    所以他一邊張羅,一邊寫了請安的折子,分別遞給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帝,說他在京師之時,曾經認識桑俞楚,覺得他這個人急公好義,頗為欣賞,本來打算把他的女兒收為義女,但是因為種種原因,當時便耽誤下來了。現在桑俞楚因為自己的門戶配不上石越,連累到女兒的婚事,便想起當日之事。因此把女兒送到大名府,希望自己能夠替她作主。他因為的確曾經有過承諾,所以也不能拒絕,故而只有厚著老臉請兩宮太后和皇帝做主賜婚,了結這樁婚事。同時他也裝做對清河郡主與王倩的事情毫不知情,對此一字不提,只強調桑俞楚是因為門不當戶不對才來求他,而他也認為應當撮合有情人。
    這幾封表章,他讓司馬夢求潤色之后,竟是變得雅致委婉無比。本來以韓琦的身份,就算皇帝本來想嫁公主了,也要考慮一下。趙頊一看到這個表章,當時就知道自己絕沒有理由反對,何況自己不答應,兩宮太后也一定會給自己壓力,當時便派了李向安去追曾布……
    大宋朝第一鉆石王老五、翰林學士石越的婚事,總算勉勉強強遂了當事人的心愿。趙頊見到石越后,把他笑罵一頓,也并沒有太放在心上。但是石越、韓琦,都是品官之家,石越與韓梓兒的婚禮,便自有一番講究,龜筮之后,皇帝親擇佳期,就選中五月初一,下旨賜婚。所以諸如“納采、問名、納吉、納成、請期”諸般禮數,倒也簡化了。但饒是如此,也是相當的繁瑣,韓琦做為女方的父親,就有特旨回京,為的不過是站在臺階上,穿好吉服,對韓梓兒說一句:“往之汝家,以順為正,無忘肅恭。”……
    石越也不記得走了多少道程序,才用花轎把韓梓兒迎回石府,拜堂成親。此時石府已是賓客盈門,蘇轍、程顥做媒人,自當上座,這已不消多說,宗室外戚,除英宗的兄弟們只派了使者之外,至昌王趙顥、樂安郡王趙頵、高太后的叔叔高遵裕以下;朝中大臣,自王安石、馮京、王珪以下,無不親臨到賀,唐甘南早已從杭州趕來,幫忙打點一切,便是唐棣之父唐甘云(按:前章有筆誤為“唐甘楚”),早知消息,也從四川兼程趕來,專門道賀……另外白水潭學院的學生,或三三兩兩,略致薄儀,或者數十百同窗,共辦賀禮,這場婚禮,堪稱轟動汴京,開封府的百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以石越之受寵,韓琦之資深,那天下勢利之徒,有誰不想攀結?因此雖然石越本意不想鋪張太過,但直到吉禮已成,迎賓使還在門口高聲唱名……石越穿紅戴花,笑容滿面,周旋于賓客之中,他雖然平素里不太喜歡這種交際應酬的場面,但人逢喜事,又另當別論。
    就在一片喧囂喜慶之中,忽然聽到迎賓使高聲唱道:“柔……”,接下來半晌沒有聲音了。眾人正在奇怪,就聽到有個稚嫩的女聲說道:“你這人到底念不念完呀?你不念我自己進去了啊!”
    石越聽到這個聲音,頭立時就大了……趙顥和趙頵嘴邊,露出古怪的笑容;王雱、晏幾道這些知道底細的,無不幸災樂禍的望著石越。大家肚子里一個暗笑,能讓迎賓使嗆住的,除了柔嘉縣主還能有誰?
    就聽可憐的迎賓使結結巴巴的喊道:“柔、柔嘉縣主駕到……”
    石越哪里敢得罪這個小姑奶奶,連忙道了個罪,快步迎出,見柔嘉這個小孩子背著雙手,一步三搖,左顧右盼的走過來,心里也不由好笑,嘴上還得說道:“柔嘉縣主駕到,有失遠迎,得罪得罪……”
    柔嘉見石越迎了出來,裝模作樣的抱抱拳,呶呶嘴說道:“石大人,恭喜你和韓小姐夫妻恩愛,百年好合。我今天來,就是為看看新娘子長得什么樣,你不會反對吧?”
    原來柔嘉心里氣不過石越為什么不娶清河,也不娶王倩,偏要娶個什么桑梓兒,她小孩心性,便想來看看桑梓兒長著什么樣,到底哪里好了。于是她找了個借口溜出王府,跑這來看新娘子來了。
    但這等事情,石越如何可以答應?他心里就已經怪柔嘉無禮了:結婚這一天,新娘子豈是可以隨便看的?但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去和她計較,未免又有點說不過去。
    當下石越陪著笑說道:“那自然沒有問題,待下官給縣主安排雅室,晚上行禮之時,縣主自可看得。”他說的“行禮”,是指揭蓋頭一事。
    柔嘉心思一轉,笑道:“新郎倌,你這明明是哄騙我。”
    石越笑道:“豈敢,縣主言重了。”二人一邊對答,一邊進了禮堂。
    “既不是哄騙我,那為何要等到晚上?我又怎么呆到晚上才回去?”
    “這……,既然縣主不能久留,那么改日石某必和賤內一同去王府拜訪,到時候賤內一定很高興認識縣主的。”石越心里恨不得她早點走。
    “你又何必這么小氣?我不過是看她一眼,有什么要緊?”柔嘉卻老大不愿意。
    這時候眾人已經知道柔嘉所來是為了何事了,滿座的王公大臣,官職低微者,自然不敢開口,而位高權重者,有些存心想看石越的笑話,有些卻是顧忌到柔嘉的性子,若被小孩子沒大沒小的搶白幾句,自己以前難免傳為官場笑柄——所謂“各人自掃門人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石越結婚,就讓石越操心吧。
    本來站在石越的時代,真讓她看一眼,也沒什么。但當著這么多賓客的面子,石越就無法下臺了,這于禮不合呀!更何況,石越自己的老婆,寵愛還來不及,怎么可能讓她受這種難堪?結婚的紅蓋頭,不是由丈夫來揭,卻由一個不相干的女孩來揭?
    石越到了這份上,也沒有辦法,因把笑臉一收,沉了臉說道:“縣主,這恐怕于禮不合,恕下官難以從命。”
    柔嘉其實也并沒有什么惡意,就是心里有點不服氣。這時候見石越有點作色,她也是縱性妄為的脾氣,因說道:“干嘛這般小氣?新娘子有甚看不得的嗎?我今天偏要看一看,最多你讓官家把我關幾天。”
    昌王和樂安郡王對視苦笑一眼,也無可奈何。這兩人和石越關系雖然都算不錯,但畢竟親王與大臣,不得擅交,反倒還不如桑充國、晏幾道隨便。二人輕易不愿意得罪這個堂妹,要不然她以后把王府搞得雞犬不寧,也是有可能的。
    石越見柔嘉這么般胡攪蠻纏,連“最多關幾天”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一時也束手無策,新娘子自然不能讓她見,但也不能對她用強,講道理又說不通,難道眼睜睜望著她把自己的喜事攪了?沒奈何下,他便拼命向李丁文使眼色,盼著他想個良策出來。
    李丁文自然知道石越的意思,當務之急,不過是找個人出來給石越解圍。他便向司馬夢求使眼色,司馬夢求自然也知道他的意思,他眼珠一轉,略一打量在座之人,便決定把禍水東引,向晏幾道使眼色;晏幾道是吃過虧的人,哪里敢出頭,他見司馬夢求目光轉向,連忙把頭一偏,假裝沒有看見;司馬夢求心里暗罵一聲,把目光投向秦觀。
    秦少游本來是個聰明之人,雖然對柔嘉不太了解,但看到這場面的尷尬,就知道這個小女孩不是好惹的。但他和晏幾道不同,晏幾道宰相之子,身份超然,既非有求于石越,也非石越門下士,他對石越卻不僅僅有崇敬之意,還有知遇之恩,更兼之來往于石府,司馬夢求既然有求于自己去解圍,如何可以推辭?他站起身來,正要上前,不料有人正好從旁邊走了過來,秦觀抬頭一看,卻是田烈武,不由大喜,一把拉住,在田烈武耳邊嘀咕幾句。
    田烈武的身份既低,又是個武人,本來不足以在這里相陪貴賓,不過是幫著石府打理一下事情,偶然從旁經過,對這禮堂中間的事情,根本毫不知情。偏偏秦觀又使壞,沒有說出柔嘉的身份,只說那個小女孩不懂事故,想要強揭蓋頭,石大人不好和她計較,讓他出去解圍。
    田烈武感激石越對自己的賞識,因此對石越的事情,從來都是忠心忠意,此時未遑多想,便挺身而出,走到柔嘉面前,說道:“你怎么這么不懂規矩,由來新娘子的蓋頭,都是由新郎倌揭的,要看新娘子,不是現在這個時候。”
    柔嘉抬頭一看,卻見一個濃眉大眼的家伙在和自己說話,語氣還頗為不遜,當下叉著腰喝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敢和我這般說話?”
    田烈武見這個小女孩這般刁橫,不由有點生氣,可看她是個小女孩,也不好太兇,便彎腰說道:“想看新娘子,以后你嫁人的時候照鏡子就行了,別在這里搗亂。來,跟大叔走,大叔給你買點心吃。”說到后面,已是哄人的語氣。眾人聽到這個愣小子居然自稱柔嘉的大叔,便連石越都有點忍俊不住。
    柔嘉不由鼻子都氣歪了,厲聲喝道:“我是柔嘉縣主,你是哪來的野人,敢這般無禮!”
    田烈武當時就懵了,他滿臉通紅的站在那里,做聲不得。讓他道歉吧,他還覺得小丫頭真的沒家教,讓他不去請罪吧,人家是柔嘉縣主,她的叔叔自然是當今的皇叔……
    石越其實挺高興田烈武這么一攪,便把話題叉開,此時知道田烈武不好相處,便笑著對田烈武說道:“你退下吧。”又轉身對柔嘉笑道:“縣主,他不知道你身份,是無心之失,你多多見諒。”
    田烈武連連摸摸腦袋退下,他心里還兀自不平,臨走之前還低聲嘀咕道:“什么縣主,這么驕蠻,有什么了不起的!”
    就這么一折騰間,便聽到大門那里高唱:“蜀國公主、附馬都尉親臨到賀……”
    石越胸中頓時一松,救兵終于來了。附馬都尉王詵固然經常被柔嘉捉弄,那個溫柔賢淑的蜀國公主卻是少數幾個能管住柔嘉的人。
    ×××××把所有的賓客全部送走之后,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
    兩只大紅燭映在貼滿一對對紅色鯉魚的窗紙上,一躍一躍的燭光讓洞光充滿了暖意。服侍的丫頭婆子全部識趣的退出,整個房間只留下一對新人。
    石越望著低垂臻首,一臉嬌羞的韓梓兒,雪白的肌膚上,分不清哪是燭光,哪是羞紅,此情此景,便是毫無感情的人,也會怦然心動。韓梓兒心愿得償,能夠嫁給自己喜歡的郎君,自是滿心歡喜,雖然心里不敢在臉上表露一絲一毫,實則是明明寫在臉上了,此時又是緊張又是歡喜,一雙小手不停的*紅色的衣襟,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兩個人默默對視,沉浸在這種無聲的喜悅之中,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一曲悠揚婉轉的琴聲。兩個人靜心聽著這首曲子,只覺曲中有祝福,有歡喜,有哀怨,有難過,有自憐,似乎彈琴之人一面哀怨的自憐身世,一邊向人表達著祝福之意,聽了之后,卻讓人頓生悵然之意……
    韓梓兒低聲說道:“石大哥,這個彈琴的人很可憐。”
    石越輕輕握住她的小手,默默點頭。他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是誰在彈琴,那琴中的哀傷讓他忍不住一陣心疼,把一個識為知交好友的女孩傷得如此之深,絕非他所愿意。
    “是她喜歡的人拋棄了她嗎?她又在祝福誰呢?”韓梓兒也是頗通音律的。
    石越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答非所問的說道:“我一輩子都會好好保護你的。”似乎是對自己說,似乎又是對韓梓兒的承諾,聲音溫柔而又堅定。
    沉浸在幸福當中的韓梓兒,嬌嫩的臉上,更加紅潤。
    石學士巷的一座酒樓之上,穿著蛾黃色絲衣的楚云兒輕撫著手中的瑤琴。站在旁邊的一個丫環輕輕把一件披風搭在她肩上,低聲勸道:“小姐,我們回去吧。”
    楚云兒整個人已消瘦了一圈,她輕輕搖了搖頭,一滴晶瑩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滴在衣帶上,纖手一抖,一根琴弦便斷了。
    楚云兒輕輕拈起琴弦,幽幽嘆了一口氣,對丫環說道:“我們走吧……”
    她今夜來此,不過是用琴聲祝福石越終于娶了一個好女孩,因為以她的身份,甚至不能登堂拜賀!
    再也無心奉承別的男人的楚云兒,自己向碧月軒的媽媽贖了身,帶著兩個丫環,抱著一把瑤琴,一把琵琶,次日一大早,便租了一只船,飄然東去,在杭州買了一座小莊園,打算在江南故鄉,渡過余生。
    ×××××大內翠芳亭。
    石越夫婦成婚之事,進宮謝恩。韓梓兒說話進退,很討曹太皇太后、高太后和向皇后的開心,被破例留在那邊陪這三個號稱“母儀天下”的女人說話。石越卻被皇帝叫到了翠芳亭閑聊。
    君臣談笑一會,趙頊站起身來,指著亭北三棵合抱大的鴨腳子樹,說道:“石卿,你看這三棵大樹,每歲可以摘的果子有數斛之多,可是那個地方卻十分陰翳,沒可以臨玩的所在。而在太清樓之東,同樣有一株鴨腳子樹,卻是地方顯闊,非常適合賞玩,然后卻不曾結過一個果子。這個世界上的事情,總是不能盡如人意呀!”
    石越聽神宗沒頭沒腦的說了這番話,心里不由十分奇怪,只好笑道:“世上之事,總難兩全。”
    趙頊嘆了口氣,說道:“正是如此,就如石卿你,若論才治干具,無一不是宰相之材,卻偏偏年紀太輕,資歷太淺,終是難以服眾。”一邊說一邊從袖子拿出一本彈章,遞給石越。
    石越接過來,翻開看時,只見上面寫著:臣御史確稽首言:
    近聞內議翰林學士石越將受參知政事職。事不下于宰輔,內制已成,外以宣言曰:“內上意”也。臣聞成周選士,先以論辨,然后使任,舉察良久,方得除職,循范規矩,是予民擇賢。及春秋公室衰微,卿門遴擇由己,時士只知有其主而不知有其國,謀事但為其邑而不為眾庶,移國事家,敗矣。自秦漢以降,重簡材任人,四百石以上,莫不委議朝堂,論辯公卿。爰乎魏晉而今,銓選舉于吏部,悉任酌之宰執,刀筆量才,簿書察行,早有故事。今陛下授意隨侍,有此舉動,無異端廢綱紀,置有司法紀何從秉直哉!臣惶恐,伏請依例行事。
    夫石越者,先所授逮乎館職,原以不妥。是故國朝自淳化以來,未嘗不試而授此者,況乎石越本非科道榮身,其經藝見識,博鄙未知;文學考究,精疏待定。而飽學舉子,翹首引頸,斟選一再,既而授職,例知雜事,幾經課考,方得轉升,石越憑幸入館,已屬覬逾,俄而又擢,非之經術之顯,非之義理之彰,且無功創之勞,何以從任,而越安敢任此,愧無自知,必是沽名慕流充名士之徒爾。故詔達閣院,下議紛紛。今陛下又欲私予權職,更廢典制,臣惶恐慎言,陛下三思!
    臣聞薦越者,參知政事馮京也,表有“性行端醇,通詩賦,曉音律,似唐季,五代之風存”語。察其詩文之說,則館閣偶言一二;觀其音律之學,則閻閭時有流傳。然道學性理之屬,未見論及,醇正與否,尚待斟考。陛下恩幸其人,欲之大用,付之政事堂以常備,臣竊以為憂!是石越者,未勞之部寺,持之州縣也,忽而蒞揆,何所詳能。若之選備,亦當先使州縣,煩之以務,以觀其能;監之以利,以察其廉。如是數年,政績之有,方評議中央,可囑社稷否。此方行例,至是精審人才,甄敘良士,隆重社稷也。臣伏請陛下明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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