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政治無關(guān)。
    ——《政治學(xué)》
    石越笑道：“那百分之三十，百分之十給桑伯父，百分之二十用來招驀各地的富商大賈一起合作。多一點人合作，有好處的?！?br/>     唐甘南瞇了眼睛想了一下，說道：“子明，給桑家我沒有意見，但是不需要別家加入了，錢我自然有辦法，不如那百分之二十你自己留著?！?br/>     唐甘南不太喜歡別人來指手劃腳，他自己占百分之三十，每年的利潤最低也有九萬貫——而且肯定大大高于此數(shù)，否則他就不叫“笑面狐貍”，因此雖然前期投入大一點，但是他覺得經(jīng)營得好，兩三年就可以收回全部成本，所以根本沒有合資的必要。最重要的是，給石越的話，本來就是理所當(dāng)然，而石越也不會來干涉他的經(jīng)營，他依然大權(quán)在握。
    石越笑了笑，百分之二十，并不是小數(shù)目，每年的分紅最少都是六萬貫。但是對于他來說，金錢的確意義不大，而且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唐家和桑家，他控制得都很好。桑充國的意外事件，暫時來說，并沒有讓桑俞楚生出什么異心。何況宋代優(yōu)待百官，并不是一句空話，石越現(xiàn)在工資，加上職田、賞賜，養(yǎng)上幾十個門客都不成問題。
    他正要開口拒絕，李丁文突然說道：“直接劃到公子名下，并不方便。到時候必然遭御史彈劾。”他這樣說，實際上倒是替石越答應(yīng)了。
    石越看了李丁文一眼，卻見司馬夢求朝自己使了個眼色。他知道他們必有原因，便不再說話。
    唐甘南笑道：“這件事我會安排，子明不用擔(dān)心?！?br/>     李丁文眨了眨眼睛，嘻笑道：“非也，非也，你誤會我的意思了。這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別有妙用……”
    他如此這般一邊說，司馬夢求一邊補充，但讓唐甘南以為他們早有預(yù)案一般，其實石越卻是知道李丁文和司馬夢求，不過是剛才聽到這番謀劃，而即興想出來的主意。
    唐甘南聽他說完，雖然心中略有不甘，但想想那的確也是個好辦法，而且對自己和石越，都有許多好處，當(dāng)下便點頭答應(yīng)。他一生中做過無數(shù)決策，最正確的一項決策，就是決定永遠(yuǎn)站在石越這邊，這時候更不會有絲毫變動立場。
    白水潭聯(lián)合鐘表商行在金明池北岸的船塢里敲定，這件事影響最深遠(yuǎn)之處，莫過于其后在大宋各路州興辦起來的技術(shù)學(xué)校，第一批技術(shù)學(xué)校遍布于南方的五十個城市，其后漸漸遍及整個國境。這件事完全改變了中國傳統(tǒng)的技術(shù)傳承方法，稱得上是革命性的轉(zhuǎn)變。雖然其最初的意義，不過幫助唐家等商家控制的作坊迅速培養(yǎng)出一批出色的工人而已。
    另一個怎么樣夸大也不為過的重要內(nèi)容，就是石越分給白水潭學(xué)院的百分之三十的股份，這筆不菲的固定收入，立即讓白水潭學(xué)院成為底氣十足的學(xué)校，其后白水潭學(xué)院各種研究院的陸續(xù)出現(xiàn)，其經(jīng)費之保障，全賴于此。
    唐甘南對于石越主動提出來把白水潭鐘表聯(lián)合商行的總部設(shè)在杭州，又提出來先期五十所技術(shù)學(xué)院全部設(shè)在南方，連汴京都不開，想也不想就全部答應(yīng)了。他明白這種做法的用意，也明白這樣做對自己的好處是不言而喻的。此時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快點去和李丁文、沈括等人談好細(xì)節(jié)，金明池的春光，突然間格外的美好。
    似乎是為了配合他愉快的心情，忽然有絲弦管樂之聲從湖面?zhèn)鱽?。眾人此時心情都好得不得了，不由靜心來細(xì)聽歌詞，卻是從未聽過的調(diào)子，歌辭依稀是：“珠淚紛紛濕綺羅，少年公子負(fù)恩多。當(dāng)初姐妹分明道，莫把真心過與他……”
    歌聲也非常儂軟。
    石越等人不由好奇，紛紛走出船塢，原來金明池北岸正中，是依水而建的宮殿，從宮殿正中伸出一座橋來，正好搭在湖心的小島上同，這座橋叫做“仙橋”。每年金明池開放，便有歌女一排排站在仙橋上演唱，給湖中表演的水軍和游人助興，若是游人從南岸或東、西兩岸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見衣袂飄揚，云發(fā)高聳，倒真似仙女下凡一般，讓人不知道身處何境。
    此時石越他們所處之地，因為就是宮殿之旁，比起一般游人，倒要看得清楚一些。幾排數(shù)百個歌女，倚欄而立，都穿著彩衣，古代女子盛裝之時，往往云發(fā)高聳，而身上又系有一根彩帶，此時隨風(fēng)飄舞，的確讓人觀之心醉神移。這許多女子，各攜樂器，一起合奏，而同時輕啟朱唇，曼聲歌唱，曲子隨風(fēng)送至，中間那溫柔婉轉(zhuǎn)之意，真有道不盡的纏綿。
    這里石越、李丁文、司馬夢求，都是通曉音律之輩，而唐甘南雖然是不懂音樂之人，在杭州呆久了，卻也很喜歡這種溫柔的曲調(diào)，禁不住要隨著節(jié)奏而搖動胖胖的身體。
    忽然間這靡靡之音中，幾聲鐵錚之音劃過，音調(diào)高昂激越，若放在別處去聽，自是另有風(fēng)味，但是在此時，卻好比是柔情蜜意之中，有野狼悲吼，不僅是大煞風(fēng)景，而且是讓人生厭了。岸邊游人，此時已忍不住叫罵，便連石越也微皺起眉頭。但那彈錚之人，卻似乎毫不在意，音調(diào)越發(fā)悲壯慷慨，引得那些歌女手中的樂器，都不時走調(diào)。
    石越細(xì)聽錚聲的來源，卻是從湖心的小島上傳來。
    他與李丁文、司馬夢求對望一眼，只見對方目光中都有驚訝之意。須知道島上亦有宮殿，雖然金明池對士民開放，那島上也是不許人去的。
    司馬夢求輕輕贊嘆道：“此曲慷慨激昂，撫琴之人，必是清高不群之輩。”
    石越和李丁文聽他稱贊，也點頭同意。
    不過自古陽春白雪，和者廖廖，那游湖的百姓，哪里管得了你清高不群？只覺得這錚聲說不出來的刺耳難聽，許多人便紛紛叫罵，聲音越來越大。
    李丁文忍不住笑道：“這人錚雖然彈得好，卻不看場合，未免自討沒趣。”
    “那倒未必，金明池本是演戲水軍之所，歌女奏鄭樂，才是不合時宜，而此人不過撥亂反正而已。先生是怪錯人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從四人身后傳來。
    眾人嚇了一跳，轉(zhuǎn)身看過去，原來是兩個青年公子，一個是王安石次子王旁，一個是石越曾經(jīng)見過的王青，王倩此時依然女扮男裝，也不知道這兩兄妹是什么時候來的，只李丁文出言譏笑，王青便忍不住反駁。
    石越等人和王旁見過禮，只見王青俏臉微揚，而王旁滿臉尷尬，一個個暗暗好笑。眾人都是見多識廣之輩，王青一開口就知道她是女子，不過便連著石越在內(nèi)，因為她和王旁一起出現(xiàn)，都以為她是王旁的紅顏知己。
    李丁文被女人搶白，心里驚訝一個女子有這種見識，自覺不好意思，因此并不反駁，只向王旁問道：“王公子，你知道彈錚之人是誰嗎？”
    王旁笑道：“京城之中，并無彈錚的好手。我也不知道是誰?！?br/>     王青見沒有人理她，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忍不住冷言說道：“想要知道，過去看看就是了，何必在這里猜來猜去?！?br/>     她一句話說得眾人全都莞爾，王旁苦笑著呶呶嘴，說道：“那島上，怎么過得去？橋上站滿了歌女，難不成我們幾個大男人從百花叢中擠過去？”
    石越心里覺得好玩，好不容易忍住笑，說道：“若能夠凌波微步，踏水乘風(fēng)，但也不必去擠那百花叢?！?br/>     “是嗎？都說石子明多謀善斷，看來亦不過爾爾。你看那里，不就有人一葉扁舟，欲飄然登島嗎？”王青一邊冷笑，一邊用手指著湖對岸。
    眾人順著她手指望去，不由哄然大笑。原來那根本不是什么扁舟，而是一只龍舟。龍舟之上，坐著四個云頭白衣彩綢的女子，各抱一把琵琶，這依然是表演的一部分，她們可不是想要“飄然登島”的。其中一位，和石越更是交游甚密，正是碧月軒的楚云兒姑娘。
    這四個女子纖手輕撥珠弦，琵琶之聲，便似珠落玉盤，卻是一曲“玉樓春”的調(diào)子，四人一齊曼聲唱道：“東城漸覺風(fēng)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竟是堪堪把那鐵錚之聲給壓了下去。
    岸邊的游客一齊叫好。那橋上的歌女得到支持，更是重調(diào)音弦，齊聲和唱：“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石越和楚云兒交好，可以說天下皆知，王旁因笑道：“楚姑娘的琵琶，果真是京師絕技，難得又很仰慕石兄，才子佳人，堪稱佳話，石兄何不為她贖身，收為侍妾，朝夕撫琴為樂，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王青因為剛才出了個不大不小的洋相，本來有點不好意思，把臉偏向一邊，裝做聽楚云兒她們的演唱，此時聽到王旁說石越和楚云兒關(guān)系暖昧，不由大起輕蔑之意。她自小就很崇拜她父親王安石，而王安石便是堅持不收侍婢的一個人，更不用說和一個歌女關(guān)系暖昧了。
    石越聽到王旁勸他收楚云兒做侍婢，忽的就想起來桑充國和程顥那天在白水潭和自己說的話來。結(jié)婚？侍婢？石越苦笑了一下，自己運氣不夠好，來到古代這么久，倒并沒有碰見那一種讓自己一見傾心的女孩子，因此對于結(jié)婚這件事，他似乎并沒有什么迫切的需要。不過說起來，在古代，自己這么大的年紀(jì)，不結(jié)婚是不行的了。畢竟連唐棣等人，也全都成婚了，李丁文這種榜樣，只怕自己學(xué)不了。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錚聲突然高亢，竟似要和這柔軟的歌聲爭斗一般。這錚聲與楚云兒等歌女的歌聲，在這金明池上，便如蒼鷹與百鸝，鳴唱爭勝，雖然蒼鷹一時能壓制百鸝，但所謂“柔不可守，剛不可久”，楚云兒等四女領(lǐng)唱下的柔聲卻始終被沒有打亂節(jié)奏。
    王青聽了一會，心里也不禁佩服楚云兒的確精于音律，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到宮殿里的幾個人，卻又有點莫名其妙的擔(dān)心。王旁不知道宮殿里有什么人，她卻是知道的。
    人之一物，最是奇怪，有時候想什么來什么。王青正想此事，就聽錚聲久不能勝之下，兀然而止，不久島中宮殿里就走出來一個八品服飾的侍衛(wèi)，對一條大軍船上的人說了幾句什么，軍船就劃到楚云兒等人坐的小舟邊上，把她們引去島上。
    李丁文追隨石越已久，朝中親貴，多有相識，大抵都知道他是石越的清客。遠(yuǎn)遠(yuǎn)看到那個武官，似有幾分眼熟。這時見石越眼神有點擔(dān)心的神色，當(dāng)下輕輕在石越耳邊說道：“公子何妨借一葉小舟，登島求見，這是風(fēng)雅事，無妨。”
    石越本來并不想生事，但是楚云兒也算是他紅粉之中的知交，每有心情郁悶之意，總是去聽楚云兒彈琴，便是他的琴藝，也是楚云兒教的。這時候眼見是很可能是得罪什么親貴，自己豈能不管？
    唐甘南最是知情識趣之人，察顏觀色，早知道石越想要做什么，他嘻嘻笑道：“子明，我和李先生、司馬公子先回去，商量好事情的細(xì)節(jié)，你去拜會一下彈錚的高人吧?！彼屠疃∥摹⑺抉R夢求的身份，自然是不能去的。
    王旁與其兄長不同，他可說是胸?zé)o大志，也沒什么妒嫉之心，因此心中其實挺親近石越。此時也知道石越必定擔(dān)心楚云兒，便笑道：“正好我想去瞧瞧彈錚之人，便一齊登島如何？”
    石越朝他微微點頭，笑道：“如此正好?！?br/>     “一廂情愿，便是上得島去，人家不一定肯見你們。”說風(fēng)涼話的人，自然是王青。
    眾人也不去理他，當(dāng)下石越和王旁問一個軍士說了，一個是皇帝寵臣，一個是宰相公子，那些軍士哪敢不巴結(jié)，自然是說話間立即有船過來送他們登島。而唐甘南三人也先行告辭回去。
    石越和王旁、王青到了島上，只見島上遍種柳樹，此時柳葉新裁，煞是嬌嫩。湖中微風(fēng)輕輕拂來，柳條迎風(fēng)輕展，清涼味道，觸息可聞。
    金明池是皇家講兵之所，而趙頊在位之時，皇親勛戚至少近在京師者，倒并不敢胡作非為，似楚云兒這等，就算是觸懺人意，本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險。只是石越知道楚云兒外表柔順，內(nèi)實剛烈高傲，如果言語之中冒犯，她不過是一個歌女，雖然不至于有生命危險，但是皮肉之苦，這個社會里，打了也是白打。念及此處，這風(fēng)景再好，他也沒什么心思去欣賞。
    急勿勿快步走到宮殿之前，見上書三個大字：“凌波殿”，殿門自有門戟排場，外面站著四個八品武官。石越當(dāng)下便愣住了，因為這武官的服飾，擺明了都是侍衛(wèi)。而八品武官看門，只有兩個可能，一是內(nèi)里是皇后公主之類，武官是男子，不便入內(nèi)，所以看門；二就是里面的人，至少是個郡王嗣王之類。
    這些小小武官，石越自然是不認(rèn)識的?？墒峭跖詤s是認(rèn)識的，他拉住石越，瞅了他妹子一眼，問道：“是濮陽郡王還是他家的清河郡主？”若不是石越在旁邊，還有半句話他幾乎也要說出來了：“怪不得硬拉我到金明池來?！?br/>     石越聽他發(fā)問，心里又吃了一驚。當(dāng)今皇帝趙頊之父宋英宗，本不是仁宗皇帝親生，而是濮王之后，仁宗無子，所以過繼過來，承緒大統(tǒng)。因此濮陽王諸子，雖然最大不過一個郡王，但是論及親貴，則無人能比。而濮陽郡王趙宗樸，更是非比尋常，他是濮王次子，和英宗最為親善，當(dāng)年就是他親自去勸說英宗入居慶寧宮的。因此他是當(dāng)今皇帝的親叔叔。說起來，只怕比趙頊的兩個弟弟還要親一點，畢竟趙頊與趙顥諸弟，雖說友善，但是皇帝之家，始終是一份忌諱，倒是他這個皇叔，可以百無禁忌。而濮陽郡王卻也一向謙退隨和，甚少談?wù)拢砻嫔想m然對石越也是很親熱的，但是卻從不和任何官員深交。
    不過若是趙宗樸在此，倒還無所謂，畢竟這個王爺不是囂張無行之輩?？墒锹犕跖缘目跉?，如果真是清河郡主趙云蘿，那么只怕石越也要嘆一口氣了。清河郡主是神宗的堂妹，在所有姐妹輩中排行十一，喚作“十一娘”，雖然不是公主，實際上卻是當(dāng)公主看的，這個女孩據(jù)說是所有公主、郡主中最漂亮的，而且是朵解語花，內(nèi)廷中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蜀國公主，直到皇帝，沒有不寵她的，她的身份，比起尋常的公主來，都要金貴許多。而且因為是個郡主，反倒少了許多拘束，若說她跑到這凌波殿來了，石越一點也不奇怪。本來單單這樣一個清河郡主，倒也罷了，然而對宮廷親貴之事并不陌生的石越，自然知道清河郡主的身邊，永遠(yuǎn)也少不了柔嘉縣主趙云鸞。他不能不倒吸一口冷氣。
    果然，便聽王青笑道：“自然是清河郡主和柔嘉縣主在此，難道似郡王那樣的人也會來這里學(xué)彈錚嗎？”
    石越心中暗暗嘆了口氣，叫聲倒霉。
    王旁很同情的看了石越一眼，對王青說道：“不如你和石兄進(jìn)去，我突然有點事情?！?br/>     王青忍住笑，抿著嘴說道：“這件事情我管不著，我先進(jìn)去給你們通傳?！闭f著竟然背著手，大搖大擺的進(jìn)去了。那幾個侍衛(wèi)看了她一眼，竟然不聞不問，石越立時就明白這兩個“主”，和王青必是閨中好友。
    那么王青是什么身份呢？石越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王旁的妻子、寵妾，都不可能和清陽郡主交情深到這個地步的。
    王旁見王青進(jìn)去了，對石越抱了抱拳，轉(zhuǎn)身就要走。
    石越一把拉住，說道：“既來之，則安之。”
    王旁苦笑道：“你這不是害人嗎？郡主自然是大家都想見，可是十九娘是我們?nèi)堑闷鸬膯?？”柔嘉縣主在姐妹中排行十九，是濮王幼子趙宗漢四個女兒中最小的一個，年方十二，宮里都喚她十九娘。小小年紀(jì)，威名遠(yuǎn)播，勛貴子弟，無不聞之而色變。東陽安康郡王趙宗漢是英宗最喜歡的弟弟，因此趙云鸞小小年紀(jì)，便封為縣主。
    石越奸笑道：“剛才那位姑娘肯定會幫你的，你不用怕。”
    王旁苦笑不已。濮王二十八子，孫子孫女輩數(shù)以十計，十九娘趙云鸞最為出名之事，就是曾經(jīng)把幾個堂兄騙得當(dāng)馬騎，搞得那個王子幾個月不敢出門見人；有一年冬至，還把大才子晏幾道騙到金水河里洗了個澡，讓晏幾道感冒一個月才好，從此聽到柔嘉縣主之名，都忍不住要打個噴嚏，其余從韓琦、富弼、馮京以下，這些勛貴之子，只要碰上了柔嘉縣主，難免要上她一個惡當(dāng)。偏偏她深得趙頊寵愛，連趙宗漢都管不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幾次想管，最后還是不了了之。就在前三個月，趙云鸞還騙得駙馬都尉王詵把醋當(dāng)酒喝，一口噴在一幅畫了幾個月的畫卷上，想哭都哭不出來。
    這些事跡石越多少也有所耳聞。他和晏幾道、王詵不同，他是朝廷重臣，身份體面是很重要的，那些勛貴子弟，出了丑大家當(dāng)成笑話趣聞，以助談資就可以了。但是這種事如果出在他石越身上，必定讓他為人所輕視，人家把他當(dāng)成弄臣看不說，他的政治威信也會在瞬間蕩然無存。因此站在宮門之外，他多少也有點緊張。畢竟石越也不是一個迂夫子，他一個現(xiàn)代人，和十二歲的女孩子計較，那也太沒有出息了一點。
    兩人各有各的擔(dān)心，各想各的心事，沒多久就聽到一陣腳步聲，一個婢女走了出來，施了一禮，說道：“二位是石大人和王公子吧？郡主有請。”
    石越和王旁抱拳說了聲：“不敢，有勞姑娘帶路?！?br/>     這凌波殿不過一離宮，可也是鳳樓龍闕，頗具規(guī)模。石越和王旁跟著那個女孩穿過幾道門，九曲八彎的，眼前忽然開拓，卻是一個布置得很精致的院子，院中有一個栽滿荷花的水池，池上建了一座水榭。此時已掛上輕紗，里面綽約幾個人影。而楚云兒和另外三位歌女，都抱著琵琶站在水榭邊，見石越過來，楚云兒臉上微郝，用目光向石越致意。
    石越微微點點頭，便對著水榭和王旁一起行禮，朗聲說道：“臣石越、王旁見過清河郡主、柔嘉縣主?！睂崉t以他的身份，區(qū)區(qū)一個郡主，是當(dāng)不起他的大禮的，只不過清河、柔嘉的身份，所以另當(dāng)別論罷了。
    趙云蘿和趙云鸞果然也不敢受這個全禮，在輕紗后還了個半禮，清聲說道：“久聞石大人、王公子之名，果然是人中俊杰。給二位公子看座，上茶。”
    二人躬身答道：“不敢?！币贿吔舆^婢女送來的茶，輕輕呷了一口——石越頓時一陣惡寒，這茶根本不是茶，而是放了茶葉的鹽水，又咸又苦——在這個時代，因為沒有牙刷牙膏，石越每天都是用鹽水漱口，這自己不是尋常人能享受得起的奢侈，不過對于現(xiàn)代人來說，如不漱口，實在也難受了一點——此時的鹽水，比石越平常漱口用的鹽水，更要苦咸十倍，他知道已經(jīng)上了柔嘉的當(dāng)，卻不敢失態(tài)被人嘲笑，皺著眉毛勉強吞下。再去王旁，早就“哇”的一聲，一口水全部吐在地上。
    石越見旁邊的人一個個嘴角帶笑，他心中一轉(zhuǎn)，早有主意，竟裝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笑道：“多謝縣主賜茶?！?br/>     只聽有個略顯稚嫩的女聲問道：“你怎么只謝我，不謝我姐姐？”
    石越微微一笑，風(fēng)度翩翩的說道：“清河郡主斷不會賜這種風(fēng)味獨特的茶水，這自然是柔嘉縣主的匠心了?！?br/>     柔嘉嘻嘻笑道：“難怪皇帝哥哥經(jīng)?？淠?，你能把這茶喝完還笑得這么開心，我也很佩服你呢?！?br/>     石越笑道：“縣主謬贊了。”
    趙云蘿畢竟年長，她也知道石越和一般勛貴子弟大不相同，不是可以隨便捉弄的，因?qū)θ峒握f道：“十九娘，不要胡鬧了……石大人久有詞名，想必是精于音律的，今日機緣巧合，還要請石大人不吝賜教?！焙蟀刖鋮s是對石越說的。
    “方才彈錚之人，胸中頗有清奇之處，若論音律之妙，此人與這位楚云兒姑娘，都遠(yuǎn)勝在下，石越怎敢班門弄斧?！?br/>     “楚云兒？”趙云蘿奇道，以她郡主的尊貴身份，方才召楚云兒等人進(jìn)來，因知是歌女，竟是連名字都沒有問。
    只見王青在趙云蘿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趙云蘿抿了嘴笑道：“原來如此。原來石大人和這位楚姑娘是故識。我也是見這位楚姑娘的精于音律，所以才召來相見，并無他意，石大人大可不必?fù)?dān)心?！壁w云蘿雖然號稱“解語花”，可畢竟不是老于世故的人，她想什么說什么，倒把石越和楚云兒的關(guān)系說得暖昧無比。
    連王旁都忍不住在邊上竊笑，更不用說別人了。那三個歌女用眼睛瞅瞅石越，又瞅瞅楚云兒，要不是這地方不容放肆，早要笑開了，楚云兒更是面紅過耳，低頭直盯著琵琶。
    石越臉上微微一紅，顧左右而言它：“不敢請問郡主，可否讓臣下見識一下方才彈錚的高人？”
    趙云蘿立即知道自己失言，她并無意讓石越難堪，便順著石越的話溫聲笑道：“哪里是什么高人，不過是我家買的一個奴婢罷了?！?br/>     “??？”石越和王旁一齊吃了一驚。
    柔嘉年紀(jì)小，沒有許多顧忌，忍不住走出水榭來，大模大樣的說道：“有什么好奇怪的，阿旺，你也出來，給他們看一下?！?br/>     “是。”那個叫阿旺的女子說話甚是生澀。
    石越和王旁看著走出來的女子，真正吃了一驚——原來竟是個二十多歲的阿拉伯女奴，站在石越這個現(xiàn)代人的立場來看，也算得上是個美人。加上穿著漢族女子的服裝，更是別有風(fēng)韻。
    當(dāng)時有一些阿拉伯女奴流入中土，倒并不奇怪，當(dāng)時開封還有猶太人聚居區(qū)——石越專程去看過，那些猶太人漢化得相當(dāng)嚴(yán)重，相信用不了幾十年，根本就和中國人一般無二了。但是一個女奴，能把錚彈到高昂激越，倒似一個久歷殺場的壯士一樣，不能不讓人吃驚。
    石越不知道阿拉伯人有沒有錚這種樂器，他不知道這種女奴是一些商人從小培訓(xùn)長大的，小時候教她們學(xué)會諸般技藝，長大了再高價賣出。因此這個阿旺，甚至還粗通漢語。
    石越上上下下打量阿旺半晌，見這個女孩雖是奴仆，卻自有一種冷漠的氣度，不由在心里稱奇，問道：“阿旺，你還會說家鄉(xiāng)話嗎？”
    “會?！卑⑼悬c奇怪這個公子為什么問這些，她剛才從眾人的語氣中聽到石越的身份不同尋常，但是卻并不知道石越的大名。
    “能看懂家鄉(xiāng)的文字嗎？”
    “奴婢讀過幾年書?！卑⑼泶鸬?。
    石越點點頭……
    ＊…＊…＊…＊…＊…＊…＊…＊…＊…＊…＊…＊…＊…＊…＊…＊…＊…＊…＊…
    三月初四，文德殿朝會。
    趙頊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聽王安石一條一條的讀著《方田均稅法十八條》，這是王安石最終議定的改良版本。
    石越在班列中心不在焉的聽著，把唐甘南送走后，鐘表行和技術(shù)學(xué)校很快就要開始運作，再過幾天沈括又將回到軍器監(jiān)協(xié)助改革，自己將一把西晉制造的古琴送給清河郡主，又送了一面上好的銅鏡給柔嘉，再用一幅衛(wèi)夫人的真跡，從濮陽郡王手里買回阿旺——用唐甘南的話說，這阿旺堪稱天下最貴的女奴了。不過因為送給柔嘉銅鏡，倒讓石越起了一樁心事——要是能做玻璃就好了……
    正在那里胡思亂想之際，已見吳充、馮京等人早已出列，無非是慷概陳辭，認(rèn)為“事煩擾民”，王安石、呂惠卿則條條反駁，金碧輝煌的文德殿里，頓時只聽見一個個慷慨的聲音。不知道為什么，石越忽然心中生出厭煩之意。
    “爭名于朝，爭利于市”，天下熙來熙往，孰不為名為利？這幾年來，自己算是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水得水，雖然略有風(fēng)波，但是卻算是青云得意，不到三十歲就官居要津，而且也算是為了一個偉大的理想而努力。但是似這樣每日忙忙碌碌，在朝堂上勾心斗角，真的有什么意義嗎？自己固然是自認(rèn)為想把中國引入一個正確的方向，但是王安石又何嘗不是如此？自己知道王安石是錯了，可是自己真的敢那么肯定自己做的，就一定是正確的嗎？
    即便自己來自千年之后，但是面對這個早已改變的世界，也許自己的眼光能透視千年之后，卻未必可以知道百年之后最正確的道路是什么！如果沒有走到百年之后的正確道路，千年之后的事情自己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石越并沒有意識到，政治家永遠(yuǎn)不可能把民眾帶到最正確的道路上，次差的道路就是一條好道路了。
    很多時候，石越都在想希望有一段時間出去走走——到目前為止，他最遠(yuǎn)只去過一次江西。他記得千年之后有一位政治家說過：“我的影響力甚至還達(dá)不到北京全市?！笔狡鋵嵰仓?，自己真正意義的影響力，也許不過只是白水潭學(xué)院的一部分。三年有多的時間，也許自己做的，已經(jīng)是自己能力所及的極限了。
    石越再次把目光投入黑黑瘦瘦的王安石，相比之下，馮京與吳充，就要顯得富態(tài)許多?！拔迨鄽q的老人還能有著如此堅定的理想主義信念，想起來實在是不可思議?！笔皆谛睦锶缡窍?。
    “公子，方田均稅法已經(jīng)不是重點，如果真有公子所說的天災(zāi)，我相信王安石撐不過這一次天災(zāi)的，我們要早點準(zhǔn)備王安石罷相之后的策略……”
    “對付災(zāi)情已經(jīng)有了一個大致的方案，我們還應(yīng)當(dāng)有一個萬全的方案，把這件事告訴皇帝，讓他無論信與不信，最后都要對大人更加信任與倚重……”
    “理想的方案，在五年之內(nèi)王安石繼續(xù)留在相位，對公子的事業(yè)更有利，但是未來的事情總是不斷變化的……”
    李丁文和司馬夢求的話依然還在腦海之中，自己的幕僚不希望自己堅定的反對“方田均稅法”——石越知道這中間還有別的原因，因為“方田均稅法”是宋代有識之士百年來的夢想，李丁文和司馬夢求雖然從理智上意識到這個法令會有巨大的弊端，但在僥幸的立場，他們也希望王安石來做一次試驗，反正失敗了，自己正好從中搏取政治利益。
    既便是很關(guān)心民眾利益的司馬夢求，在必要的時候，也會毫不猶豫的讓民眾去承受苦難——石越在這兩個人面前，有時候真會覺得自己好天真、好幼稚！
    不過在另一方面來講，也幸好他還有一點天真與幼稚，為了達(dá)到高尚的目的而不擇手段，最后很可能會使人性扭曲，讓執(zhí)行者忘記了高尚的目的本身，反正會陶醉在不擇手段所帶來的一個個勝利中，最后迷失自己。
    權(quán)力對人的誘惑，環(huán)境對人的同化——意志不夠堅定的人，是很容易走失自己的。就算是石越，現(xiàn)在也慢慢變得理所當(dāng)然的接受別人對自己的尊敬，有時候也會很想用“最簡單的手段”打擊不合自己心意的人。
    石越一直到此時，依然自覺自己還有一份高尚，其實這種高尚，站在另一個立場，不過是對千載流芳、萬世景仰的絕世功業(yè)的追求罷了。實際上如果是自覺選擇研究歷史的人，一百個中沒有一個能逃出對后世之令名的追求。
    “石卿，卿意如何？”趙頊略顯嘶啞的聲音打斷了石越的思緒。
    “陛下，俗語有云：小心駛得萬年船。方田均稅法的利弊，不實行很難體現(xiàn)出來了，不如就請先在福建路、江南西路試行?！?br/>     石越這句話算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了，朝堂當(dāng)中立即有多少人在肚子里暗罵他“小狐貍”。江南西路是王安石的老家，福建路是呂惠卿的老家，支持新法的人多半也是這兩路出身的進(jìn)士、官員。你們不是要方田均稅嗎？先拿你們的老巢開刀。
    馮京和吳充意味深長的對望了一眼，眼中微微流露出一絲笑意，立即把目光分開。
    這個方案，呂惠卿豈能接受？若是全國一體實行，他呂家的事情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覺的擺平，一句話下去，哪個縣令敢得罪自己？但是如果單單在這兩路實行，到時候全國官員、御史諫官甚至過路欽差，只怕都會把目光牢牢盯著這兩路，呂家強買巧奪來的數(shù)千頃良田、莊園，豈不是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一個月前，自己的弟弟呂升卿還讓在家里買了幾百頃田。
    這倒不是呂惠卿一人如此，王安石自己算是正氣的，可是他的姐夫妹夫們，就未必干凈了；曾布還算好，可是他的妻弟魏泰，在縣里為非作歹，呂惠卿知道得一清二楚。新黨如此，舊黨也不干凈。只不過這兩路舊黨少罷了，所以他們更會盯死，如果你們的厘清了，還沒等厘他們的田地，皇帝只怕早就把呂惠卿趕出來朝廷了；如果你們的沒有厘清，再去厘他們的他們也會有樣學(xué)樣。萬一碰上一個不知好歹的在皇帝面前抖落起來，什么都完了。
    石越之前說先厘清官員及戚屬之家的土地，呂惠卿心里也知道的確說到關(guān)鍵上了，但是就算王安石也知道這件事執(zhí)行起來有多大的阻力。
    念及種種，呂惠卿義無反顧的站出來，朗聲說道：“陛下，臣以為石越所言不妥?！?br/>     “呂大人，下官所言，有何不妥？難不成福建路有什么問題？”石越語帶譏刺的問道。
    呂惠卿冷笑道：“恰恰相反，福建路問題不大，黃河以北諸路問題卻大得很，所以下官才說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