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廟中探視李旭出來之后,已是傍晚。石越剛剛回到州衙,李德澤正好出門相迎,便聽到馬蹄踏踏之聲,數十百騎人馬擁簇著一人往州衙方向走來。石越定睛細看儀仗,赫然是定遠將軍、武經閣侍講、渭州經略使兼渭州知州高遵裕!
那高遵裕遠遠便已看見石越的衛隊,雖然是以原州守軍暫充,但是他知道區區原州知州,絕不敢逾禮越制,動用數百人作為隨身衛隊,那衛隊的主人必是石越無疑。堂堂安撫使,三品大員,在自己的轄區被襲,幾乎喪命,真若參劾起來,即便他是太后的從父,只怕也難逃貶官安置之罪。而且石越年紀雖輕,畢竟也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因此他聽到石越被襲的消息,便兼程趕至原州,心中卻是忐忑不安的。畢竟石越要拿他來出氣,他高遵裕也無法可想。所以,此時見著石越的衛隊,高遵裕便忙翻身下馬,快步走了近來,拜倒參見,道:“渭州經略使高遵裕參見石帥。”
高遵裕勛貴之后,高太后從叔,以外戚典兵,實際是替皇帝監督著陜西沿邊掌兵之武將。他既有這樣的身份,石越雖然是他的上司,卻也不便過于怠慢,忙上前摻起,做出笑容,道:“高帥不必多禮。”
高遵裕卻不肯就起,只是說道:“遵裕失察,使石帥受驚,幾乎鑄成大錯。特來伏請石帥處罰。”
石越卻不去回答高遵裕,反倒是瞥了李德澤一眼,李德澤正好偷偷打量石越,四目相交,嚇得李德澤一個哆嗦——他遲遲不肯發兵相救,心里一直有好大的疙瘩,生怕石越找自己算賬。他雖然不是全無后臺,可是他的后臺比起高遵裕來,可就差遠了,若真要找個替死鬼,他李德澤可以說是最佳人選。此時見石越看他,如何不驚?
然而,石越的目光卻沒有李德澤身上停留,一顧之后,又移到高遵裕身上,再次將他摻起,溫聲說道:“高師不必自責。雖然有叛蕃作逆,但是幸好李大人接到職方館之密報之后,不拘成法,果斷派兵救援,總算是有驚無險。”
他此語一出,慕義與李德澤同時愣住了,卻見高遵裕打量了李德澤一眼,贊道:“若非李大人果斷出兵,悔之無及。”
李德澤臉略略一紅,應道:“不敢。”
石越卻已朗聲說道:“本府得脫此險,全賴職方館與李大人之功,本府自當替職方館陜西房與李大人向朝廷請功。”
高遵裕見石越言語之中,并無追究責任之意,不由大喜,連忙順著石越的話頭說道:“理當如此。——恭喜李大人立此大功!”
李德澤嚅嚅應道:“不敢,不敢。”一時間竟然還不明白為何石越竟然要替自己開脫,自己不膽未被怪罪,反而莫名其妙立下大功!反倒是慕義聯想起石越早前與自己說過的話,心中依稀明白了石越的用意:石越是用這樣的方法來堵住李德澤的嘴巴,從而保全職方館的清名,連帶著他慕義,也可以因此有功無過。
石越與高遵裕又交談數句,正欲邀高遵裕入州衙,忽見高遵裕身后一人,身高不過五尺,滿臉虬髯,頭裹四帶巾,穿一件魚鱗甲,彩繡捍腰,長靿靴,腰佩劍與弓箭,神態雖然恭謹,眉宇間卻隱約可見兇悍之氣。石越不由指著此人問道:“高帥,此君是何人?”
高遵裕微微一笑,拱手道:“這便是皇上賜姓名的包順。——包順,還不快參見石帥。”
包順跨前一步,躬身抱拳道:“末將包順,參見石帥。”卻是聲如洪鐘。
石越伸手虛扶,溫言道:“不必多禮。包頭領真猛將也。”
包順大聲回道:“叛蕃為逆,末將正要請令,替石帥與高帥剿滅環州慕氏!”
石越笑道:“環州慕氏,大都是忠于朝廷的。一二不肖之人作亂,未足為患。殺雞焉用宰牛刀?此事不必勞動包頭領。——來,請入府中說話。”
說罷,便將高遵裕等引入州衙之中坐定,卻將閑雜人等,一律趕走。
高遵裕見廳中之人,不過自己與石越、李德澤等區區數人而已,知道石越必有重要事情要談,他一意要慰石越之心,便先說道:“此次石帥遇奇,下官以為環州慕氏必非真正主謀,背后必有唆使之人。否則慕家叛逆若要降夏,舉族西遷便可,何必甘冒奇險,潛入渭州來行此不義之事。”
“那高帥以為,主使之人,又是誰?”石越故意問道。
“下官以為,必是梁乙埋無疑。”
“高帥又從何得知?”
“西夏君臣,最切切不忘與我大宋為敵的,便是此人。且其又大權在握。下官亦曾聞知,梁氏曾私立賞格,不利于石帥。以此種種看來,必是此人無疑。”
石越“喔”了一聲,沉吟良久,才緩緩問道:“如此,計將安出?”
高遵裕微一咬牙,道:“來而不往,非禮也。”
石越不由微微一笑,他知道自古以來,邊將莫不喜歡生事。那全是因為軍功最重,將領們要想升官發財,邊境就不可以太安寧。高遵裕表面是為自己著想,內心卻不無私心。但是石越前往渭州,本意就是想要拔掉講宗城,不論高遵裕本意如何,眼下他表態支持報復西夏,對于石越來說,便是一樁好事。而且石越心里,此時對于梁乙埋,也有著報復之心。
但他臉上卻不肯表露,便不正面回答高遵裕,只說道:“梁氏于講宗嶺筑城,高帥可知?”
高遵裕回道:“下官早已知之,久欲拔之,然無石帥之令,不敢輕動。”
石越點點頭,輕描淡寫的說道:“姑容之。”
高遵裕覷見石越神態,竟似無半點報復之心,不由略覺失望。道:“講宗嶺地勢扼要,勢不能容。”
石越悠悠說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一面換過話題,道:“眼下之急務,是追捕叛蕃,安撫慕氏。追捕叛蕃,為的是不使叛蕃在境內流竄,甚至占山為王,成為心腹之憂;安撫慕氏,為的是消慕氏忠誠者之疑心,以免其心中驚駭,反而迫反之。”
“石帥所慮極是。”高遵裕心中雖不以為然,口里卻是迎合著石越,說道:“叛蕃必循山道而行,若要剿滅這一小支流賊,出大兵搜掠,勞民傷財,又肯為西夏所乘。因此只能在緊要關口,加強戒備。采守株待兔之策。至于安撫慕氏,可使環州知州派人前往慕氏諸部,表明朝廷優待之意。但若全然不加處罰,彼輩反而生疑,因此還須切責諸酋長,讓其交出叛逆,彼輩知道交出叛逆便可脫罪,自然會全力追捕逆黨,心中也會安心。”
高遵裕所說的一節,卻是石越所想不到的。畢竟高氏久在邊境,更知道投靠大宋的少數民族的心理。石越贊道:“此良策也。便依高帥之意。只是追捕叛蕃之事,其要不在剿滅之,只要使其不在境內作亂,縱然放其逃跑回環州,甚至是入夏,都不要緊。勿使其為害境內之百姓也。”
高遵裕聽到這話,心中頓時大起鄙夷。只覺石越此人,太過于寬仁,連被人如此攻擊,都不生怒。他久為一鎮之雄,既然對石越不再心服,便沒興趣聽石越的命令,表面雖然唯唯,但是私下里的命令,卻絕不會是要放過那些叛蕃。
次日一大早,高遵裕便想請石越移駕渭州,但是石越卻不放心侍劍的傷勢,雖然有醫生醫治調理,但是侍劍卻處在連續的高燒當中。在此時刻,石越自然不愿意棄他而去。便找了個借口拖了幾日。
到了石越遇襲后的第四天清晨。
石越起床探視完侍劍與李旭,正在院中打拳健身,便聽到匆促的腳步之聲,向自己走來。他心中奇怪是誰居然可以不通傳而直入院中,便收了拳,抬頭望去,原來卻是李丁文來了。李丁文本是要與石越一道至渭州,中途石越與之商議,讓他先去環州,了解一下環州與講宗嶺的情況。此時見他匆匆趕來,身上長袍沾滿露水,便知道必然是聽到自己被襲擊的訊息,而匆匆趕回來的。
李丁文見著石越,仔細打量半晌,忽地長嘆了一口氣,道:“所幸公子平安無事。”他游目四顧,卻見隱隱立于院中的護衛中,并無侍劍,竟是不由失色,問道:“侍劍他……”
石越從未見李丁文如此表露過關心,心里亦有幾分感動,但想起侍劍的傷勢,卻又黯然,道:“侍劍失血過多,一直高熱不退,不過今日情況似乎略有好轉。”
李丁文略松了口氣,道:“那也是不幸中的萬幸。公子,這次情況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在環州,聽說是西夏騎兵與叛蕃一起潛入渭州,襲擊公子。果真有西夏人么?”
“西夏人?”石越愕然失笑,道:“西夏軍隊若能潛入渭州,未免也過于視我大宋為無人了。”
“原來是訛傳。”李丁文搖了搖頭,苦笑道:“環州眾口一詞,幾乎讓我大吃一驚。來的路上,又聽說叛蕃已經渡過蒲川河,進入了環州?”
“叛蕃首領打仗或者并不出色,但是潛行的能力卻不可小視。我軍偵騎四出,竟是找不到他半點影子。半日才接到報告,說在咸河附近發現叛蕃蹤跡,卻是已經潛回環州無疑了。”石越此時卻不知道,這件事情他們都中了叛蕃首領之計。數百騎的部隊,雖然不是很好找,但是一旦出現在大道與市鎮、渡口附近,就很難不被人發現。叛蕃首領率大部隱藏于原州境內,卻派一二十人的小隊分散了渡過蒲川河,然后再集合,在咸河附近虛張聲勢,造成他們已經回到環州的假象。待到原州這邊略微放松警惕,叛蕃便出現在蒲川河之畔,強奪渡口過河,末了還一把火燒掉了那個渡口所有的船只,狠狠的羞辱了石越與高遵裕一把。
“原來如此。”李丁文亦不曾多想,他并沒有把一個蕃部的叛亂太放在心上。雖然這支叛蕃曾經攻擊石越,但是既然石越無事,那么在他看來,身居高位者,就不能把精力放在處理這些小事之上。他立時向石越稟報起他認為重要的事情來。“公子,我這次在環州,巧遇了智緣大師。”
“哦?大師近況如何?”石越走到院中的一座亭子當中,坐了下來。此處是院中開拓之所,不懼人竊聽。
李丁文跟過來,在石越對面坐了,說道:“他說一切甚好,橫山信眾日滋,他又向我說了一件事情,要我轉告公子。”
“是何事情?”
“他在西夏靜塞軍司遇見一個人。”
“是誰?”石越不由感興趣起來,不知道智緣遇到什么人,居然還要特意托信帶給自己。
“一個叫李清的西夏將軍。”
“李清?”
李丁文打量石越神色,奇道:“公子,你知道李清么?”
石越搖搖頭,道:“不知道。”他卻是在撤謊。
李丁文奇怪的看了石越一眼,又說道:“李清本是秦人,現在為西夏將軍,深受夏主寵信。智緣說,言談之中,可以感覺李清有故土之思。”
石越點點頭,道:“我早先就曾經告訴司馬純父,對于西夏國中的漢人官員,可以多下點心思。特別是兩代之內降夏的,有思鄉之緒的。”
李丁文不料石越早已想及這個地方,道:“智緣之意,是建議公子想辦法籠絡李清。此人或者可以為大宋所用。”
石越一口答應,道:“此事甚善。潛光兄與純父聯系一下,然后讓職方館陜西房的官員來見我,訂立一個專門的計劃,來籠絡李清這樣的漢將。而李清要作為重中之重。”
“是。”李丁文忽想起一事,問道:“公子可知職方館陜西房知事是誰?”
石越也被李丁文問得一怔,道:“似乎在京兆府處理事務的,是一個同知。我也不知道知事是誰?”
李丁文想了一會兒,笑道:“看了陜西房知事不簡單。陜西房與河北房是職方館最重要的兩房,不可能不設知事。如此神秘,連安撫使都不知姓名,我真有點好奇了。”
石越被李丁文一點,果然也覺得確是如此。
二人正在交談,忽見石梁走了近來,稟道:“學士,高遵裕、李德澤求見。”
石越與李丁文對望一眼,轉身說道:“請他們請來吧。”
高遵裕與李德澤走進院中,二人只道只有石越一人在院中,不料見他身旁突然冒出來一個陌生人,都不由愣了一下。二人和石越見禮完畢,高遵裕便問道:“敢問石帥,不知這位先生是……”
“李丁文潛光先生。”石越不免又替他們互相介紹了一下。
高遵裕久聞石越府中有一個叫李丁文的謀主,知道不可小覷了,連忙抱拳道:“原來是李先生。遵裕久仰了。”
“在下亦久仰高帥的威名。”李丁文回了一禮,又與李德澤見過禮。高遵裕亦不客氣,便徑直說道:“石帥,下官今日來,是再請石帥移駕渭州的。下官守土有責,實不便久駐原州太久,還請石帥見諒。”
石越點點頭,道:“高帥所說確是正理,高師不妨先回渭州,本府欲在原州再駐五日,略略了解民情,再往渭州,尚有要事與高帥商議。”
石越畢竟是高遵裕的頂頭上司,雖然他并不知道石越為何要在原州一再耽擱,高遵裕自然是無法理解石越的原因,但是既然石越已經說出口來了,他卻不便再催促,因說道:“只是石帥的親兵大都殉國,下官卻不甚放心。”
李丁文忽然插話問道:“不知高帥帶了多少兵馬過來?”
高遵裕一怔,回道:“一營馬軍,外加兩指揮蕃軍馬軍。”
“還有蕃軍?可是包順部?”
“正是。”
李丁文微一沉吟,笑道:“高帥不妨先回渭州,只要借一指揮馬軍與一指揮蕃軍在此便可。”
高遵裕想了想,兩指揮馬軍,也有六百六十人,的確是可行之策,當下說道:“如此亦是一策。”又向石越說道:“若如此,便請石帥多多保重,早來渭州。下官便就此告辭。”
石越起身說道:“亦請高帥保重,本府送高帥出城。”
高遵裕連忙謙謝,石越卻終是不肯失了禮數,終是親自送他出原州城。
待到目送高遵裕遠去,李丁文便向石越說道:“公子可立刻張貼告示,三日后,在原州城舉行比武大會,原州之民,不論蕃漢,有能贏得禁軍者,即賞錢一千。同時可加入禁軍。”
石越奇道:“這是為何?”
“借此機會招募親兵。”李丁文低聲說道,“高遵裕表面雖然和公子客氣,但是我看其顏色,知他必不肯將旗下的精兵強將讓給公子。陜西因處邊境,民風尚武,且又質樸。而百姓貧困,若有機會加入禁軍,必然趨之若鶩。不若就在此地招募家世清白之百姓為親兵,只要撫之有術,必能供公子驅使。”
石越也知道邊境將領,或多或少,都要養一些親兵衛隊,只不過人數不敢太多,最多以一馬軍指揮為額,即三百三十人,官銜低者或一都,或者一大什,甚至一什都有之。否則難免會招致朝廷疑忌。因此親兵衛隊往往都是精銳敢死之士。他經歷過被追殺的風波之后,更知道親衛隊之重要,當下便也點頭同意。
于是,便在當日,非止原州城,直至原州的大部分鎮、寨,都貼滿了告示:陜西安撫使石越將要在原州城舉行比武大會直接招募禁軍,凡家世清白的士民工商,包括廂軍、鄉兵、蕃軍,無論蕃漢,都可以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