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伊斯坦布爾.老城區.藍色清真寺商業區
作為一個金領,李竺算是練過,有一陣高級管理人中很流行狼性文化,為了全方位地證明自己的強悍,眾多高管紛紛系上道袍,鉆進練習場。李竺也不例外,她小時候為了強身練過一段時間武術,有基礎,工作后又借職業之便認識不少國內外武術行家,陪秦巍去好萊塢拍戲的時候更是蹭著向冠軍武指學了幾手自由搏擊,這也是未雨綢繆,免得自己因美國片場豐富的飲食發胖。很多人都說她有點天分,不過這都只是客氣,她自己知道不過是花拳繡腿——腿踢得再高,沒真打過幾次,對練也都是在比劃套路,她其實還是約等于不會打架,至少就根本估量不出這兩個男人的戰斗力。
不過,對傅展的身手她倒很有信心,沒見他出過手,但他捂著她嘴的時候是用了真力氣,李竺根本就掙脫不開,她覺得傅展的力量快趕上她的自由搏擊教練了,而且……他該懂不該懂都懂得那么多,搏擊什么的,應該不在話下吧?
她沒猜錯,卷簾門一往下落,兩個男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來,爭搶著往她這里奔來,這就給傅展制造了極好的出手機會,他的動作也干凈利落,快得讓人幾乎看不清。一腳踹上背心,胖老板和店伙跌成一團,才勉強爬起,他側身提肘,一肘擊中肚子,對方慘哼一聲又跌下去,隨后豎掌直切頸邊,胖老板哼都沒哼一聲就被敲暈在伙計身上。
傅展還有閑心一把抓住臺布,避免一桌小玩意被扯落的動靜,小伙計被壓得張牙舞爪,剛爬出來一點,他一腳踩上去,對方立刻收縮野心,一心求存,張大嘴掙紅了臉就只為了喘氣。李竺看得目瞪口呆,被傅展看了一眼才猛地醒悟,趕緊上前接過臺布,小心放好。小小的店鋪擁擠不堪,地面上有人在嗚嗚叫,傅展腳用了點力,又沒聲音了。
“你……”李竺不知道說什么好,艸,這打得太利落了,你確定你不是什么國家安全龍組的金牌殺手嗎?這身手明顯有軍隊受訓的痕跡,一拳一腳都是力求高效、狠辣低調,絲毫沒有競技武術多少帶著的表演味道。那股殺氣跨越語言的藩籬,真是先聲奪人,一下就震懾住了老板和伙計,這才讓他們的反抗都成了笑話。
這是真的受過嚴格的相關訓練才會有的氣場啊,這種練家子,普通壯漢三五個真的都是白給,李竺腦海里亂糟糟的,下意識想問:你到底什么背景,我去,你出現在那個洗手間真是巧合?那個U盤,你為什么去拿?
這疑問影影綽綽,前幾天就有浮現,只是拿得不怎么準,現在真是噴薄欲出,就差一層膜就要捅破,混雜的還有別的疑問,殺手也許很快就回來了,他可能會察覺到不對,剛才還營業的店鋪怎么現在就關門了?他們必須得盡快走。該拿這兩個人怎么辦?只是打暈?他們醒來以后會不會報警,店里有沒有攝像頭,有沒有留下他們的影像。殺手會不會從這兩個人口中問出什么針對他們的情報?
“你去換一下衣服。”傅展在和她說話,她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啊?”現在還有什么衣服可換?
傅展就這樣維持著腳踏二獸的姿勢,穩穩地和她對視,眼神傳遞著強烈的暗示,他又說一遍,“你要不要去剛才那里換個衣服。”
她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就像是忽然蹦到了嗓子眼,跳得沒有更快,但堵得慌,李竺咽了幾下,幾乎是求助地看傅展一眼,又低頭看看疊著的兩個人,她想說話,但和得了失語癥似的,根本不知道說什么好,這根本就不是她能想出的選項,后續如果被發現——即使沒被發現,這也是一生都要背負的枷鎖——
但,不同意能怎么辦?能怎么辦?
思緒千回百轉,最終幽幽嘆息一聲,舉步要跨過障礙,腳腕卻被一把握住,店伙的表現充分證明人類的交流其實并非一定要靠語言,他當然聽不懂中文,但卻敏銳地感受到了氛圍的變化。
“別殺我。”他語無倫次的說,英文反而更流利,“請,請別殺我——我可以給你們錢。”
錢的確是他們現在缺乏的,李竺腳步一頓,和傅展交換個眼色。
“太少了。”她說,有意把嗓音放得兇狠些,聽到自己的聲音才知道是多慮,她的聲音冷澀低沉,帶點失魂落魄,像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會干什么——這反而更嚇人。聽的人根本不能肯定,說話的人會不會下一刻就情緒崩潰到把對方直接崩掉。
“他有很多錢,我知道藏在哪里。”店伙迅速地出賣了老板,“求求你們,你們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滿足,別,別,別殺我。”
“只是錢,不夠。”李竺和傅展交換著眼色,傅展沒阻止她,她就繼續說,“我們不要里拉。”
“他有美元。他有別的,他什么都有,你們要什么,刀、槍、毒.品。”伙計為了活命已經什么都不顧了,“信用卡、護照——”
護照?
兩個人的眉毛都抬了起來,眉眼官司打了一會,傅展腳稍稍抬起來,店東呻吟一聲,掙動著砸吧嘴,好像有要醒的樣子——墊著個人他仿佛還睡得很舒服,傅展補上一掌,他一聲不吭,歪頭又昏過去。
小伙計得到機會,慢慢從店東身下爬出來,高舉雙手,他喘息得厲害,一方面是嚇得,一方面也實在是快被壓死了,現在整個人都還泛著紫。人倒是機靈,嘴唇還在抖動,已試圖擠出笑,“所,所以,你們想要護照?”
“你有嗎?”李竺應他。
“我沒有。”小伙計說,“但是我知道哪里有賣。”
他拿腳尖輕輕踢了老板一下,“他和一些收護照的販子有聯系,他們經常會過來進貨,我知道他們在哪賣,我可以帶你們去。”
進誰的貨?老板憑什么提供新鮮熱辣的真護照?李竺和傅展對視一眼,傅展把目光投向小伙計,“我們怎么知道你不會報警?”
伙計的英語說得很不錯,但聽力差點,過一會才聽懂,忙不迭地為自己分辨,“這不可能,即使我現在報警,也不會有人過來——”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透露了一個極端不利于己方的信息,囁嚅一會兒才怏怏地繼續說,“我們的警察都去鎮壓政.變了,內部也在分裂,現在同情政變派和反對政變派正在斗爭,他們忙著內部肅清,沒有時間理會報案。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一周了。”
“這么說,就算我殺了他,也不會有人來管了?”
傅展沒故意做出兇神惡煞的樣子,語氣依舊平淡和善,伙計的雙腿顫抖得更厲害了,膝蓋內扣,很明顯是在努力不被嚇尿,聲音打著彎像是小調。“Ye………………e………………Yes?現在……現在伊斯坦布爾,就、就是個沒有法制的城市。”
傅展笑了,轉頭對李竺用中文說,“沒有法制,就不能叫城市了,只能說是水泥叢林。就是殺了他,應該也不會帶來什么不便。”
李竺對小伙計的恐懼心有戚戚焉,她說,“殺了他,你就不怕唇亡齒寒?人恐懼極了就不會衡量利弊了,還是留點念想好。”
“你說得也對,”傅展幸而不是殺人狂魔,很輕易地就承認了這個觀點——李竺發現他并不嗜殺,就只是……就只是很不在意店老板的生死而已。他轉頭繼續戲弄店伙計,“那你說,我們該拿他怎么辦?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
伙計的眼神在地面和傅展身上游移,雙唇漸漸開始顫抖,像是明白了他的處境:現在,他要取得傅展的信任,否則就沒法活,而取得信任的前提,也許正是親口送自己的老板去死。
傅展在逆光里,被他惶恐又懇求地望著,依然面帶從容不變的微笑。
數分鐘后
“有人嗎?”伴隨著很輕的招呼聲,卷簾門被人小心地往上抬了起來,一面小鏡子在縫隙處晃了幾下,隨后一個金發男人貓著腰鉆進了店里,他狐疑地瞥了眼沒鎖死的卷簾門,隨手打開燈,仔細地打量著店鋪,時不時拿起一個小玩意兒檢查。
這是間很普通的禮品鋪,幽藍色的惡魔眼隨處可見,捆扎成串,在燈光中幽幽地凝視著他:在短時間內關門,是個疑點,不過,現在局勢不穩定,沒有客源,老板臨時決定關門去附近吃飯喝咖啡也不奇怪。
他從狹窄的過道中穿過,打量著上頭陳列的商品:有些凌亂,但明顯剛經過整理,這家店應該閉店好幾天,剛剛開始重新整頓店鋪,門口假模都還沒穿上衣服……
他撩起簾子,發現后堂是個狹小的生活空間,還有一扇后門通向另一條小巷,V推開后門看了幾眼,舉起手腕,“K,調一下這條巷子的錄像。”
“沒有攝像頭。”在一陣沉默后,K說,“調閱了附近的錄像,沒見到目標。有輛車開過去,我看看……唔,兩小時前開過來,開車的人長得一樣,沒什么特別的。”
看來他們的確沒從這過,V不再戀戰,“第二個點在哪里?指引我過去。”
他一邊走一邊隨意地抓起一件臟兮兮的廉價人造絲長褲丟到一邊,光洗衣服可沒用,這些旅游店鋪真該好好洗洗他們的模特了,“收緊包圍圈,他們不太可能坐快軌——有些快軌車廂里有攝像頭,排查一下步行距離可達的低檔旅館,也許這會是個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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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很常見。”
藍幽幽的惡魔眼閃在李竺指間,她一邊摩挲一邊聽傅展說話,“泰國、土耳其,東歐的捷克、烏克蘭……國籍越值錢的游客越容易在這些國家遇到這種騙術,你知道,‘看了就要買’只是第一步,一千美元當然是漫天要價,不過即使是講價到100美元、200美元,也可能有很多旅游者沒帶這么多現金,這里當然是不能拉卡的,于是——”
“于是,你可以把護照押在這里,拿現金來贖。普吉島大概也是一樣,租沙漠摩托、水下相機都要小心,任何要押護照的場所都不能相信——痛快地玩了一天以后,歸還時可能會因為一道老劃痕不把護照還給你,你以為他們是想要錢,但其實——”李竺說,她笑了。
“其實更值錢的護照早就被送走去偽造了,最后還給你一本假的,再在爭執中撕破或者失落。游客只能自認倒霉,再去當地大使館申領一本,而當地的黑市,Boom,一本有含金量的真護照又流進了黑市。”傅展幫她說完,“英美護照含金量最高,可以賣到五千美元。”
他舉起手里厚厚的現金,炫耀式的用拇指翻了翻,“中國護照就差點了,基本沒人要,中國人都是黃種人,語言也不通,很少有人冒充——但我猜護照也不嫌多,不是嗎?我們這是什么運氣,隨便走都能走進一間黑店,遇到這么個可愛的小犯罪者給我們當司機。”
前座上的小伙計一直通過后視鏡小心地偷窺他們,并機靈地意識到他們正在談他,隔空度過來一道討好的眼神,他表現不錯,很乖,一路上絕沒有借機和誰說話,這也許是因為傅展一直把一只手放在駕駛座附近,時不時意味深長地撫摸著他脆弱的頸椎,也許是因為他們剛在他的指導下把他老板的店洗劫一空,小伙計應該沒法回去打工了。
他們總是會走的,小伙計拿了錢該去哪里?也許現在,他就在后悔躺在后備箱,被層層捆扎的不是一具死尸。
李竺有些不安地摩挲著手心中藍瑩瑩的石眼珠,沒有回話,傅展看看她,她勉強笑一下,“以前來土耳其,買過這個嗎?”
“沒,”傅展從她掌心挑起這枚小圓石子,它被染成藍色,電鍍上一圈又一圈的白,仿佛眼睛的模樣,這是很廉價的裝飾品,在伊斯坦布爾隨處可見的藍眼睛,“這不吉利——這是邪眼信仰的傳承,先民相信災禍來源于他人不懷好意的注視,眼神可以傳遞邪祟,為了把這種注視擋回去,以毒攻毒,于是把邪眼佩上身,防范角落中防不勝防,宛若冷風的注視——這種飾品是恐懼的體現,一個真正強大的人并不需要把恐懼佩戴在身上。”
“說得好,一個真正自信的人不需要把恐懼佩戴在身上,”李竺說,“他們讓別人恐懼,不是嗎?”
傅展沒搭話,只是笑笑,李竺扯開話題,“其實說實話,我一直有點生你的氣,總覺得你要是沒拿走U盤——或者你拿出來放在水池邊上,也許我們就沒這么多事了,但剛才,我不生氣了。”
“哦?”
“我剛才在想,假使我們順利地買到了護照,一切還好說,但,如果不那么順利呢?如果還和剛才一樣呢?該怎么辦?”李竺幽幽地說,她又低下頭去摩挲藍眼睛,“對方是賣護照給我們的人,他們當然會知道那兩本新護照的信息。”
如果放他們活下來的話,對方會不會發覺把他們介紹過來的‘朋友’其實躺在后備箱里,自己受到了戲弄?追殺他們的人會不會和黑市搭上線懸賞收集線索,他們會不會因為金錢把信息出賣?這些疑問也許不會每個都成真,但僅僅是這般可能就讓人如鯁在喉,李竺抬起頭和傅展對視,她現在真的明白傅展的做法了,他只是在盡力爭取多一絲生機,拿不拿U盤,對方的決定都不會有絲毫改變,就像是現在的他們,也一樣在想。“即使一切順利,我們買到了護照,對方沒動疑心,但……”
她指向小伙計,“他呢?他又該怎么辦?”
小伙計似乎意識到了他們在談什么,他縮了縮脖子,不安地從后視鏡看過來,三個人的眼神在鏡中交匯,李竺的眼神復雜,傅展的眼神溫和又平靜,只有他的眼神,閃閃爍爍,又帶了點懵懂。
“那什么。”他忽然說,第一次主動打破了寂靜,縮頭縮腦,帶點討好,可憐兮兮地,“我叫哈米德,如果你們談到我,可以這樣稱呼我——只是為了方便,哈米德。”
他重復了一遍,像是要把這名字和自己捆綁起來,其實誰都明白他的用意——動物,總是在起了名字以后就舍不得殺了。
李竺好氣又好笑,又感到熟悉的哽塞感擁在喉頭,她不搭理哈米德,重新征詢地看向傅展,不管怎么不服氣,怎么哀怨,這一刻她總是離不開他的決斷,她還不能獨立下這個判斷。
傅展沉思片刻,微微搖搖頭。
“看看市場那邊的情況再說吧。”他說,態度模棱兩可,不透露一點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