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丹大國的游戲場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荒涼?
撒哈拉沙漠算是荒涼,在彭加木葬身的羅布泊邊緣,除了沙土中爬的螞蟻,你什么生命都感受不到,但沙漠僅僅是自然的一部分,能讓人感受到蕭條的還是只有人類本身,蘇丹和埃及之間有一道長長的國境線,不過這里偷越國境的事情并不是很多,從阿斯旺到阿布辛貝,阿布辛貝到邊境線只有一條公路,那兒通向一個關(guān)卡——公路以外的地面全是典型的沙漠地貌,吉普車不是不能開,不過大部分人沒這個膽量,時不時,你可以看到公路邊停放著的廢棄坦克,還有現(xiàn)在空無一人的堡壘,阿斯旺人傳說在埃及和蘇丹關(guān)系最緊張的年份里,這里的土地都被埋了地雷。如果你有這個膽量的話,可以開上去試試,炸飛了算自個兒的。
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沒什么人愿意從埃及去到蘇丹,從開羅往南,坐在大巴上你都能發(fā)覺生活水平越來越低,整個埃及除了幾個旅游城市以外,就是大片大片的農(nóng)田,城市群沿著尼羅河兩側(cè)星羅棋布,到了阿斯旺附近,大巴的時速不會快過20公里,平均半小時就得停一次,很多人帶著□□袋上車搭一段路,麻袋里裝的不是小麥就是甘蔗,抹掉他們的五官,換上一張華裔的臉,你會毫無違和感地把他們認成西北地區(qū)的農(nóng)民。——絕沒有開羅人的油滑,不論是穿著還是那份木訥老實氣質(zhì),都差不多。
農(nóng)民的日子在哪兒都過得很苦,如果你只會種小麥,那就更是要注定受盡這星球上所有的盤剝,你種的小麥里有發(fā)達國家砍下來的剪刀差,有當?shù)鼐斓谌齻€兒子的學費,還有埃及每年開支出的軍餉。人們在談論國外的時候,一般都會自覺把這種地區(qū)扣掉不算——不過即使如此,阿斯旺地區(qū)的農(nóng)民也絕沒有人想去北蘇丹,埃及的日子的確不太好過,但那也比北蘇丹強上不少。本地人對鄰國還是相當有優(yōu)越感的:他們知道阿斯旺的傳奇索菲特酒店對他們來說幾乎就是天堂,畢竟,埃及只是從60年代到現(xiàn)在幾乎從未往前發(fā)展,但蘇丹可是從來就沒有發(fā)展過,那地界幾乎什么都沒有。
“在沒分裂以前,蘇丹每年供應給中國的石油占據(jù)我們用量的20%以上,中國和蘇丹的關(guān)系非常密切。不過接下來發(fā)生的事你大概也清楚了——美國非常關(guān)注達爾富爾的人權(quán)問題。”
從阿斯旺到阿布辛貝,倒終于有了一條真正意義上的高速公路,這條路除了游客幾乎沒人會走,除了每天早上以外也幾乎都處于關(guān)閉狀態(tài),警車開道押尾,車輛在高速公路上飛馳著,至少也能開到100碼,只有這樣,人們才能在五小時內(nèi)趕到阿布辛貝。至于到了神廟后什么時候走,這就悉聽尊便了。旅游團總是最先離去,包車游的旅客則往往再三流連,不過有一點是共同的,從阿布辛貝出來,人們一般不會再繼續(xù)往前走,不論去哪里,他們都要往回折返。往回走的時候一般就不會有警車隨行了,往回開一段,會經(jīng)過一個要塞,來的路上他們已經(jīng)看好,從阿斯旺到阿布辛貝,一路就這么一個盤查點還有人在。
開過這個要塞以后,他們換了手,傅展邊開邊對李竺解釋防衛(wèi)的松懈,“在他們的大力推動和直接介入下,南蘇丹2011年終于獨立。這五年來北蘇丹太平了一點,只是一點點,但至少,境內(nèi)不再公開內(nèi)戰(zhàn)了。”
那些要塞和坦克,看來都是幾年前蘇丹內(nèi)戰(zhàn)頻仍時,埃及為保障游客安全做的戒備。李竺抿起唇,注視著傅展輕車熟路地把牧馬人開到沙地上,她禁不住問,“你確定關(guān)于地雷的傳說是假的?”
“從沒聽說埃及和蘇丹的關(guān)系緊繃到互埋地雷的程度。”傅展輕松地說,“拜托——看看這里有多貧瘠,這兩個國家之間迄今都有一片土地沒人認領(lǐng),太沒用了,都不想要,你以為這里是南蘇丹,藏有蘇丹80%以上的油儲量?那兒現(xiàn)在倒是還不太平,比沒獨立之前更慘一點。兩個部族彼此仇視得非常厲害,據(jù)說當?shù)氐臎_突已經(jīng)到達種族屠殺的程度——如果我們從那里經(jīng)過,是得小心點,就算沒地雷,他們也能變出來。南蘇丹的一些沖突地域,對外人來說就像是巴基斯坦的普什圖區(qū)和俾路支省一樣,應該屬于絕對的禁止區(qū)。”
現(xiàn)在,他們談論這種打打殺殺的話題,就像是在拉家常一樣,已經(jīng)沒有任何不適感。李竺感受著身下的顛簸,咬著唇?jīng)]有做聲。傅展看了她一眼,“你還惦記著開羅?”
“這是我們拋下的第幾個騷亂中的城市了?”李竺反問,“有沒有覺得我們更像是江戶川柯南了?——走到哪里——”
“就把死亡帶到哪里。”傅展說,他有點不滿,“我更喜歡天啟四騎士,謝謝。”
一個人有沒有聊天的興致,別人肯定是有感覺,從阿斯旺一路開到這里,傅展都在不斷把天聊死。李竺沒吭聲,她覺得他們眼下的狀況和有時候的喬韻秦巍有點像——不是說有那么愛,只是情侶、拍檔,不管什么都好,兩人組在一起,總有莫名互相看不順眼的時候。尤其是藝術(shù)家的戀愛,總是談得一段一段的,有時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別人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恨不得他們快滾,自己好把心頭的問題理清。
她和傅展也許沒有兩個老板的才氣,但卻未必不如他們自私。他不想說話,她其實談興也不高,好像一離開意大利,連談戀愛的浪漫氣息都被沙漠吞噬——在現(xiàn)實生活里,沒有什么頓悟以后踏入新天地的好事,現(xiàn)實無時無刻都會拷問你的選擇。在貨輪狹小又充滿了金屬銹味,嘔吐酸味的顛簸船艙里,你會質(zhì)疑自己的選擇:為了騙到密碼,出生入死十幾分鐘是一回事,但長期過這樣的生活值得不值得?
在漫漫小麥田中,時速只有20公里的大巴充滿了狐臭味和廉價香水味,無異于一場小型的恐.怖襲擊,在死人城刺鼻的垃圾味,雙腳踏過骯臟到發(fā)粘的地面,看過被燒得發(fā)黑的政府大樓,越往南走越荒蕪的土地,似乎就像個黑洞,把心中所有的熱血吞噬。李竺沒對任何人承認,但她會暗中質(zhì)疑自己的選擇,并不后悔,但很想逃離。這是一種矛盾的心情,她想問得更多——為什么開羅大使館不可信,他們要去蘇丹,u盤里到底裝著什么,亞當才會那么說。
現(xiàn)在想來,傅展的決定的確很突兀——開始上傳可能是為了安撫電腦那邊的盜火者組織,讓他們以為一切都在亞當?shù)恼莆罩校蠹词怪浪麄儙ё遳盤,雙方也沒有徹底撕破臉皮。但這并不符合他的性格:以李竺對他的了解,他既然都會為了u盤千里迢迢地跑來埃及,就不會把其中的內(nèi)容分享。主動拷一份在桌面,可能還說是為了安撫亞當設下的騙局,這也足以短暫地騙住亞當了。主動開啟上傳,確實,以他的性格是做得有點多了……
但,真的問下去的話,怕是就真的無法回頭了。——并不是說局勢,而是自己的心態(tài),也許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而她并沒有做好開著車往荒蕪之地進發(fā)的準備,從歐洲到埃及,越來越荒涼,但處境卻越來越寬松,在這樣的不毛之地,不可能有幾輛車忽然橫在面前,開始驚心動魄的追車大戲。她甚至覺得美國人可能根本沒猜到他們已經(jīng)準備跨境去了蘇丹,她的選擇并不永遠都是十幾分鐘酣暢淋漓,腎上腺素中毒的大冒險,還有很多很多、很久很久在荒蕪的土地上往前開去,不知下一個庇護所在哪的旅程,這沉悶和長久的忍耐與不適,才是選擇的一大部分。
這里的風干得帶走所有水分,沒有l(wèi)amer潤唇膏,唇皮干得發(fā)痛,越抿越容易裂,但水得盡量省著喝,他們在阿斯旺租的牧馬人后座放著汽油和水,量夠他們跑上一千來公里,水可以喝三天,如果實在渴,也可以喝尼羅河水——不過尼羅河水有嚴重的血吸蟲污染,這寄生蟲從四千年前起肆虐至如今,李竺絕不想在下一個靠譜的醫(yī)院不知在哪兒的情況下去喝尼羅河的水。
空調(diào)自然也是盡量不開為好,省油,而且其實開著也沒什么用,烈日照舊從車窗玻璃穿過來,曬在腿上都發(fā)燙,黑袍只會更吸熱,但至少能避免曬爆皮。她用面巾把臉圍起來,帶上墨鏡,過一會就熱得快窒息,阿斯旺這里已經(jīng)很接近熱帶了,蘇丹只會更熱。從高速公路橫開出去不過幾公里,周圍就是一片茫茫的戈壁,沒有地雷,也沒有任何人過來盤問和阻止,事實上,這里感覺已經(jīng)有一百萬年沒人來了。
“你覺得我們能成功穿越邊境線嗎?”她昏昏沉沉地問,子彈沒殺死她,但她也許會因為熱射病而死。
“我覺得我們可能已經(jīng)成功穿越邊境線了。”傅展說,他展開地圖看了一眼,又打開了隨身的小手機,李竺湊過去看,上面是一張jpg地圖——她忽然意識到傅展沒開導航。
而他們正開在茫茫的,無路的戈壁里,這荒漠占了埃及70%以上的國土,也許蘇丹還要更多,她可以100%的保證所有荒漠看起來都差不多。
李竺倒抽一口冷氣,怔怔地望著傅展,傅展沖她聳聳肩,似乎在嘲笑她的后知后覺。
“不然我該怎么認路?”他反問,“gps?你知不知道這是哪個國家出的導航系統(tǒng)?”
“……那,我們不是也有……”
“北斗?抱歉,北斗目前剛能覆蓋亞太,想要全球?qū)Ш剑鞘?020年的事。”傅展把手機和地圖一起丟到一邊,他的車開得很隨意,反正這一路也不會有什么行人。“目前來說,我們最大的敵人不是美國人,也不是盜火者——而是這鬼斧神工的神奇大自然。”
……李竺把地圖撿起來看了下,“我們的目的地是哪里,瓦迪哈勒法?”
“對,那是距離埃及最近的渡口,不到50公里,但我們不能順著納賽爾湖或尼羅河開,那里的人太多了。一定會有關(guān)卡。最好是從周圍繞過去。”
傅展扭動方向盤,用隨意的語氣說,“所以,你可以認為我大致上還能算是知道該往哪個方向開。”
真的?李竺回頭看了一眼——這里的戈壁地質(zhì)松軟,被風一吹車轍就沒了,她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方向感,甚至找不到來處的方向。
她又扭頭看了看傅展,他要笑不笑地看著她,像是在問她,有沒有膽揭穿他的唬弄——這個鬼地方你怎么去辨認方向?
李竺瞪了他幾秒,跳起來搖上車窗,打開空調(diào)。忽然間,她不再去想那些沉悶的問題了。
“早點死就早點死吧——如果要迷路死,那也至少讓我涼快著死。”
她咬牙切齒地說,傅展放聲大笑——他倒像是很喜歡這一望無際的戈壁,興致要比之前高昂。“放心吧,廢不了多少油的,太陽一斜下去這里就會涼起來了。”
他說得是真的,沒過幾個小時李竺就把空調(diào)關(guān)上了,到了晚上,根本不需要開空調(diào),他們甚至還得披著毯子御寒,沙漠的星空非常美麗,這片荒漠倒是宿營的好地方。
——50公里的直線距離,開了七八個小時,但瓦迪哈勒法依然毫無征兆,這也意味著,他們是真的迷路了。166閱讀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