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盡醉歸</br> 禁廷,中宮。</br> 李琮一身龍袍,背手立在殿中,眉宇間是化不開的青黑之色。</br> “皇上恕罪,皇上三思啊!”</br> 吳皇后委身坐在地上,一身皇后宮裝逶迤在地上,面上涕淚橫流,泣不成聲,“琮郎,我是你的皇后,你不可以休了我!”</br> 皇帝一甩袖,怒喝道,“別叫朕琮郎!”</br> 吳皇后被呵斥的一愣,哽咽著顫抖不止。</br> 那日暉如公主被她召進宮中密談三個時辰,吳皇后本想威逼恐嚇一下,趁淮南王回京之前扳倒淮南王府,不料暉如公主性子竟然這般剛烈——行禮退下,還未出殿,便一頭朝殿中紅漆木的柱子上撞去,當場斃命。</br> 吳皇后當場便嚇懵了,吳氏和淮南王府積怨已久,本想趁著這次皇帝對淮南王起疑心,趁機打壓淮南王府,沒想到竟然搞出了人命。</br> 吳皇后滿面倉皇道,“臣妾沒想著逼死王妃啊!臣妾只是想著讓她不痛快,萬萬沒想到會出人命啊!皇上!”</br> 倘若她一早知道暉如公主的性子剛烈至此,哪怕死也要拉下整個吳氏做墊背,她定然不會單獨召暉如公主入宮,惹上一身腥臊!</br> 皇帝閉了閉眼,“你沒想過?</br> 只怕你吳氏已經想過千千萬萬遍了!”</br> “你做下的蠢事,可知道現在外頭傳成什么樣了?”</br> “他們說朕卸磨殺驢、得魚忘筌,說這些眾臣為朕拋頭顱、灑熱血,一朝天下大定,朕就過河拆橋!忘恩負義!”</br> 他對淮南王和暉如公主是生了疑心,但懷疑也只是懷疑,萬萬還沒到置其于死地的程度。</br> 吳皇后拉著皇帝的衣袍一角,伏地哭道,“臣妾有罪……臣妾有罪……”</br> 當年,成安帝尚在,王氏未倒,謝皇后本來為他指了王氏的嫡女做太子妃,奈何成安帝覺得杜氏根基過深,重新指了吳氏嫡女給他做太子妃。</br> 當時成安帝正值壯年,對權臣和皇子的忌憚大于信任,從沒有一日真正的卸下防備。</br> 吳皇后生性善妒,潛邸的時候便對兩個側妃心狠手辣,百般折磨,李琮平日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不和她計較太多。</br> 也許正是他對她太過放縱,才導致了今日淮南王妃的禍端。</br> 皇帝垂眸看地上的吳皇后,眼神冰冷如霜,“你當然有罪。</br> 等淮南王凱旋回京,朕好好地,一筆一筆的清算你們吳氏的滔天大罪!”</br> ……</br> 九月十八,淮南王平叛烏孫余部,凱旋回京。</br> 平陽侯、定國公等人奉圣明于朱雀大街迎接凱旋將士。</br> 鐵騎成群,玉軸相接。</br> 淮南王身著甲胄,行至跟前,翻身下馬行一禮,身后三軍將士亦行軍禮。</br> 蕭讓回一禮,復抬手令人捧了麻衣上前,道,“請王爺更換素衣。”</br> 數日之前,淮南王收到了盛京中的來信,信中寫了暉如公主早產,母女平安的大喜事,淮南王歸心似箭,剿滅了烏孫余部,當即馬不停蹄,班師回朝。</br> 這一路上舟車勞頓,淮南王正趕著去禁廷金鑾殿回復圣明,此時聽了蕭讓此言,不禁有些莫名,低聲問道,“蕭彥禮,叫本王穿素衣做什么?</br> 本王還趕著回家看妻兒,換什么衣裳……”</br> 蕭讓一把按住他,深邃的眼眸里滿是不忍,只見他薄唇顫了顫,道,“暉如公主……薨了。”</br> ……</br> 那日淮南王凱旋回京,得知了暉如公主的死訊之后,整整呆在王府五日閉門不出。</br> 第六日,淮南王李肅身披甲胄,腰佩寶劍,直入禁廷皇帝寢宮,和新帝李琮密談到半夜才出宮。</br> 第七日,金鑾殿上,淮南王李肅連參吳氏數本,羅列其仗勢欺人,巧取豪奪等數十道罪名,人證物證俱在,條條罪名直指要害,新帝震怒,怒火一路從前朝燒到了后宮,波及到了中宮皇后。</br> 翌日,新帝下旨,廢中宮皇后吳氏、罷黜吳家在朝為官子弟二十一人,并將其主謀吳增志、吳家瑞、吳興驍三人將打入天牢,擇日午門處斬。</br> 自此,吳氏滿門徹底失勢。</br> 盛京城中百姓不禁唏噓——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國丈之福還沒享幾日,這高樓便塌了。</br> “新皇登基不久,吳皇后的中宮之位還沒坐上幾天,這吳家就仗著外戚身份啟欺小凌弱,趾高氣昂的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據說當日午門處斬,圍觀的百姓不計其數,這吳家可算是犯了眾怒了!”</br> 靛玉一邊兒剝著手里頭的松子,一邊兒憤憤道。</br> 顧熙言垂眸道,“吳氏也算是惡有惡報。”</br> 當日淮南王不在京中,王府中只剩下老弱婦孺,吳氏陡然發難,存心散播流言,妖言惑眾。</br> 那日宮宴上,吳皇后當著一眾貴婦的面兒給暉如公主臉色看,顧熙言便心存擔憂。</br> 誰知果然一語成讖,暉如公主剛剛生產過,連月子還沒出,便被吳氏召入宮中,竟是在中宮皇后殿中撞柱辭世了。</br> 淮南老王妃知道了暉如公主的死訊,當即昏過去整整兩天才醒。</br> 這吳氏和暉如公主的死無論如何是脫不了干系的。</br> 淮南王能掩下心中悲慟,將吳氏一族連根拔起,永世不得翻身,也算是為暉如公主報了仇。</br> 紅翡繡著手里頭的帕子,嘆了口氣道,“王妃去的突然,只留下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光是小姐知道了王妃薨逝的消息,都哭了好幾天,更別提王爺突逢喪妻之痛,該有多難過了。”</br> 愛是什么呢?</br> 是做好失去一切的準備,也不愿讓你被傷害一絲一毫。</br> 暉如公主愛的壯烈,如飛蛾撲火,向死而生。</br> 顧熙言神色傷懷至極,“王妃生性灑脫爽朗,待人真心誠意。</br> 我和她交情頗深,雖是隔著異域風土人情,卻也情同姐妹。</br> 如今她年紀輕輕便香消玉殞,先我而去,我又怎能不悲痛。”</br> 紅翡停了手中繡活兒,苦著臉勸道,“小姐莫要過于傷懷。”</br> 那廂,靛玉剝好了一碟松子,放到顧熙言面前道,“李太醫回回叮囑,說是孕婦吃些堅果,能使胎兒以后身子骨更強健些。</br> 小姐今日只吃了兩個核桃,是萬萬不夠的。”</br> 顧熙言看著那疊松子仁,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br> 方才剛吃了晚飯,顧熙言覺得腹中又撐又脹,只好起了身,擺擺手道,“剛用完晚膳,這會子有些吃不下,我且站一站,消消食,一會兒再吃也不遲。”</br> 這些日子她整日用著補品,除了每日必須的安胎藥之外,每過半個時辰,就要被身邊兒的丫鬟婆子提醒著吃水果、堅果、燕窩、喝補湯,不過一個月的功夫,整個人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豐腴了一圈。</br> 顧熙言抱怨了幾次,貼身的丫鬟婆子安慰道“夫人身子比原來強健了不少”,就連蕭讓也道“豐滿些好,往日那般瘦骨伶仃的,腰肢仿佛用力一掐就要斷了”再問就是“哪里胖了?</br> 夫人生的骨纖肉豐,明明剛剛好——熙兒無論怎么樣,在為夫眼中都是最美的女子”……這一筐筐的情話跟不要錢似的,直聽得顧熙言翻白眼。</br> 顧熙言正繞著桌子走來走去,外頭傳來一陣隱隱喧鬧聲,那廂,桂媽媽匆忙打簾子進來道,“秉主母,侯爺回來了。”</br> 這幾日,蕭讓為了淮南王扳道吳氏的事情取證,每日早出晚歸,忙的脫不開身。</br> 今日一早和顧熙言說了,晚上要和淮南王、定國公幾人一起吃酒,叫顧熙言先行用飯,不必等他。</br> 向來是淮南王逢喪妻之痛,酒入愁腸皆化作相思淚,連帶著蕭讓、定國公等人也陪著喝的多了些。</br> 顧熙言停下腳步,扶著小腹道,“回來就回來了唄。”</br> 不料桂媽媽躊躇片刻,面露難色,“侯爺……侯爺喝醉了!”</br> 顧熙言一愣,忙隨著桂媽媽打簾子出去看。</br> 那廂,流云、流火兩人已經攙扶著蕭讓走到了門口,只見男人一身銀灰色長袍,金冠束發,微垂著頭看不清神色,看這樣子,竟是喝的爛醉,連路都走不穩了。</br> 丫鬟婆子見狀,忙挑了簾子將三人迎了進來,流云、流火攙著蕭讓行到了內室之中,這才躬身告退。</br> 身高馬大的男人躺在床榻上,一雙眸子微微闔著,鼻梁高挺,薄唇緊抿。</br> 蕭讓一向老成持重,無論何時都及其有分寸,自制能力極強,從不在外人面前輕易放下防備。</br> 就拿喝酒這件事兒來說,自打兩人成親以來,顧熙言就沒見他喝醉過,就算是喝得過了頭,在人前也是清醒如常,看不出來異樣的。</br> 今日醉成這般爛泥模樣,該是喝了多少!</br> 顧熙言嘆了口氣,從桌上端了一碗醒酒湯,邁著蓮步朝床榻走了過去。</br> 誰知她坐到床沿兒上,男人身形一歪,竟是從床下滑到了地上。</br> 顧熙言:……</br> 只見男人察覺到身下地面的冰涼,微微皺了皺眉,枕在她的膝頭,音色喑啞又低沉,“熙兒……唔……我的心肝兒……”</br> 顧熙言聽著無意識的呢喃,心中一片柔軟,明明在人前那樣的冷峻沉穩,在她面前卻總是粘著她不放。</br> 顧熙言微微伸手,把一碗醒酒湯送到男人的薄唇邊,男人瞇了瞇眼,聽話的把整碗湯喝了下去。</br> 喂完醒酒湯,顧熙言看著抱著自己小腿坐在地下不起來的男人,發了愁。</br> 蕭讓身量頗高,又是練家子,一身肌肉可不是白長的,顧熙言本就單薄,如今又懷著孩子,定是扶不動他的。</br> 顧熙言沉吟片刻,正準備揚聲叫下人進來,幫著把蕭讓扶上床,不料,男人竟是摸著她搭在床沿兒的小手,一個翻身便上了床。</br> 顧熙言一愣,旋即松了一口氣,不料她還沒回過神兒來,滿身酒氣的男人便撐在她身子兩側,俯身下來,罩下一片陰影。</br> 蕭讓雖是醉的不省人事,卻還殘存著一絲理智,只見他的雙臂虛虛環著顧熙言的腰身,俊臉輕輕貼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并沒有用力氣壓到她。</br> 男人就這么半闔著深邃的眼眸,對著她的小腹不知道在嘟囔什么。</br> 顧熙言細細聽了一會兒,才發現男人嘴里嘟囔的是“孩兒”、“父侯”之類的。</br> “父侯對不住你……頭兩個月沒有保護好你……父侯有錯……”</br> “要每日乖乖的……不許折磨你娘親……叫你娘親舒坦些……”</br> 男人濃眉微皺,俊眼修眉英朗無雙,嘴里吐出的話卻教顧熙言聽得哭笑不得。</br> 蕭讓正說得起勁兒,不料肚皮突然一動。</br> 太醫來診脈時便說過,懷胎四月之后便會出現胎動,乃是胎兒在腹中伸展腿腳,不必驚慌。</br> 顧熙言只覺得無比奇妙,鼻子微酸,一手撫摸著小腹,粉唇綻開一個喜悅的笑來。</br> 蕭讓也仿佛愣了,仍是不甚清醒地伸了大掌覆在她的柔夷上,點了點那處小腹,道,“還未出世……便踢你娘親?</br> 嗯?</br> 等你出來……看父侯怎么收拾你。”</br> 顧熙言輕咬粉唇,望著身前的男人和微微隆起的小腹,心中滿滿都是溢出來的暖意。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