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昕趕了一趟火車，和一趟通往城區的班車，才最終抵達對方說的地方。
    這是一所看起來現代化且開明的中學，現在正是午飯休息時間，不少孩子已經成群結隊從學校里出來，三五成群的約到對面的奶茶店，進店以后，也不用多說，只招呼老板一句“老樣子”，老板就滿臉笑容的端了一堆東西上來，還不忘關心關心：“今天來的早啊，體育課是嗎？”
    “是啊老板！”來的學生像跟老板很熟悉一樣的回應。
    許昕領著一個約莫十一二歲的孩子，站在學校門口，衣著看起來和這座城市格格不入，她們只是靠邊站著，便有不少蹦著跳著的學生投來意味深長的眼神。
    那種眼神洞穿在許昕的身上，她似乎格外的理解，但她沒有去回應，而是拉著小星星的手，又靠邊撤退了一點點。躲起來，是她從小就明白的道理，但似乎，孩子并不是很明白，在許昕拉著她往旁白靠的時候，她執拗著要去看那些漂亮的哥哥姐姐，不愿后退。
    許昕便使勁一拉，硬把她拽向自己，險些使得她踉蹌一步，摔在地上，但看了看媽媽逐漸陰沉下來的臉，她懂事得趕緊站好，生怕惹得媽媽不高興。
    “媽媽，我們來這里等什么呀？”小星星緊了緊背著的沉重書包，里面裝著她最喜歡的，也是最干凈的一套衣服、一些書本、媽媽自己在家做的臘肉，還有一個HelloKitty的玩具貓，這些東西塞了滿滿一書包，壓得她有些吃力。
    但她似乎習慣了這樣的重量，自己換來換去的用肩膀分擔力量，硬是沒有開口喊一句重，喊一句疼。
    只是在校門口站了許久，她才終于忍不住好奇的詢問媽媽，她以為媽媽剛剛沒有聽見，她又重復問了一句：“媽媽？我們......”
    “你閉嘴行不行，吵什么！”
    可還沒等她一整句話問出來，許昕就壓著聲音小聲的訓斥了她一句。
    也許是自己心里也沒有底，許昕在這之間看了好幾次手機上的時間，臉上的表情，也漸漸的由最初的淡定變得稍稍急躁。她打開通話記錄，手指停在一個本地的電話號碼上，猶豫了片刻，還是放下了。
    萬一這個時候打過去，耽誤事情了，別人后悔怎么辦？不能打。許昕給自己下了一錠安神藥，就算他不來，車費的錢也已經提前報銷了，自己和小星星安安生生的回去就可以了，可是，萬一他來，自己要是這么毛躁，指不定給人家留下一個壞映像，還是再等等吧！
    半個小時過去了，學生們陸陸續續的回去，心里還好奇這母女倆怎么一直在外面等著。
    學校換崗的保安向她倆瞅了瞅，便舉著警棍走了過來。
    “喂！你們倆一直在這里干嘛呢？大門這里不讓堵著，你們過去等吧！”保安一揮手，指了指更靠邊一點的地方，但也更不顯眼，許昕怕，要是在那個地方，就等不到想要等的人了。
    “我們等人來了就進學校呢，您讓我們等一等，就等一會兒，好嗎？”許昕下意識道歉。
    “你們進學校，是找人？”那個保安一歪腦袋，如果是的話，他并不打算放她們進去找人，除非打電話把人叫出來見。
    “我是來讀書的，叔叔。”還沒等許昕開口，小孩子眨巴著眼睛提前說了。
    這話一出，那保安倒是有點兒樂了。
    這也不怪他。
    育才中學，是本地最好的學校。好學校意味著什么呢？不是消費高就是難進。這也不怪他以貌取人，實在見過太多的家長，為了孩子能進這所中學，前赴后繼的送禮啊包紅包啊，哭爹喊娘要鬧的也有，到最后，上頭怪下來，還是他沒攔住人家，你這不是找事兒做嗎？
    找個保安的工作，本來就是為了偷閑，搞到最后不但閑不了，還拿不到錢，白干了，你說氣不氣人，該不該提前預防？
    看這兩人的裝扮，也不像是能拿錢砸教育的樣子，那么就只有后面一種可能了。估摸著，就是認識個富親戚，這要鬧上門來，他盯了也有好一會兒了，始終見不到人，恐怕對方是不想見了，那他也不能坐視不管啊，如果真的出了事誰負責？
    “你，是來讀書的？”他干脆蹲到小星星面前，握住了她一只搭在肩膀上的手：“你告訴叔叔，你有什么親人在學校嗎？”
    小星星很有禮貌的搖搖頭：“叔叔，我不知道。”
    保安笑笑，直接拎著小星星的手，順手扶著她背上的包，把她往旁邊引：“那叔叔帶你去旁邊等，這里不讓人長時間逗留的。”
    保安說話的聲音還是很溫柔，這一次，許昕稍顯有些無力，總歸對方這么禮貌，自己也不應該鬧不是，于是便嘆了一口氣，自己拉著小星星準備往后面退。
    就在這時，一輛灰黑的車滑到學校門口，停了下來，那保安也見識不少名牌，眼力見兒不錯，趕緊蹲了腰跑到一邊兒去詢問去了。
    車門被打開，一個中年男人走了出來，大腹便便的樣子，一看就是開罪不起的人。
    那保安湊到跟前：“您是？”
    中年男人指了指被剛剛動靜吸引，此時正停在原地朝這邊看的母女倆，取了只煙遞給保安，然后才說：“我來送孩子上學。”
    “她們？”保安似乎有些措手不及，但還是很明事理的揣好了煙，趕緊去招呼剛要離開此地的母女倆：“你早說呀，要是這樣我不就請你們進屋子里等了嗎？”
    說著，還不忘要去幫小星星扶那個沉重異常的背包，之前扶了一次，他還有些驚訝，竟然比他想象得要重得多，第一次發力，竟然發空了，后面才補上來。
    保安室的空調吹久了，竟然還不如一個孩子了。
    母女倆走到跟前，那保安招呼了一遍里面的停車位置，就跑回去開大門了，只留下三人生澀的對視。
    許昕似乎有些局促，但孩子在面前，她便拍了拍她的腦袋，又指了指面前的中年男人。
    “來，星星，叫爸爸！”
    小星星抬頭望著這個無比高大的男人，似乎在心里檢索有關爸爸這個詞的一切，但最終無果。
    她膽怯的縮在許昕身后，嘴里呢喃：“爸爸？”
    小星星的大腦還沒有從那個“爸爸”中緩過神來，人就已經墜入了一場童話夢。
    那個被媽媽叫做李先生的叔叔，親自帶她領略了一個真正的爸爸該是什么樣子。
    她很小的時候似乎知道有一個男人存在，記憶中，她總是遠遠的躲著他，至于為什么躲著，為什么媽媽也和她一起躲著，她都不記得了，也想不清楚是因為什么。
    那些東西都只有零星的一些片段，她沒有串珠成線的能力，很多東西，她并不知道意味著什么，她小小的世界里，只是根據一些動畫片和大人的責罵組成的東西，那些片段只教會她兩樣東西。
    什么是不能做的，會挨打，什么是自己喜歡的，就好像書包里HelloKitty的玩具。
    她淺薄的認知里，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跟著“爸爸”走，不知道為什么去讀了書，媽媽就不在身邊了。
    說實話，甚至于連“媽媽”這個角色本應該做什么，她都不清楚。
    現在即便是說要讓她上街討飯了，她也會以為所有到了她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會跟灰姑娘一樣上街去賣火柴。
    “爸爸”和媽媽先帶她去了學校報道，老師將一張繳費回執單交到她的手上，叮囑她明天放假，下個星期一就可以來上課，她怯生生的點點頭，老師總歸是她認為本事最大的人。
    那種安全感浸透著她小半個童年。
    她還記得自己的小學老師，那時候，村子里還有那所學校，一間大茅草屋子，桌子零七八落得擺放著，津津老師就在講臺上唱歌。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我問燕子你為啥來~燕子說......”
    她覺得穿白色裙子的津津老師簡直是仙女下凡，怎么會那么好看呢，那篇課文，她背得特別快，到最后，自己也總哼哼。
    津津老師真的與眾不同，她干凈，美麗，笑起來好好看，和整座村子的感覺都不一樣，仿佛看見了她，小星星便見著了月亮一般，不像是看見了村子里七嘴八舌的其他人，她天生有些抗拒那樣的嘴臉。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她覺得這世界上所有的老師，都是大英雄，都很偉大，哪怕是平時在媽媽那里受了委屈，她也會跟津津老師告狀，有時候，她甚至期盼著津津老師能管管媽媽，幫自己說說話。
    但好像總是沒有這樣的機會。
    再后來，什么機會都沒了，津津老師走了，津津老師走的時候，是她最難過的時候，她們那一群小孩子，好像都以為只是一個寒假，可沒想到，卻是好久好久都沒能再回來，連同那個破了的大茅草屋，也在一個晚上被拆得一干二凈。
    城里有政策了，鄉村小學取締了，所有人都得到城里去上學，九公里的路，許昕是不指望了。
    再后來，也不知怎得，突然就說可以上學了，還是在城里，有個爸爸，他帶你上學，媽媽這樣說。
    媽媽還說，小孩子就是有很多爸爸的呀，越長大爸爸越多，以后你就知道了。
    小星星記下了，如果是爸爸，老師說了，就要聽話。
    所以，這個爸爸后來，直接帶她們母女倆去了學校旁邊的一個酒店。
    三人進了屋子，爸爸囑咐小星星：“星星，你就在這里看會兒電視，爸爸跟媽媽聊會兒天，聽話。”
    小星星點點頭，爸爸放了她最喜歡的HelloKitty動畫片。
    小星星的注意力全在動畫片上，以前沒有機會看這么大的電視，她一時盯著就盯著，也不挪動，房間偶爾傳來媽媽的聲音，“爸爸~爸爸~”，她想，媽媽說得果然是對的，媽媽應該也有很多爸爸吧，她都已經是個大人了。想著，她還是繼續看動畫片。
    就這樣，爸爸面帶笑容的跟媽媽說拜拜，然后帶我進了爸爸的家。
    這樣的家，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進家門原來要脫掉鞋子，小星星局促著，有點不愿意，她有些害怕自己的泥襪子被爸爸看到。
    李明很快發現了異常，他笑了笑，將手里提著的書包隨手放在地上，然后蹲下來拉過小星星，替他換上了一雙大碼數的拖鞋。
    “家里暫時沒有孩子用的東西，等你收拾好了，我們先去外面買點吃的用的，我的好閨女。”
    小星星這個時候，才認認真真的觀察面前的中年男人。她的和藹似乎讓她一貫的害羞有了一點點的釋放，而且戴著眼鏡，總讓她想起那個文質彬彬的數學老師，是老師，應該都是偉大的。
    夜里的上海，有種很特殊的感覺。無論是本地人還是異鄉人，好像都愿意出來走一走，本地人溜溜彎兒，異鄉人看看世界，燈火璀璨之下，安慰一下因奮斗而失色的心，知道這座城市更低一層的生活，也是對自己的激勵。
    在公園的街邊兒好好吃一頓燒烤，喝兩罐啤酒，冷風刮過來，不知道是清醒，還是迷醉。
    貓嘴一個人占著一張桌子，要不是他點的菜多，老板能賺，估計早就被人家請祖宗十八代了。
    這個看起來只有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卻畜起胡須，頭發蓬蓬亂亂的,略顯隨意，他一只胳膊搭在桌子上，另一只撐著半醒不醒的腦袋，眼睛里迷迷糊糊的閃現出一些人影。他伸手去抓那些人影，一抓，就都散了，再看時，那些人變了樣子，有的皮膚撐開，變成樓房高的綠巨人，有的穿上盔甲，吊兒郎當的跳踢踏舞，看來真的醉了。
    他自顧自的笑了笑，喊了老板一聲，就往海邊兒走了。
    “叔叔，你的錢包！”突然，一個清脆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他一轉身，看見了好幾個小姑娘，他伸出手去拿其中一個小姑娘伸過來的錢包，卻什么也沒抓到，但嘴里還是不停的說：“謝謝你們~”
    小女孩兒愣了，不知道為什么說你們，但還是實打實的把錢包塞到了面前的怪叔叔手里，然后轉過頭回去牽著爸爸的手，走遠了。
    貓嘴愣在了原地，小姑娘轉身的那一瞬間，他似乎看到了一雙星星眼，那么的美麗，他似乎瞬間清醒了。
    他盯著女孩兒遠去的背影，因為之前的踉蹌，保持著一個要跌倒卻收住了的姿勢，他的視線直直的盯著小女孩兒，眼前也不模糊了，人要愿意醒，醒來便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貓嘴盯著她，那逐漸遠去，一蹦一跳的辮子，都讓他心里暖暖的。
    “謝謝~”他開始不斷重復。
    只是，在外人眼中，他更像是一個瘋子，口中的呢喃自語，正在證實著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