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萬川戴上兜帽,用貂皮棉絨披風裹緊自己。他匆匆走進風雪里,晏生離也匆匆向跪在地上向福親王告別的李汜點了點頭,連忙跟了上去。
“別看李汜外表唯唯諾諾、膽小如鼠,實則膽子大得很?!焙粞尤f川對晏生離說。
但晏生離知道,這其實并不是和自己說的話,他只需要好好聽著就可以了。
他們的步伐很快,等到子時的鐘聲敲響,便來不及了。
“他怎敢……怎敢偷偷摸摸藏著這樣一個孩子。萬一那孩子獸性大發,哪天把他吃了可怎辦?又或者那孩子從山上跑下來,跑到了主街上,那一切便都結束了?!焙粞尤f川緊皺眉頭,有些忿忿地搖了搖頭,“可怕的噩夢又要開始了?!?br/>
晏生離的臂膀靠著呼延萬川的臂膀,他們明明離得很近,可是這詭異的風太大了,把晏生離的聲音都給吹散。
“王爺說的是。”晏生離的聲音也和他本人一樣,只是無名的綠葉。
呼延萬川的眉頭越皺越緊,在弦馬上要繃斷的時候,又舒展開來。
“到時無論是人形還是獸狀,都要把那個孩子帶回去。”呼延萬川的語氣很堅定,像是下定了決心,“那孩子要是抵抗,就用父皇留下來的那把匕首?!?br/>
語氣在這時轉折,“只是千萬別傷著要害?!焙粞尤f川有些擔憂,也有些不安。
說罷,呼延萬川從袖子里掏出被油光水滑的皮套好好包裹著的匕首。這皮套是上等的牛皮,上面還用羊腸線精細繡著一匹白馬。是額娘的手藝。
包裹得緊密嚴實的匕首皮套被遞交到晏生離的手上,他小心翼翼接過。自從先帝過世后,王爺便愈發信任他。
雪仍舊紛紛地下著,長安城唯有兩個寂寥的身影匆匆往后山前行。
后山是一座長年荒廢的山,若非佳節祭典,極少有人會爬上這座山。路是人踩出來的,被厚厚的雪覆蓋著。
呼延萬川和晏生離一齊站在山腳下,他們身高相仿,無論從何種角度看都俏麗搭配得很。貂皮棉絨披風附著數不清的雪,黑色長袍被風吹起。他們不說話。
是晏生離先邁出那一步的。
后跟鑲嵌著圓潤的血玉的官靴,輕輕踩上厚厚的雪,便深深地陷入。厚厚的雪,也只不過是金玉其外而敗絮其中罷了。
晏生離很快邁出第二步,呼延萬川抓住晏生離的袖子。在近似解離的沉默之后,他們終于重啟步伐。
后山并不陡峭,也不是什么雄偉的山,最多算是小山包,在長安城世世代代矗立著。在山腰里緩慢行進中,樹林蔭蔽遮蓋,隱約可以看到長安城不明又不暗的燈光。
呼延萬川的膝蓋已經被麻痹,沒有任何感覺,只知道機械般運動,就像是寢房里那座準點便會跳出一只鐵鳥報時的洋鐘。
后山確實不高,兩人都是從小練過武功,登至山頂不過一刻時間。雖然不是凌絕頂,也無法一覽眾山小,可是當站在山頂的時候,眺望遠方便可得長安半城。
宵禁時刻,長安城只有點點的光。和往日的熱鬧形成落差,倒讓呼延萬川平生了一絲落寞。
抓著晏生離的手早就不知在什么時候放下,指尖藏在絨毛里,雪順著垂下的手臂一點點落下。身子終于暖了起來,呼延萬川呼出一口熱氣,很快消散在冷肅的空氣中。
“再有半月,長安就能恢復往日的繁華了。新帝登基后,一切便會同往常那樣?!焙粞尤f川喃喃道。
晏生離側過頭,便能看見呼延萬川那一雙仿佛承載著云和大海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閃著長安城的光,可是卻從來沒有出現過他自己的光。
很快,那光便消散了。呼延萬川再一次呼出一口氣,然后轉身帶著晏生離離開。
雪不知在什么時候突然停下來了,讓人睜不開眼的層疊白色在月光的映襯下成為了呼延萬川的指路燈。
對于他們來說,這只是一次平常的“任務”。在呼延萬川同父同母的新帝還是太子的時候,他便開始成為未來皇帝的第三只手。
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手上也沾滿過鮮血。并沒有前朝舊歷那些腥風血雨的奪嫡故事,先帝只有三個兒子,太子和小兒子是皇后所生,而二子是由一位出生低微的貴妃所生。
呼延萬川在出生前就被迫選擇了他的立場。這是不得不面對的事實,作為皇族他從來就沒有做出過自己的選擇。
此時此刻,在雪中奔走,與危險接近,也只不過是保全自己的一種方式。
呼延萬川的背肌慢慢松懈下來,在身體的溫度上升到令人舒適的時候,他的神態最安穩且自然。
從遠處看后山,并不會覺得這是一座逶迤蔓延的山峰,可是登上之后只覺得這山好似永遠都走不完。
大約走了一會兒,呼延萬川和晏生離終于看到了隱藏在郁郁蔥蔥的樹林里的木屋,很小一座,像是幻覺或是隱藏在皚皚白雪中的海市蜃樓。
晏生離本能地往呼延萬川身前一站,佩刀從刀鞘一瞬飛出來,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沒必要這樣。呼延萬川伸手攔了一下晏生離,那冷如冰塊的手把他內心的焦躁不安全部壓了下去。
如此很久了,很久便如此了。晏生離知道自己心里總有是一團無名的火,在黑暗的角落里靜靜地燃燒著。面對王爺的事,他總是找不到往日的理智。
晏生離輕輕呼出一口氣,白白的霧很快消散在黑夜中,銀晃晃的長劍又飛回了刀鞘,一切靜得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
呼延萬川提起拖在地上的毛袍子,放輕腳步慢慢走向那座小木屋。
走進了才發現,木屋并不大。屋頂上鋪著保暖用的稻草,窗戶外搭著厚厚的舊衣服,門口也掛著棉質門簾,隱隱約約可以看到里面透出來的燈光。
棉質門簾被拉開了一條縫,呼延萬川叩門三聲。不一會兒,里面傳出了細碎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是椅子倒地的聲音。木屋就這么大,不可能再有一扇門讓那小孩離開。
“姜木,開門?!焙粞尤f川的聲音低低的。
晏生離有些驚訝地看著他的王爺。原來王爺知道得這么多,他的王爺早就不是那個會徹夜在草原上策馬奔騰的孩子了。
木屋里靜下來了,那孩子不動了。
“我是呼延萬川,是李汜讓我來找你的?!焙粞尤f川又耐著性子說了一遍,寒風呼嘯地吹著,長長的鬢好的頭發被揚起。
里頭還是沒有聲音,看來那孩子的性格確實足夠倔犟。
呼延萬川抬頭看著那輪就掛在他們頭頂上的月亮,烏云漸漸散去,還差那么一點點他們就將得到一輪滿月。
來不及了。
“姜木,我進來了?!焙粞尤f川說著,推開了并沒有上栓的門,把晏生離留在了外面。
晏生離緊握著佩刀的手漸漸沁出了汗,在此時此刻他可以感知到自己快速又焦躁的心跳聲。無論怎么吸氣呼氣,怎么用內力壓制自己,他都無法平復那奇怪的躁動。
到底懷揣著怎樣的一種感情,晏生離一直沒有辦法真正搞清楚。
他孤獨地站在風雪中,一如既往守候著他的王爺。
里頭還是很安靜,哪怕豎起耳朵,晏生離也只能聽到風與雪的聲音。
因為在屋內的呼延萬川和姜木正處在一種詭異的僵持中,匕首還在晏生離那里,其實他應該拿著防身的。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半狼形的人,或者說是半人形的狼。面前的姜木,更多的還是人的形態。他直立站著,四肢還是人形,只不過五官在以很慢的速度,慢到肉眼無法看清的速度漸漸變成狼。
人的耳朵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高高豎在頭頂上的狼耳朵;眼睛是狹長的、深邃的藍色,像是磨鈍的刀片;鼻子上長出了看上去很硬的短毛,就連嘴角也漸漸裂開。不出半個時辰,面前這個人就會變成完整的狼。
呼延萬川第一次看見半人半狼,或者是半狼半人。從前他只在皇兄的書房里看到過這樣的書,上面的圖畫也并沒有實體這樣恐怖。不得不承認,他確實嚇到了。
桌子上的油燈搖搖欲墜,呼延萬川輕輕抬起手臂,不知怎么竟想要摸一下面前的狼人。長袖擺動的幅度稍稍大了一點,油燈滅了。
狼人的夜視能力比人好太多,在呼延萬川的眼前還是一片漆黑的時候,姜木已經能看到一切了。
他得離開這里,這是本能反應。面前這個人是皇族,又提到了養父李汜,那下一步是什么,把自己帶走還是殺了自己?
養父說過,皇族一律不可信,他們屠殺了狼人群族,還是在深知狼人本不會傷害任何人的情況下。
離開,現在就要離開,馬上。
姜木不想要傷害面前這個自稱是“呼延萬川”的人,他是皇帝的弟弟,是自己和養父都惹不起的人。在剎那間斟酌之后,姜木決定以桌子為中心繞開呼延萬川。
就在邁了兩步之后,呼延萬川伸出手一把抓住姜木。力氣很大,大到哪怕成了狼形的姜木也無法掙脫。
明明看著是瘦弱的王爺,沒想到連內力都沒有使就有這么大的勁。姜木奮力想要掙脫,可面前這個混蛋卻更加用力鉗住了他。
姜木在黑暗中連著翻了兩個白眼,藍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是不那么耀眼的寶石?;首逵秩绾危贿^也只是普通人罷了。姜木咧開嘴,尖利的狼牙已經長了出來,他直接一口咬在呼延萬川的肩膀上,毫不客氣。
血腥味很快彌漫出來。
呼延萬川并沒有叫,縱使那傷口讓他很疼,血從內襯慢慢滲出來,又順著微垂下來的臂膀流下來。一點一點,浸濕了他的衣物。
血腥氣實在是太濃了,濃到呼延萬川覺得自己的鼻子有些癢。見姜木一動不動,他松了一邊的手,想要揉一下鼻子,可手臂還沒有抬起來,懷中的狼人便軟趴趴地整個兒倒在了他的懷里。
姜木暈過去了。
呼延萬川突然想到,曾幾何時在那本記載著狼人的古典上,掠過一筆地寫了他們的天敵——人血。只要是人的血,哪怕聞到了也會覺得眩暈,更別說是張口咬上去,想必懷中這孩子起碼得睡上一天一夜。
那牙齒被漸漸噴涌出來的血液頂了出來,姜木就像是柔軟的絲綢,慢慢順著呼延萬川的身體淌了下來。
他接住了他。
遲鈍了一步的疼痛開始漫延奔騰,一開始是細細的仿佛針扎一樣,很快變成了劇烈的疼痛,如同傾瀉的洪水一般,接著便是巨浪滔天。
呼延萬川輕咬著牙,沒有受傷的左臂承受大部分重量,被狠狠咬了一口的右臂承受剩余的重量,死死抱住姜木的身體,才不至于讓他滑到地上。
木屋的地上并沒有鋪磚石,要是摔了肯定得吃一嘴泥。
“晏……晏生離……”呼延萬川嘶啞著嗓子喊了一聲,因為疼痛的緣故,他的聲音并不響。
可是晏生離還是聽到了,在呼嘯的雜音里捕捉王爺的聲音是他的本能。他的動作很快很敏捷,進了木屋看到面前的景象并沒有驚訝很久,一直緊緊握著佩刀的手松開,從呼延萬川的懷里接住了姜木。
仿佛一灘死肉的身體,分量確實不輕。抱著是肯定不行的,還得下山,晏生離只能背著他。姜木臉上的狼毛蹭在晏生離的后頸上,又短又刺,讓人難受。
晏生離熟練地顛了顛背上的“巨石”,屏氣又運氣的過程中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沖進了鼻腔里。要命了。
他剛想走,又被這血腥味困住了腳步。是王爺。
憤怒中帶著些許的疑惑,他看向呼延萬川,可呼延萬川只是用手扶著背上的姜木,示意他快走。
“王爺……”在雪中站了太久,晏生離的生意有些沙啞。
呼延萬川搖了搖頭,看上去并不想多說。確實很疼,右臂像是中了箭之后又被反復碾壓,姜木的獠牙很長,想必傷口肯定深不可測。
先回府要緊,已經耽擱太久了,不能被府中的細作知道他們在深夜外出的事情,更不能讓他們察覺帶了一個陌生人回去。
“先走吧,趕緊回府。”說罷,呼延萬川拍了拍姜木的背,示意晏生離快走。
剛剛走出木屋,無情的冷風吹到才溫暖的身體上,肩膀上的疼痛就更加明顯了,已經不再是剛才細細的疼痛和巨浪般的疼痛了,是那種最狂最瘋的海嘯,而呼延萬川就是海邊地基只有一人深的小屋子,眨眼間就會被卷走。
雪并沒有像預想中的那樣減緩或者停下來,而是越下越大。紛紛的雪落在頭上、睫毛上,落進了兜帽里、衣裳里,下山的路也更加難走了。
明明上山的路并不陡峭,可是下山的路卻走兩三步就得滑一步。雪落在地上之后化成了水,又再結成了冰,官靴根本沒辦法防滑。
晏生離有些著急了。不僅僅是為了趕緊回府把背后這個怪物藏起來,更是為了快一點檢查王爺的傷口。雖說冬天傷口不容易化膿感染,可是天兒這么冷,若是凍出問題就不好了。
他又顛了顛背上的姜木,昏睡過去的狼人不知在什么時候停止了從人到狼的轉變,在晏生離走動的時候還時不時發出哼哼的聲音。
“王爺是被這家伙咬了一口吧,這狼牙這么長,又帶著狼人的津液,不知道咬了之后會出什么問題?!痹陉躺x的記憶中,他第一次用這種語氣對王爺說話。有些不悅,又氣他不讓自己進那破屋子里去。
兩雙官靴踩在雪地里,一雙腳步結實有力,一雙腳步有些拖沓。
呼延萬川抖了抖身上的雪,重新帶上貂皮棉絨披風的兜帽。還是很冷,身體提供不了任何熱量。
“讓你進去了,你必然要用那匕首。那匕首上涂了藥,是專門用來獵殺狼人的,帶著只不過是為了不時之需。”呼延萬川的聲音走進了風雪里,很快就被吹散了。疼痛讓他的聲音不如往常更有力低沉。
晏生離不再說話了。雖然他無法認可王爺做出的選擇,可是他不得不承認,若是當時進了那木屋,必然會使這匕首,到底會發生什么他也無法預料。
姜木若是死了,那他們唯一的線索也就斷了,事情就會越來越麻煩。
他們沉默著,直到走到了半山腰。呼延萬川的身體終于熱了一些,姜木仍舊昏睡著,晏生離則任勞任怨背著“巨石”。
雪稍微小了一點,不再像剛才那么大方,紛紛擾擾傾瀉如洪。
他們前進的腳步漸漸緩慢,官靴后腳跟鑲嵌著的血玉在黑夜中失去了光澤,像是空洞的黑眼睛。
后山在白天遠遠看過去,只是一個小山包,可是晚上再上來就像是恐怖的亂葬崗。呼嘯的風夾著雪,像是有人在耳邊輕輕說話。
他們雖然都不相信這些牛鬼神蛇的故事,可是無論先天本能還是后天本能都告訴他們此地不易久留。
得趕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