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時候,晏生離知道自己該閉嘴。他不懂什么心理戰(zhàn)術,雖然也看過王爺套話,可他總是學不來這些。
月玲瓏就坐在他的身邊,離他的身體很近,約莫半個手掌的距離。這姑娘見晏生離不說話,她自己便也不說話。
一張圓桌上有兩個世界。正聊得熱火朝天的呼延萬川和花牡丹自成一個世界,安安靜靜不怎么說話的晏生離和月玲瓏也自成一個世界。
晏生離面前是月玲瓏給他倒的酒,不多,只有半杯。他沉默著,既然無話可說,那索性喝悶酒好了。酒杯很小,放在手心里像是玩具,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
好辣,是很烈的酒。在這地方的酒,就沒有不烈的。只有烈性的酒,才可以把心中的野獸放出來。
王爺和花牡丹仍舊調(diào)笑著,花牡丹的手放上了王爺?shù)拇笸取M鯛敳]有說什么。
月玲瓏又倒了一杯酒。在這種時候,其實酒要越喝越少的,可是晏生離遲來的叛逆,讓他想要反抗自己的本能。
又是一飲而盡。更辣了,從嘴里辣到了嗓子眼,就連胃里也覺得有一團火在瘋狂燃燒著。
他沉默著,看著月玲瓏又給自己倒了半杯酒。偶爾也會抬起頭,看看對面的兩人到底在說些什么。
福親王到底是福親王,花牡丹的機靈勁兒在他面前不值一提。這姑娘也就在醉香樓可以當頭牌,進了城里或許連第一層都沒人要她。
是自以為的聰明勁兒,不是真正的聰明。
可她得意極了,以為老鴇給她找了一個大靠山,說話的聲音都高了一度。她竟問:“公子是做什么的,怎會來醉香樓?”
這話說得好聽點是開門見山,說得難聽點,那花牡丹就是把自己的底牌全部亮出來了。
事實就是,花牡丹對呼延萬川這個“土大款”有興趣。
呼延萬川就順著她的話,說:“我家族乃是鎮(zhèn)守邊疆的大將軍,世世代代都為朝廷立下了汗馬功勞。”花牡丹聽到這話,眼睛都亮了起來,呼延萬川就又說:“我母親家是當今圣母皇太后的近親,宮里的娘娘也有我的親眷。”
往夸張了里說,越夸張越好。呼延萬川說得很篤定,好像他就是大將軍家里的兒子,可花牡丹不知道的是,當今圣母皇太后就是面前這位公子的母親。
“那公子,可謂是出身名門啊。”花牡丹相信了,她的兩只手都放在了呼延萬川的大腿上,輕輕地幫他揉捏,“敢問公子,貴姓?”
“姓沈。”呼延萬川看著花牡丹的眼睛,說。
這世上確實有一位姓沈的公子,父親是大將軍,母親家是圣母皇太后的近親,只不過不是他罷了。冒犯了,挪用了他人的身份。
“那沈公子,怎會光臨寒舍?”花牡丹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想必在這醉香樓也是第一次見到身份如此貴重之人吧。
呼延萬川還是看著花牡丹的眼睛,裝作對她很有興趣的樣子。他的手放在花牡丹的手上,輕描淡寫地說:“剛好路過這里,從前也聽說過醉香樓的名字,今日得了空,進來看一看。”
說完,呼延萬川的另一只手抬了起來,撩開了花牡丹落在眼前的碎發(fā)。花牡丹壓抑著她的激動,越湊越近,就在臉馬上就要貼到呼延萬川的臉的時候,呼延萬川忽然收回了兩只手。
花牡丹在一旁詫異到花容失色,而呼延萬川只顧面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也給花牡丹倒了一杯酒。姑娘明白了呼延萬川的意思,很快整理好了表情,她依舊陪著笑,仿佛剛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兩人推杯換盞,酒不醉人人自醉。
呼延萬川的肩膀又開始疼痛了。他的身體一直很敏感,一旦受了傷,再接觸到任何有刺激性的東西,傷口就會像當初受傷的時候那樣,疼到他默默咬緊后槽牙。
好在這么多年了,呼延萬川的忍耐力已經(jīng)可以蓋過疼痛。烈酒穿腸過,他的依舊笑著。這是他一直戴著的面具,在一起和面具共度了這么久,已經(jīng)深深地長到了肉里。
幾杯酒下肚,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食道和胃在燃燒了,而是身體的全部都在燃燒。這是從來都沒有過的體驗,從前也不是沒有喝過烈酒,像是現(xiàn)在這樣的感覺……那必定是在酒了放了東西了。
沒關系,這不算什么。呼延萬川笑了起來,在桌子下握住了花牡丹的手。
這些,晏生離都看在眼里。
縱然他沒有王爺那樣靈光的腦袋,也能看出現(xiàn)在的氣氛。一點兒也不緊張,因為這根本不是戰(zhàn)場,也許夜色降臨之前,他們就能得到想要的東西,然后全身而退。
他身邊的月玲瓏,和花牡丹完全是兩個性格的人。
花牡丹是那種性格張揚的人,在聽到王爺“自報家門”之后的表情,也說明了她是完全的勢利眼。根本不會是王爺?shù)膶κ郑簿瓦m合在醉香樓當頭牌了。
倒是身邊的月玲瓏,雖然晏生離算不上是閱人無數(shù),但也跟著王爺見了不少世面。身邊這個不愛說話,只知道倒酒的姑娘,值得他的注意。
也不問晏生離是誰、從何而來、到底為什么來,因為他不說話,所以她也跟著不說話。晏生離沒有看透人心的能力,不像他的王爺,他沒辦法知道月玲瓏到底在想什么。
只是,她不該聽到這么多事情的……
晏生離突然從席間站了起來,月玲瓏也跟著他站了起來。他看向呼延萬川,呼延萬川也看向他。沒有一個人的眼里有情緒,他們只是互相點了點頭,晏生離輕輕地說了聲“少爺”。
呼延萬川揮了揮手,果然像是一個少爺,他瀟灑自如,像是了然晏生離到底要做什么,他的聲音如堅石一般有力,“去吧。”他說。
到底是誰牽上了誰的手,是月玲瓏主動的,還是晏生離主動的,在那一瞬間發(fā)生的動作,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清了。
他們離開了,像是一陣風,來了又去。
花牡丹自作聰明,以為他們只是找了沒人的地方去尋歡作樂。她意味深長看了一眼他們離去的背影,只覺得真是一對俊男靚女。
呼延萬川伸出纖長的手指,捏住花牡丹的下巴,把她的目光從早已遠去的晏生離和月玲瓏那里轉過來,讓她好好看著自己。
花牡丹笑得嬌滴滴的,紅唇像是一團在瘋狂燃燒的火,比呼延萬川身體里的那團火還要旺盛。
“看著我。”呼延萬川說。
“正看著呢。”花牡丹說。
“然后呢?”呼延萬川問。
“還喝嗎?”花牡丹反問。
喝,為什么不喝。一杯又一杯如火一般的酒下肚,到后面索性舍棄了小酒杯,換成了兩個拳頭一般大的酒壇子。該怎么喝?站起來,仰著頭,手拎著酒壇子,把烈酒當成水,往嘴里灌。
呼延萬川喝得瘋,花牡丹比他還要瘋。喝到最后,她的頭發(fā)散了,面孔上的妝容也花了,衣裝也凌亂無序,甚至連站都站不起來。
嘴里頭仍舊說著胡話,身體卻不受控制,慢慢倒在了呼延萬川的身上。
原本和花牡丹一樣,被烈酒控制了身體的呼延萬川,在這一刻卻像是沒事兒人一樣,剛才眼睛里還失去了光芒和焦點,現(xiàn)在就是整個醉香樓里最理智的人。
他打橫抱起花牡丹,肩膀上的傷口開始撕裂。他把花牡丹放在了柔軟的大床上,這床是好幾層棉墊子摞起來的,太過于柔軟了,根本不適合睡人。
花牡丹側躺著,嘴里仍舊喃喃著聽不懂的話。
呼延萬川居高臨下地站著,他看著花牡丹。等到她的嘴里不再喃喃著什么了,就用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把她從夢里拍醒。
“公子……”花牡丹半睜著眼,看著站在她床前的呼延萬川。
“是李汜讓我來找你的。”呼延萬川直截了當?shù)匕牙钽岬拿謭罅顺鰜恚穆曇衾淅涞模袷窃趯弳柗溉恕?br/>
花牡丹知道這個名字,現(xiàn)在她的狀態(tài)根本不容她多想,自然是呼延萬川問什么,她答什么。
“公子……也認識李爺啊……”花牡丹喃喃道,她一邊說著,一邊緩慢挪動自己的手,直到抓住了呼延萬川的手。
呼延萬川并沒有甩開她的手,而是接著問道:“李汜,他有沒有和你說過狼人的事情?”
這酒里下了東西,具體是什么,呼延萬川說不準,但他知道花牡丹喝了這么多,第二天醒過來肯定什么也不記得了,他才敢這么問。
“狼人?”花牡丹看著呼延萬川的手,又說:“公子的手,真好看。”
呼延萬川很有耐心,又問了一遍:“對,狼人。”
“說過……說過一點兒吧……”花牡丹的拇指從呼延萬川的手掌上擦過,“李爺喝醉了,什么不說啊……”
“那他都說了些什么?”呼延萬川的聲音突然變得輕柔起來,這是最關鍵的問題,他一定要問出個全部。
花牡丹皺了皺眉頭,像是在思索李汜到底說了些什么,但很快,他的眉頭舒展開了。
“他說……”說著,花牡丹突然笑了起來,“自己家里養(yǎng)了一個狼人,平時……平時和正常人沒什么兩樣……只是每個月滿月的時候,要去山上,說是那孩子,在這時候變成狼人……”
說完這些,花牡丹笑得更厲害了,“咯咯”的聲音,像是一只又蠢又漂亮的鳥。
“還有呢?”呼延萬川追問道。
“還有?”聽到呼延萬川這么問,花牡丹露出不滿的表情,“公子又不陪我……問來問去的做什么……”
見花牡丹這么說,呼延萬川淺淺地笑了,他用另一只手抓住花牡丹握著自己的那只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知道花牡丹的表情再一次舒緩開來。
“李汜,還說了什么?”呼延萬川又問了一遍。
花牡丹嘟了嘟嘴,絲毫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狀況。實際上她根本看不清面前這個人長什么樣,只有一個模糊的意識——他是沈公子,是個有權有錢的人,她要跟他走。
所以,“沈公子”問什么,她就要答什么。
“李爺說……他說……這狼人,不止他養(yǎng)的那一只,還有不少呢……”花牡丹說著說著,直接笑出了聲,笑得更開了,“什么吃人,什么異族入侵……這爺喝多了吹牛呢……”
“就這些?”呼延萬川問道。
“嗯……就這些了……”花牡丹乖順地答道。
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之后,呼延萬川把花牡丹的手放下,給她蓋好了被子。花牡丹的面上又露出了不滿的表情,她嘴里喃喃了幾遍“沈公子”,可呼延萬川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得到了人證,狼人傳聞就是李汜在醉香樓里傳出來的。現(xiàn)下最要緊的,是抓捕李汜,再徹底關了這惹出事端的醉香樓。
呼延萬川走出隔間,輕輕關上了門。
他往第五層的平臺走去,只見晏生離正和月玲瓏并肩站在一起。月玲瓏的體型很小巧,站在高大的晏生離旁邊,給人一種弱不禁風的感覺。
他們不知在說些什么,兩個人都是笑著的。
呼延萬川站著看了一會兒,才喊了晏生離的名字。晏生離回頭,月玲瓏跟著他一塊兒回頭。
是一對俊男靚女,可又如何,身份懸殊太大,都是不可能的事。
“走吧。”他對著晏生離說。
晏生離點了點頭,又對月玲瓏說:“姑娘,告辭。”說完,他就大步走向呼延萬川,月玲瓏只得把想要說卻還沒有說出口的話咽了下去。
他們沉默著,從第五層往下走。第四層的那位有幸認識的人,已經(jīng)不在席間了,只是簾子后面?zhèn)鞒隽肆钊嗣婕t耳赤的聲音;第三層的小公子早就喝癱了,身邊也沒有了美女,就剩他一個人趴在桌子上;第二層的商人,正細細地嗅著懷中美女的身體;第一層,胖子在大快朵頤,瘦子也在大快朵頤,吃得滿嘴滿臉都是油。
老鴇正悠閑地算賬,銀子與銅板碰撞出“丁零當啷”的響聲。
見到呼延萬川和晏生離從樓上下來,她立馬露出諂媚的笑容,迎了上去。
“公子可還滿意?”老鴇用尖利的聲音問道。
呼延萬川也不說話,笑著點了點頭,然后掏出一錠銀子,塞到了老鴇的手里。老鴇看了看手里的銀子,又看了看呼延萬川,樂得合不攏嘴。
她把呼延萬川和晏生離送到門口,等到他們已經(jīng)走出一段距離的時候,還揮著手絹,高聲喊:“公子再來啊!”
只是她不知道,她的醉香樓馬上就要永遠消失在歷史的塵埃里了。
呼延萬川的表情又恢復了往日那樣,冷冷的,不帶有任何感情。現(xiàn)在他的身體很不舒服,喝了太多的酒,全身上下像是被一團無形的火給點燃了。肩上的傷口剛才也因為抱花牡丹撕裂了。那酒里還下了藥……
他微微皺起眉頭,一直在忍耐著,等走出了十里胡同,一個轉身之后,他就吐了。
本來也沒吃什么東西,早上就吃了點饅頭墊肚子,剛才又喝了不少的酒,胃里頭就像是海浪在翻騰。說是吐,可也吐不出什么東西,把剛才喝的酒全部吐了出來,又吐了一些水。
吐干凈了,就舒服了一些。呼延萬川直起身,晏生離扶著他。他的表情實在是不太好,在緩了一會兒之后,他們不得不接著走。
晏生離一直攙扶著他,時不時喊一聲“少爺”,把呼延萬川馬上要跑丟的魂喊回來。
繁華的長安城里,人來人又去,哪怕走在主路上,也沒有過多的人注意到呼延萬川的失態(tài),只當他是哪家的少爺,在酒樓里喝過頭了。
他們走得很慢很慢,一點一點穿行在長安城。
長安城確實繁華,狼人傳聞也無法影響到絲毫。賣糖人的小攤被一層又一層的孩童圍住,聽說書的人也不必往日少到哪里去,賣手絹的依舊生意很好,那些酒樓里也常常人聲鼎沸。
百姓安居樂業(yè),日子也一天一天過著。是好事,是值得慶祝的好事。
呼延萬川邁著蹣跚的腳步,走過了荒蕪,走進了繁華。不知走了有多久,太陽從他們的頭頂照到了后腦勺,才回了府。大大方方走了正門進去,下人們看見了也只當沒看見。
路過膳房的時候,吩咐廚娘要熬粥。等回到了王爺?shù)膶嫹浚谶~過門檻的那一刻,呼延萬川便倒下來。
晏生離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他,把他抱到了床上。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過很多回了。他脫下呼延萬川的鞋子,脫下了他的裘皮外掛,給他蓋上了兩層被子。
寢房里是暖和的。呼延萬川無意識裹緊被子,把自己埋了進去。
他的侍衛(wèi)就這么站著,看著昏睡過去的王爺。良久,才舍得移開目光。
差不多了,該去把姜木接回來了。李濂的府上到底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他并不可完全信任。
晏生離退出了寢房,只留下他王爺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