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是怎么想的,呼延萬川不敢妄加揣測。當時皇兄一個“可”字,答應得這樣爽利,他還以為已經知曉了這件事。說到底還是自己思慮不周,皇兄也不是事事都知道,其實當時就應該稟報的。
是從出生的啼哭那一刻開始,就被精心培養的太子,現在更是被所有人都期望著的皇帝。喜怒不形于色是最基本的一課,從呼延萬川還沒有誕生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他就已經學會了。
所以,呼延萬川也看不出來他的胞兄現在到底懷著何種心情。想必一定很復雜吧,一邊期望著呼延萬裕永遠都不要回到長安城,一邊又念及如何也是和他流著同一脈血的兄弟。能讓皇帝短暫流露出異樣的情緒,肯定觸及到了內心深處。
毛筆被擱在硯臺上,皇帝停下了他好似永久不停的筆,屬實難得一見。
皇帝的表情永遠都沒有變過,無論是歡喜還是憂愁,像是被嵌上了一副精致的面具,似笑非笑又似悲非悲。他坐在龍椅上,看著他的弟弟,和他由同一個身份高貴的母親誕下的弟弟。
他們其實長得一點都不想,無論是五官還是氣質。皇帝的五官更接近于他們的父皇,而呼延萬川的五官更接近于他們的母親。氣質更是大相徑庭,皇帝的那種氣質是與生俱來更是后天培養,而呼延萬川則是悠然自得地長大,卻被現狀困擾著無法脫出。
得有多久呢,一直到呼延萬川肩膀上的傷口都從像是由千萬只螞蟻在嚙咬,變成了麻木到無法感知小拇指,皇帝才緩開尊口。
“我還以為你去邊疆,是為了逃避這件事呢。”他說。
是嗎?原來皇兄是這樣想的。其實呼延萬川的內心深處也是這樣想的,如果可以逃避的話,他早就逃到天涯海角了。
不過皇兄的寬容程度倒也讓呼延萬川有些吃驚,暫時的逃避是允許的,可永久的逃避卻是萬萬不能的。
呼延萬川低頭淺笑,又搖了搖頭。說實話他在皇兄面前還算是比較放松的,也許他永遠也無法理解為什么姜木之流見到皇帝,會怕成這個樣子。
他爽利抬頭,終于像是一個和皇兄關系很好的弟弟。
“不敢。”雖然呼延萬川嘴上說著不敢,可如果他真的想逃避一會兒,現在的膽量再加上從母后那里借的一點兒,也足夠了。
這是大事,他們心里都明白,無論朝堂上哪一位大臣,都無法勝任,這是只有呼延萬川可以出面解決的事情。可皇帝不能亂了陣腳,而寵愛這個弟弟也是父皇的遺愿,如果他真的想去邊疆,那便去。
“你如何不敢?”皇帝終于笑了。他對這個弟弟,雖然并沒有太多的共同回憶,可終究是胞弟,做哥哥的沒有不寵愛的道理。要真想要一走了之,恐怕當今太后還會幫著他說話。
呼延萬川也笑了。即使他們和尋常人家的兄弟關系不同,可絲與毫之間的溫情總還是有的。
回歸正題,關于“異族入侵”的事,已經摸到了線頭,接下來就是抽絲剝繭,挖出真相。
“這是大事,但也不算是大事。”皇帝寬慰道,“在這朝堂上,我最信任你,所以也只有你可以做這件事。”
“是。”呼延萬川答應著。
“放手去做就好了,如果有什么事,直接一封信,快馬加鞭。”皇帝說罷,就喊了掌事公公進來磨墨,呼延萬川知道,這時候他就該走了。
呼延萬川行了一個禮,說:“臣告退。”
可惜的是,哪怕他再怎么控制腳步落下的力度,聲音還是不夠輕。小石子徹底沉到了湖底,在沉悶中發出了更加沉悶的撞擊聲。
接下來呢,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了。他必須要去看母親,這不僅僅是孝道的問題,更是皇帝和太后的旨意。
呼延萬川想起了上書房的時候,剛開始學習寫文章,好半天也憋不出一個字,可如果什么都寫不出來,就要被先生打手掌心了。當時的太子哥哥都無法被免除打手掌心的苦頭,哪怕父皇和母后再寵愛,讀書上的事情也是要剛正不阿的。
對于現在的他來說,見母后就是那樣的感覺。這篇文章不得不寫,而且必須要寫出來,可是他連一個字也憋不出來,先生又馬上要打他的手板,像是困獸卻無法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乾清宮,皇宮修繕得正正好好的宮殿。所謂“正正好好”,也是呼延萬川自己的觀點。他不喜歡過度奢靡的宮殿王府,偏偏他自己的王府又確實繁華,如果不繁華,那些大臣也要跟著更加簡陋了。他喜歡簡單明了的住所,所以他住在偏房,也正是如此,所以他喜歡乾清宮。
正正好好,就是沒有特別繁華,卻也一點也不簡陋。該有的都有,一點也不失皇宮宮殿的風度,卻也稱不上“奢靡”,因為他的確也見過太多奢靡的宮殿了。清淡且素雅,就像他母后的氣度一樣。
距離乾清宮宮殿正門還有一些距離的時候,呼延萬川就遙遙望見母后多年侍奉身邊的姑姑,正有些焦急地左右張望著。想必也是知道自己進宮了,便讓姑姑等著,看到他來了就去稟報。
左右目光在捕捉到呼延萬川的身影之后,姑姑歡喜地朝他招了招手,然后趕忙跑進宮里,是去向母后稟報了吧。呼延萬川加快了步伐,雖說他并不是特別期待這次“會面”,當然他也找不到更好的詞來定義了,可終歸是母親與兒子之間的關系,是父皇從小就教育他的“孝道”。
呼延萬川整理了一下面容,被冷風吹過的臉有些僵硬,等會兒在母后面前可不能板著臉。還不夠,雖然沒有銅鏡可以看到自己的臉,可呼延萬川知道現在的笑容還不夠。舉起雙手又捏了捏自己的臉頰,沒有多少肉。稍微好了一些,呼延萬川感覺自己的表情自如多了。
在整理好了自己之后,他走到乾清宮的前,母后已經等著他了。春夏之際,宮殿里會種花,春天的時候是潔白的梨花,夏天的時候是粉嫩的荷花。秋冬之際就不會種花了,母親不喜歡梅花,所以這兩季乾清宮里里面一直光禿禿的,不免有些清冷。
上了年紀之后,母后也更加不愛穿紅戴綠,總是素色的衣服來回換,頭飾也越來越少,更不愛畫眉。估計今天也沒有想到呼延萬川回來看她,還是身著素色衣服,只是為了看上去不那么憔悴,盤好的發簪上插了一支紅花頭飾。呼延萬川認得出來,是從前父皇賞賜的,母親一直很喜歡。
“終于肯來看我了,我還以為你野在外面,以后再也不回來了呢。”母后是喜上眉梢,可也免不了責怪幾句。母親不就是這樣嗎,哪怕最喜愛的兒子來看她再多次,也比不上年年月月、歲歲朝朝就在他身邊。
呼延萬川陪著笑臉,他知道母親這個年紀的人,總是嘴硬心軟,而恰巧也最好哄。
“哪里敢,剛剛從皇兄那里回來,就來看您了。”呼延萬川抓住了母后的手,而母后也抓住了他的手。
母后板著臉孔看著她最寵愛最疼愛最溺愛的小兒子,但沒一會兒就破功了,她伸手溫柔地刮了一下呼延萬川的鼻子,就像他還是小時候那樣。
“真是謝謝你,還記得你在深宮里一個人孤零零的老母親。”母后這么說,呼延萬川就知道,這氣兒已經消了一大半了,而以后再多來看幾次,母親就不會怨了。
母后帶著他進正殿,說是外頭太冷了,又嫌棄她的小兒子穿得太少,一點也不知道保重自己。如果換是以前,呼延萬川心氣兒高,總免不得要反駁幾句,可現在不會了,哪怕心里總會覺得母親說得太多管得太多,說出口的也總是“是”、“我以后會注意的”。
是從小親手帶大的兒子,想的什么做的什么,她怎么會不知道。面上看著就有事,她的這位讓人操心個沒完的小兒子,還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才剛剛坐下,姑姑連呼延萬川最愛的茶還沒有上,母后就問:“是不是又有什么事兒了?”
呼延萬川明白,不僅僅是作為母親知道自己的兒子有幾斤幾兩,更是一個多年操持后宮的皇太后的眼光毒辣。什么事兒都瞞不過她,不僅僅是小時候偷摸闖的禍,更是現在藏在心里的事情,以后也將是。
姑姑上了茶,是呼延萬川最愛的田七。說實在,也不是最愛,在他的生活里好像也沒有最愛與最不愛,這是父皇愛喝田七,所以小時候母親的宮里一直備著田七,他也就跟著喝到了現在。
“謝謝姑姑。”呼延萬川對母親宮里的管事姑姑很是尊敬。姑姑從小看著他長大,也幫著他兜了不少禍。
等到正殿里的下人都被管事姑姑帶走了,母親才又微微板起臉,問她的小兒子:“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情還不能和我說?”
雖說是朝政上的事情,也是皇兄口中的“大事,又不是大事”,可父皇還在世的時候,母親就跟著一起批奏折了,“后宮不議前朝之事”這個理由根本說不過去。
可說了又要挨一頓罵,呼延萬川開始后悔剛才沒有在來的路上做好心理建設。小時候闖的什么禍,母親都會第一時間知道。
“還不說?”母親步步緊逼,就是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呼延萬川深吸一口氣,母親殿里點的香對于他來說屬實有些甜膩了,讓他的頭有些發暈。
“我要去看望一下二哥。”雖然也稱不上斟詞酌句,但呼延萬川還是在語句上把風險程度降到了最低。
但,很可惜,沒有用。
多年的皇后之位,現今掌權后宮的太后,怎會聽不出呼延萬川的意思。這小子,膽子愈發大了起來,還敢對母親彎彎繞繞。
只是做母親的,永遠都有操不完的心。這個叛逆起來沒個完的兒子,不甘心當“福親王”的兒子,老是想要飛到無邊無際的地方的兒子,現在竟然要去常年戰事沒完的邊疆。
說不擔心,那都是假的,更何況本來她就有一個非己出的兒子在那里,現在兩個兒子都要在邊疆,真是……
“什么時候去?怎么去?和誰一起去?去多久?怎么回來?”一連串的問句,是很溫柔的母親說出來的,像是溫柔刀。
呼延萬川被問懵了。幾個問題來著?什么問題來著?他要怎么回答來著?
母親又催促他快說。
——什么時候去?
“今天日落前就出發。”
——怎么去?
“快馬加鞭。”
——和誰一起去?
“晏生離。”呼延萬川隱去了姜木。
——去多久?
“不知道。”
——怎么回來?
“不知道。”
連續兩個不知道之后,呼延萬川就得到了一個腦瓜崩。很輕很脆,但也足夠讓他從后頸一陣酥麻到頭皮了。
“你這孩子,還能知道些什么?”他的母親又嗔怪他。
可呼延萬川總不能說自己知道的也不少吧,無論如何母親都是對的,無論如何也不能頂嘴。
母子倆又說了一會兒話,無非就是那些日常瑣事。生活、結婚,還有太后又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呼延萬川耐著性子全部聽完了,連他自己都佩服自己。
分別的時候母親的眼里又有淚,呼延萬川沒有多做停留,很快就離開了。
有時候他能理解母親的情緒從何而來,有時候他又不能理解。他只在“兒子”這個角色停留過很久很久,從來都沒有成為過“父親”這個角色,以后會有嗎?也許吧。
走在皇宮的時候,他想起剛才扔給晏生離的碎銀子,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是三塊吧。買衣服應該足夠了,剩下的錢還能買一些別的。吃的用的還是玩的,都可以。
說起這個,他又想起了姜木。吶,是個有點寒酸的孩子呢。明明一副俊俏的面孔,卻一點氣質也沒有,唯唯諾諾的像是冷掉的麻薯。
穿著不合身的衣服,像個跟屁蟲一樣跑來跑去,也不知道心里到底是快樂還是悲傷。
晏生離帶他去買衣服的話,那肯定是去找張掌柜了。他那里的衣服都是好衣服,雖然沒有時間定做了,但拿上幾套合身的現成的,應該不是大問題。
那孩子,穿上合身的適合他的衣服,一定會比現在精神多了。
真是讓人擔憂啊,雖然皇兄答應了不會殺他,但事情結束之后,這孩子的日子必然不會好過到哪里去。李汜已經死掉了,李濂更不可能把他接到府里,以他的身份生活在長安城里也不方便,呼延萬川能想到的,好像只有后山那個小木屋了。
破破爛爛的,他一刻都待不下去的小木屋。
可憐的孩子,只能當一個野狼人了嗎?
或者回到他自己的族群里,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狼人?
在邁出皇宮的門檻的時候,呼延萬川才意識到自己又再一次擔憂思慮過度了。這并不是他本來的性格,比父親更父親,也比母親更母親,總是去關心一個和他沒有多少關系的人。
生死是人間常事,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呼延萬川呼了一口氣,在遇到姜木之后,他更加頻繁地做這個動作。赤兔馬已經牽了過來,他飛身躍起到馬背上,漂亮的馬邁著輕盈的步伐,像是在跳舞。
給皇宮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
被思慮被記掛的那位幸運兒——姜木,從回到王府的時候開始,已經打了好幾個噴嚏,也收到了晏生離的好幾個白眼。
也并沒有得到進入寢房的準許,只是坐在晏生離的小房間里的最小的凳子上,看著他一遍又一遍地清點包袱里的東西。
他早已換上了剛才在張掌柜那里買的一身衣服,是青色的那身。雖然不是量身定做的,但尺寸卻剛剛好。無論是肩膀還是腰身,都很服帖。
姜木還是第一次穿這么高級的衣服,一時間有些無所適從。布料對于他來說,簡直是貼身到了離譜,就像是躺在重疊的云朵上。當然他也沒有躺過云朵,這只是他的想象,或者說是不那么適當的比喻。
突然傳來了幾聲馬叫,先是離他們近的地方,再是離他們遠的地方。姜木被嚇了一跳,而晏生離趕忙拽著他出去。
是王爺回來了。
晏生離急匆匆地走,姜木也跟著他急匆匆地走。還沒有出府,就在半路上遇到了王爺。他看上去心情不錯,雖然還有點冷臉,可面上卻掛著淡淡的笑容。
看到來人,先是看了一眼晏生離,再是歪了一下頭,看著姜木。
一眼就看出他穿著新買的衣服,是很襯他的青色。雖仍掩蓋不了他那唯諾到讓自己有些生氣的氣質,可總比那個穿著不合身的衣服的跟屁蟲好多了。
呼延萬川笑了,這下是他真實的笑。他對著姜木笑了,而姜木也對著他笑了。
陽光好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