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并不是一個適合長途跋涉的天氣,不但是呼延萬川這么覺得,晏生離和姜木也同有此感。
剛剛出發的時候,覺得現在的天氣正好。陽光普照大地,在冬季也能感受到暖洋洋,可出發了沒一會兒,就一點也不感覺舒適了。直勾勾的暖陽照在身上,每個人的肩背部竟然都出了一層薄薄的汗。但又不能脫衣服,黃土地上的風簡直是無理取鬧,吹得人連每一根頭發絲都亂。
這么走下去不是辦法,呼延萬川和晏生離是沒有關系,可姜木的身體估計撐不到下一個目的地。通宵趕了一夜的路,又休息了一上午,再被迫清醒,姜木的臉色一點也不好看。好歹也是只狼,怎么身體這么不行。
長期的營養不良,加上李汜估計也沒怎么上心養育他,就造就了現在和小雞仔似的姜木。
當然得要顧及他的身體,姜木很重要,是他們了解真相的重要樞紐,也可能是唯一的樞紐。有了他,才可以讓他們更加深入地研究狼人,才可以探尋“異族入侵”的真相。
在官道上尋一個歇腳的地方,并不是難事。他們很快找到了一個可以喝茶的地方,當然也只可以喝茶。晏生離先行下馬,點了一壺茶,而呼延萬川則和姜木一起,把馬拴好,再把行李拿下來。
在外面的時候,王爺也并不總是王爺。他們稱王爺為“公子”,而這位特殊的公子,也是需要做事情的。
呼延萬川本就不像是高高在上的福親王,曾幾何時還在皇宮里生活的時候,他就不喜歡下人服侍他,現在就更加不喜歡了。
他需要有掌控自己的感覺,這很重要。
而姜木,偶爾的偶爾會被呼延萬川羨慕的姜木,在下馬之后并沒有去往晏生離已經坐下的陰涼處,那里有大桌子和大椅子,休息的時候會更舒服。
當然舒服也是個人感受,姜木從小不受束縛地長大,這種在常人眼里的舒服,也許對于他來說,也并不舒服。
幫著呼延萬川拴好了馬,又取下了行李,姜木徑直走到一棵大樹下,也不顧身上穿的是名貴的衣服,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陰涼地下。想必等會兒站起來的時候,呼延萬川那件裘皮外掛已經不能看了,整個背面都會粘著枯草。
晏生離見到此情此景,還沒來得及多想,就從長凳上站了起來,想要制止姜木這個敗家行為。可呼延萬川只是擺了擺手,然后就陪著姜木一起坐下了。
堂堂福親王,當今皇帝的左膀右臂,從小到大的吃穿用度都是旁人所不可及的,更是被先帝和太后寵大的孩子,現在竟然陪著一個無名無權的甚至連人都稱不上的“怪物”一起坐在枯草地上,只怕起身的時候不僅僅會粘了一身的草,還有那怎么也洗刷不掉的黃土吧。
晏生離又坐下了。面前的這壺剛剛泡好的茶,又燙又澀,比什么都燒心。
呼延萬川和姜木并排坐著,看著眼前那一望無際的黃土高坡。
他們并沒有說話,很多時候他們之間都是不說話的。這種“不說話”的氣氛倒也正好,有時候會有些尷尬,但現在并不。
他們想著自己的事情,那些讓他們時時刻刻煩惱的事情,妄圖把這些煩惱掩埋進黃土與高坡里,甚至灑進這好似永遠也不會停下的裹挾著沙土的風里。
姜木在懷里掏了掏,接著像是獻寶一般,掏出了用油紙包好的梅花糕,最后一塊了,他一直沒舍得吃。當然,現在他也不想吃,被曬到仿佛要中暑之后,實在是一點胃口也沒有了,甚至連早上那些香味十足的肉夾饃也要吐出來。
這他小心翼翼珍藏的梅花糕,是用來賠罪的。自己在重要的時候,總是會拖別人的后腿,他對于呼延萬川是愧疚的,雖然他也不知道這愧疚到底從何而來。
他們仍舊維持著無言的狀態。
油紙仍有余溫,是姜木的體溫。如果呼延萬川沒有記錯的話,手心里的這塊梅花糕應該是昨天的,也不知道有沒有壞。
呼延萬川抬頭,把目光從梅花糕上移到姜木的臉上。他真的足夠純潔,既像是一塵不染的白雪,也像是透明到沒有一粒雜質的冰塊。這是他的脆弱之處,也是他的可貴之處。
他的表情,像是一點也不在乎呼延萬川到底會不會吃這塊梅花糕,吃也好不吃也罷,都沒有關系。
雖然保存不得當,但吃了應該不會有什么大問題吧。呼延萬川微微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享用”這塊看上去對于姜木很重要的梅花糕。
他把油紙從手掌心里抽掉,梅花糕的溫度沒有了這一層隔膜,更加直截了當地傳到了呼延萬川的手心皮膚上。
不只是梅花糕的溫度,更是姜木的體溫。
輕咬了一小塊,再用舌尖細細品嘗梅花糕的味道。呼延萬川不是沒有吃過新鮮出爐的梅花糕,的確不錯,但吃多了也就沒什么意思了。
和剛出爐的味道差不了多少,也沒有任何腐敗酸壞的跡象,應該沒有壞。天兒足夠冷,姜木的體溫不足以讓梅花糕因為溫度而壞到根本不能吃。
呼延萬川余光瞥到姜木用那種近乎“殷切”的眼神看著他,不像是求表揚的樣子,更像是單純覺得梅花糕好吃,分享給別人而已。
正所謂贈人玫瑰,手留余香。
真是……
心尖尖上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世界上所有的溫暖都在這一瞬間涌入了呼延萬川的身體,他感到溫暖不再是因為厚實的衣服,而是因為有個人捂熱了他的心。
整個人都被震懾了,就像是“嗡”一下,從云層落入了人間,從此感受到了人間溫暖。
呼延萬川還是第一次體驗這種感覺,他有些被嚇到了,被他自己的反應給嚇到了。
手心里的梅花糕被匆忙塞進嘴里,粗略咀嚼了幾下就想要吞咽,可糕點終究還是糕點,太干了就和蛋黃一樣,根本沒有辦法完全咽下去。
呼延萬川有些窘迫,他感覺自己在姜木面前出丑了。他用手心撐了好幾下地面才站起來,慌慌張張像是落跑一般走向了小茶館。晏生離已經給他倒好了茶水,他分了幾次喝下去,最后終于梅花糕也在肚子里消停了。
姜木回身看著呼延萬川,他的整個背后都是枯草和黃土,再配上如此華貴的衣服,竟有一些滑稽。罪魁禍首姜木偷著笑出了聲,又驚覺不好,怎么敢笑福親王。他趕忙捂住嘴巴,轉過身去,留給呼延萬川和晏生離一個背影。
瘦瘦的,小小的,有那么一些孤寂。
現在也該是補充體力的時候了,剛才休息不少時間,等會兒趕路必然會匆忙。不管饑餓與否,現在都應該補充體力。
肉夾饃還有溫度,一人一個應該足夠。晏生離拿了三個出來,最大最熱乎的那個給了呼延萬川,中等大小的那個給了姜木,最小的那個晏生離留給了自己。
“喂!你還吃不吃了?”晏生離沖著姜木喊。
姜木猛地回頭,看見呼延萬川和晏生離正在吃肉夾饃,說實在的他是一點也不餓,但自己也不想落單,因為誰知道下一次進食會是什么時候。不是說了要爭取在天黑之前到達目的地嗎?那還是吃一點吧。
姜木應了一聲,在地上掙扎了一會兒才爬起來。身上穿著他從來沒有穿過的好料子,還有呼延萬川的裘皮外掛,讓他的行動有些不方便。
小跑著過來,背上的枯草和黃土跟著他的身體擺動像是抖篩子一樣“簌簌”落到地上。行為和衣著太過不相匹,像是一個被操縱不當的人偶。
晏生離有些嫌棄他,但呼延萬川卻覺得他很可愛。對誰都不設防,有什么就說什么,行為舉止都透露著天然之氣。
雖然小跑過來的時候,枯草和黃土都掉了些,可身上還有不少。呼延萬川不單左手還拿著肉夾饃,嘴里更是含著肉夾饃,但還是忍不住伸出了右手,給姜木拍掉背上的那些“附著物”。
姜木一開始還有些躲閃,以為呼延萬川是要打他,后來意識到呼延萬川只是要給他撣灰的時候,他就一點也不客氣地接受了。
晏生離看在眼里,只覺得姜木能夠活到現在真是一個奇跡。能夠坦然接受福親王給自己撣灰的人,想必也不是一般人。
呼延萬出給姜木撣完了灰,自己的身上背上卻仍舊被枯草與黃土“侵擾”。這簡直可以變成了一個組合了,枯草和黃土將永不分離。
坦然讓福親王給自己撣灰,只有姜木可以做得出來,但給福親王撣灰,想必這世上除了皇帝和太后,也就只有晏生離有這個膽量了。
他就坐在呼延萬川的側對面,在斟酌思慮了一會兒之后,他伸長了手臂,用手掌心一下又一下,把呼延萬川身上背上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給撣了下來。
呼延萬川在晏生離觸碰到他的時候,并沒有什么異樣的表情與反應,而姜木更沒有意識到晏生離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他只是一邊吃一邊看著。
吃飽喝足,晏生離去找小二結賬,呼延萬川把行李放到馬背上,姜木就站在一旁,秉著一點也不浪費的原則,解決剩余的茶水。
這壺茶泡得并不好,姜木喝不出來這是什么品種,只覺得喝起來那真是又苦又澀而且還不解渴。還剩了一點,姜木實在是喝不下去了。
呼延萬川朝他們招了招手,姜木趕緊放下茶杯,跑著過去。幅度過大的動作,讓他的衣擺飛起來,雖看上去仍感到疲勞,但也能感受到年輕人的朝氣蓬勃,像是陽光一般。晏生離則穩重多了,他大步走過去,仍然風度翩翩仍然讓人挪不開眼睛。
馬和他們一起休息,吃了干草喝了水,在三人飛跨上馬背的時候,發出一聲聲長叫。三人三馬要開始趕路了。
姜木雖然知道的不多,且只是因為李汜根本沒有盡心盡力教他。再怎么說也是李府長大的,更是嫡子,父母親如何不喜愛他,也會請好的先生教他。
只是不上心罷了,不像是養父,只想是那種在街邊看到流浪狗會施舍一口飯的人。
呼延萬川看著姜木騎馬的身影,真心覺得這孩子若是好好培養,說不定能成大事。
明明才學會騎馬,卻已經可以控制身下這匹短時間內才接觸的馬。姜木拉著韁繩,嘴里念了一聲“駕”,那馬兒就邁開腳步在廣闊的黃土路上奔跑,很快超過了呼延萬川。
也不知是黃土高坡吹過來的風,還是策馬奔騰時帶起來的風,那只系了最上面一顆扣子的裘皮外掛像是鷹的翅膀,讓姜木展翅高飛。
終于有點樣子了,之前無論做什么都是怯懦懦的,騎馬的時候竟把“英姿颯爽”這個詞展現出了一小半。更巧的是,那剛剛認識不到一個時辰的馬,竟也聽他的話。
晏生離當然不甘示弱,雖然他心里比誰都清楚,和姜木比這個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且不說姜木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可晏生離總不想輸給他。姜木是個無足輕重的人,所以晏生離自然要比“無足輕重”的人做得更好。
馬夫給他的馬確實不如飛鴻聽話,更比飛鴻笨很多。可至少不會跟他反著來,再加上晏生離從小和呼延萬川一起學騎馬,配合上他的馬術,追上姜木簡直易如反掌。
晏生六拽了一下韁繩,又用手掌心輕拍馬的屁股,那馬即刻就懂了駕馭它的人的意思。他開始大步跑著,沒有幾下就追上了姜木。
這馬雖然不聰明,更比不上飛鴻,但也比世上大多數馬品質品行優良。步伐邁得很大,也很穩,和晏生離一樣,有著強烈的勝負人。
姜木和晏生離在廣闊的黃土地上奔馳著。
呼延萬川一開始并不想快馬加鞭,太陽依舊很曬,他的傷口才進行了最后一次換藥,雖然已經好得太多了,可那種撕裂感一直沒有消失過。
但在和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的時候,呼延萬川不得不快馬加鞭,追上晏生離和姜木。他乘的馬是三匹中最好的,聽話又馴良,跑起來的時候那種落地感簡直讓人滿足。
三人在黃土高坡上馳騁,頻頻帶起一陣又一陣塵土。之前還讓人睜不開眼睛,照得姜木的裘皮外掛泛起層層漣漪的太陽,現在也審時度勢地鉆進了重疊的云里。
恣意馳騁的感覺令人著迷,不知道過了多久,太陽藏在云里悄悄落下,只留下半個腦袋。而他們也早已遠遠地離開了延安郡,距離下一個目的地也只有不到一個時辰的路程。
前面就又有一個歇腳的地方,那里不但可以喝茶,還可以吃面。長時間的趕路,光有肉夾饃是不夠的,還需要有能夠更長時間維持體力的食物。
濃稠咸香的臊子面,就是最好的。
三人同時默契在棚子前停下,晏生離先下馬,扯著嗓子說:“店家,來三碗臊子面咯!”店家還在里頭忙活,聽到晏生離喊的那一嗓子,也扯著嗓子應了一聲“好嘞”。
在黃土高坡上撒歡兒幾個時辰之后,他們的肚子一個接著一個叫了起來。姜木還有一些害臊,但呼延萬川和晏生離對于正常的身體反應根本沒有什么奇怪的情緒。
晏生離又拿出了三個肉夾饃,姜木著急忙慌就拿了一個。他實在是太餓了。現在才終于明白晏生離買三十個肉夾饃是對的,現在的他餓到說不定可以一口氣吃完三十個肉夾饃。
在姜木狼吞虎咽的時候,蓄著粗曠胡子的店家兩只手就端著三大碗面瀟灑走了出來。三碗熱氣騰騰的臊子面,深紅色的油花兒還飄在上面,里面白白的面看上去就很香。
肉夾饃冷掉了,姜木又猛吃,那一口餅就噎在氣管里。臊子面湯熱氣騰騰看上去鮮香無比,姜木直接端著碗喝了一口湯,差點被嗆死。湯是又辣又燙又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咽下去,噎著的肉夾饃也跟著下去了。
“沒吃過臊子面吧?”呼延萬川笑瞇瞇地說。
等到姜木順完了氣兒,嘴里的辣味也消了大半,他才訥訥點頭。
“沒吃過,長安城里沒這個。”誠實得很。
呼延萬川還是笑瞇瞇的,像是農民看著豐收的成果,也像是漁民看著滿船的收獲。
“那今天正好,帶你嘗嘗臊子面。”
“誒。”
臊子面夠好吃,順滑無比直接可以吸到胃里,肉夾饃雖然冷掉了,但是配上熱氣騰騰的臊子面倒也正好。
吃飽喝足,坐在布棚子下面看著夕陽西下,喝著溫熱的茶。
如此難得的景象,若是配上一些酒,就更好了。喝酒吃肉,必然更是無比快活。
在夕陽已經落下,他們看不到紅彤彤的腦袋的時候,又重新出發。
馬不再馳騁,只是維持一個可以讓他們在天完全黑之前可以到達目的地的速度行進。披著紅色鑲嵌著紫色的光,三個背影在黃土高坡越來越遠,直到化成三個小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