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進了那個鬼地方,濕得要命。”
黑子落地。
“是你自己要去的。”
白子落地。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不想去。”
黑子落地。
“你可以不去的,皇兄——還有母后,他們都不會有微詞。”
白子落地。
呼延萬川抬起頭,看著戰功赫赫的撫遠將軍,面上頗有不滿。
“你知道我這樣不完全是為了自己。”
黑子落地。
呼延萬裕笑了。一顆白子緊跟著落下,吃掉了呼延萬川的那顆黑子。
“我當然知道,為了皇兄嘛。”他苦笑道,隱下的是長篇長段他沒辦法說出口的話。
世界不是相對的,若是要較真兒,那他和皇帝還有弟弟并沒有站在對立面,可也沒有站在同一條線上。利益時常沖突,不至于針尖對麥芒,更像是針尖對針尖。
呼延萬川翻了個白眼,對面這人兒真是什么都不知道。本想著先給皇兄去一封信,現在想想這事兒既然都交給他辦了,就不必再麻煩了。本想著等真的查出點兒什么再說,可張張嘴又說不出口的感覺實在是太難受了。
“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呼延萬川忿忿地說,怨氣十足。
呼延萬裕早就知道他的弟弟肯定沒有在當時同他講狼人這件事的時候全盤托出,不得不說這些年他成長得很迅速,騙人的時候耳朵都不會顫動了,可總是隱約覺得哪里有什么不對。
“因為你沒有告訴我,所以我才不知道。”呼延萬裕看著他的弟弟,那個在嬉戲的時候會耍賴皮笑得咯咯樂的弟弟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現在在他面前的是可以撐起一片天心里頭也攢著無數秘密的福親王。
四目相對,圓潤的瞳仁長得一模一樣,飽滿且微帶著神秘的棕色,粗粗看過沒有人會覺得他們是兄弟,但細看五官上仍有相像的地方。
呼延萬川知道“語言欺騙”這種低劣的手段在撫遠將軍面前是完全沒有用的。他輸了棋局,落子無悔,也是時候說出來了。
“除了異族入侵,還有別的……”呼延萬川頓了頓,現下仍舊在說與不說之間徘徊猶豫,他清了清嗓子,“李汜說,他們的目標,可能還有你。”
呼延萬裕并沒有預想到自己會得到如此答案,一瞬間他的眼睛暗了下去,但很快就又亮了起來,恢復了往常的樣子。微微張了張嘴,在不知道該說什么的時候,吞咽了一下口水,拼死拼活憋出一句“我知道了”。
心里很清楚這世上想要他死的人太多了,比想要他活下去的人多得多。心里清楚是一回事,被人告知具體又是另一回事。恐懼倒是說不上,具像化之后反而踏實了。也不是讓人心安的踏實,而是知道了自己該怎么做的踏實。
比起突然被人背刺,呼延萬裕更愿意先收到威脅信,告知自己在某時某地會背刺。這下沒人在暗處,大家都在明處。明槍總比暗箭好。
也可以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但這個比喻太爛了。
巧了,呼延萬川也不知道自己該有什么樣的反應,什么樣的反應才是應該出現在這種情境下。理解是一碼事,表現又是另一碼事。
站在他自己的角度,或者站在呼延萬裕的角度,這種威脅對他們來說可以說是習以為常了。知道的,不知道的,天曉得有多少,也許海了去了。
呼延萬川手里頭還拿著黑色的棋子,一刻也停不下地把玩。他看著眼前的殘局,怎么也想不出個法子來破。這一局,對于他來說無解。
“那你打算怎么辦呀?怎么樣才能救我的命?”呼延萬裕想要逗他的弟弟笑,只是很可惜,他失敗了。
帶著手心溫度的棋子被扔回了棋罐里,不巧隨手扔到了一堆白棋子里,唯一的那點黑色倒是扎眼。
“拼了命去救啊,還能怎么辦呢。”話語里帶著氣,怎么說都不能泄忿。
風不再溫柔。
邊疆就是這樣,他們要習慣。前一陣兒還像是在輕撫臉頰,現在這陣兒就像是在抽人耳光。好在風的臂長驚人,還沒上臉的時候晏生離和姜木就跑了。識時務者為俊杰。
也不能呆在外頭了,風起來的時候把沙子也都卷起來,直直就往人眼睛里鉆,迷得人眼睛紅紅憋不住勁兒流下眼淚。
退而求其次再退而求其次,這倆人還是回到了營帳里。營帳的質量可以稱得上是好得驚人,以晏生離的聽力根本聽不出外面現在正在刮大風,以姜木的聽力也只能聽到外面在刮風,若不是親眼所見也許他會以為外面只是似平常一樣起了一陣風而已。
之前淺陋地認為這營帳也許抵御不了沙塵暴,現在看來沙塵暴對它來說都是毛毛雨。太安靜了也不是好事,有時候噪音可以夾雜在兩人之間,把尷尬的氛圍融化。
晏生離盤腿坐在床上,脊背挺得直得不能再直了。他閉著眼睛,像是在養神又像是在練什么功。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姜木的靈敏耳朵動了動,呼吸聲很微弱,可心跳卻有力得很。
姜木沒什么事兒可以做。他不會武功,平常也沒有什么愛好,偶爾會跟著李汜去釣魚。現下干瞪著眼睛看了會兒晏生離,人也不搭理他,沒辦法了,只能躺回床上閉著眼睛想東想西。
——釣魚。在想象中釣魚。
李汜沒什么正經的愛好,除了喝酒看戲聽說書,就是偶爾會去郊外的野河釣魚。這個時候,他就會帶上姜木,既可以給他打打下手,也算是半個保鏢。若不是姜木這孩子天生瘦,沒什么練武的天賦,說不定李汜還真的會送他去走鏢。
通常,都是李汜手里空空走在前面,姜木在他的身后走走跑跑,背著竹躺椅拿著竹釣竿,布囊里還有肉和酒。肉是早上他催著姜木跑到好幾里之外買的,酒是前幾日特意去全城最好的酒坊打的。李汜從不虧欠自己。
到了地方,姜木給他展開竹躺椅,打開布囊,晨起露水中現切豬頭肉還有余溫。李汜舒舒服服在樹的陰涼里躺下,手里攥著竹釣竿,瞇著眼睛哼著小曲兒,“小跟班”姜木還在一旁勤勤懇懇溫酒,豈不美哉。
等到李汜困了乏了,他就把攥出溫度的竹釣竿交給姜木,自己美美睡一覺。要是姜木幸運釣上魚,這就是他的功勞,要是姜木一條魚也沒有釣上,那就是這孩子太衰了,免不了回去的路上說他幾句發發牢騷。
姜木卻從來都不在意這些,李汜能夠帶他出來,他就很開心了。平時為了他的安全著想,他從來都不可以走到太遠的地方,大部分時間就在從小長大的那條街活動。熟悉到賣肉鋪子的伙計看到他就知道他要買什么,連話都接不上。
所以對于他來說,運氣好就是可以吃上鮮香嫩滑的烤魚,運氣不好就是可以出“遠門”玩一趟。他不會抱怨絲毫,甚至反而有那么一點感激。
只是“釣魚”這個興趣愛好,對于李汜來說吸引力實在是太少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迷上看戲之后,一個月里回家次數掰著一只手數都嫌多,也不再帶著姜木去釣魚了。
略微有一些遺憾,倒不是這個活動有多吸引姜木,他只是喜歡看著溪水汩汩不盡地湍流,看著魚兒在水下嬉戲,看著石頭在被打水漂之后一下一下彈跳最后沉底的景象。不過斷了念想也好,就不再會那么想了。
只是那口最新鮮最噴香的烤魚,總時不時出現在他的腦海里。沒辦法,人本饞。
晏生離對吃食沒什么執念,只要有一口且餓不死就行了。跟著福親王吃過國宴的手藝,也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啃過樹皮,好在這種情況只有一次。
他的人生中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做的任何別的事情都是在為這件重要的事情而服務。其他的,他不在乎。
小時候家里經常窮得揭不開鍋,母親又生病不斷,無力把他養大,斟酌再三把他送到了皇宮學武功,包吃包住也有個盼頭,練出名堂就留在達官貴人身邊當侍衛,練不出什么名堂出來也能走鏢,肯吃苦頭就不怕沒飯吃。
好在他每日都下了功夫,這么多年哭著笑著也就過來了。過了選拔,正式成為了福親王的貼身侍衛。每月有了固定的俸祿,也給家里修繕了房屋,母親也不再需要強忍著病痛了,可以去看大夫開藥。
他是既悲哀又幸運的人。進了皇宮學了武功之后就沒想過別的,只想著能留在這四四方方的格子里,也算是能保了母親和自己的生計,這是幸運。悲哀,是他從來就沒有想過別的,一次都沒有,看到街邊玩耍的孩子也不曾羨慕過,他不敢。一旦那種羨慕之情流露出一點,就會像洪水泄出大壩一樣,一發不可收拾。
他不會一心二用。在邊疆的生活縱然枯燥不已,可他們是帶著任務來的,且是很重要的任務,那他在此期間就不會想別的。所有的行為,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舉一動,都是為了福親王的意志來服務。
他練功,他運氣,他冥想。坦然承受痛苦,坦然享受痛苦。
很少很少的時候,也許每月就那么一瞬,他會想到自己的母親。她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幾乎獨自一人把孩子拉扯大,最后沒辦法了才送入皇宮。病到很重了,才勉強肯抓一副藥吃,還沒痊愈就要去做工。
唯一令她驕傲的,便是她的兒子。擁有和她一樣的堅強意志品質,肯吃苦肯耐勞,從來都不發牢騷。是絕佳的皇家貼身侍衛,忠誠又忠貞,沒有強烈突出的個人性格,既是他的優點也是他的缺點。
從不受人垂憐,也不被人注意,像是福親王的影子。
但他有個秘密,一個不能說的秘密。
在這個秘密面前,他是如此卑微又如此無能。他幾乎把所有的情緒都獻給了這個秘密,高興與悲傷,竊喜與傷感。他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擁有的和未曾擁有的,來守護這個秘密。
見到姜木之后,晏生離知道,他的那個小小愿望,像是光影下的泡泡一下,“啪”一聲就破了,那泡泡水濺到了他的眼睛里,刺痛到讓他流下了寶貴的眼淚。
他的眼淚只為那個秘密而流。
姜木睜開眼睛,看見晏生離仍舊維持原樣不動,再豎起耳朵聽,呼吸聲與心跳聲一樣輕微,不再像剛才那樣強壯有力。
此時也不知道該不該要開口,略微猶豫了一會兒,張了張嘴又閉上,還是決定不說。
很安靜,所以不再側耳傾聽呼吸聲與心跳聲,而是用力聽營帳外面的聲音。風聲幾近絕跡,也許外面還有微風,但也不至于是再像剛才那樣把人給吹跑的力度了。
靜悄悄的,姜木起身從仿佛有膠水的床上起來,躡著手躡著腳從床角走到營帳口。緊張到脖子都僵硬,也沒搞明白自己為什么緊張,慢慢回頭的時候就瞧見晏生離仍舊一動未動,連姜木都聽不到他的呼吸聲和心跳聲了。
想必晏生離肯定是知道他起身離開了,但這個舉動并沒有引起他的注意,就說明姜木已經得到了默許。既然寄人籬下,就要伏低做小,這點道理他還是懂的。
出了營帳,可以感受到外面的風小了很多。雖然風仍舊會把沙子帶起來,又迷進眼睛里,但早已沒有剛才仿佛沙塵暴的架勢了。
姜木裹緊自己的衣服,半迷著眼睛走在營帳群里。外頭已經看不到任何人了,除了他自己,士兵、伙夫都進了營帳里。邊疆的風磨人,待久了總吃不消。
那棵大樹是去不得了,就怕在上面的時候,邪風突然變大,那他就真的騎虎難下了。
想來想去,還是進了那個里外兩個樣子的“藥房”。草藥的味道,總比沙子又苦又腥的味道好聞。
姜木站在“藥房”門口,拍了拍營帳的門簾,這簾子厚實,還不確定里面能不能聽到。好一會兒都沒人答應,他又試了些力氣拍了拍門簾,這下子有人答應了。是朱鷺的師傅。
掀了簾子進去,里面暖烘烘的,草藥的味道更甚。之前進來的時候的確不習慣,整個人像是泡在藥里,暈暈乎乎的,現在就好多了。也許是剛才喝了苦得不行的藥,耐受力更強了。
就連里面的光也是暖洋洋的。木桌上點著燈,師傅正坐在桌前寫著什么,細細聞還有油墨的味道。朱鷺高高站在梯子上,手里頭拿的應該是藥方。她在幫師傅配藥。
“你來啦!”仍舊是一如既往的熱情,無論是對他還是對別人。
姜木這時候竟有一些靦腆,他雙臂乖乖下垂,右手捻了捻手掌心里的肉。
“嗯。”他說。
“有什么事兒嗎?”朱鷺也就剛剛他進來的時候看了他一眼,其他時候目光都在藥方和一格接著一格的小抽屜里。每每打開一格抽屜,對于姜木來說都有一股別致的苦味竄出來。
姜木搖了搖頭,“沒事兒,在營帳里呆不住。”他歷來喜歡實話實說。
“那你幫我一個忙吧,把桌子上那些分類好的藥都包起來。”朱鷺也一點兒不客氣。
姜木聞言看向寬大到可以當床的木桌,上面有一摞又一摞的的藥,地下墊的是牛皮紙,邊上還有一些細繩。他沒做過這事兒,但可以慢慢學慢慢來。
“好。”他說道。
姜木隨手搬了一把椅子,就坐在桌前幫著朱鷺打包這些藥。
耐下性子做事的時候,才發現每一方藥劑散發出來的味道都不一樣。有些苦得離譜,有些又沒那么苦,還有一些甚至能聞到一絲甜。這些草藥,他認識的不多,只看得出一些檸檬、八角、桂皮之類常見的,其他的對于他來說好像都長得差不多。
牛皮紙四四方方疊好,再用毛糙的細繩扎起來。他做得不算好,還有點毛手毛腳的,時不時就把草藥弄散了,這時候他就會心虛地瞟一眼朱鷺,再更心虛地瞟一眼師傅,好在他們都沒有注意到他。也許注意到了,但什么都沒有說。
做多了,也就熟能生巧,沒那么毛手毛腳了。看著四四方方的厚實的牛皮紙,整整齊齊疊起來,心中油然而生一種成就感。微小的成就感。
抬起頭看了看朱鷺,她像是百靈鳥一樣“飛”來“飛”去,拿藥稱藥一氣呵成。又看了看師傅,他還在寫藥方,蠅頭小楷漂亮得很。
姜木挑了挑眉眼又眨了眨眼睛,接著幫朱鷺整理藥劑。
他已經聽不到外頭的風了,里面也安靜得很,能聽到朱鷺輕盈的呼吸聲和師傅帶了歲數的呼吸聲。心跳仍舊有力。
心里一絲雜念也沒有,專注做手里的事情,像是一種特別的冥想。在一呼一吸間,感受自己的存在,接受自己的特殊。
打包藥劑的間隙,還幫著師傅磨墨,墨石在硯臺上摩擦的聲音也讓他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