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木坐在窗前看石頭。第一眼是如此驚艷的石頭,讓他忍不住花掉大部分錢買的石頭,在清醒之后變成了一塊破石頭。
其實不是石頭變了,石頭就在那里,無論是在他的懷里還是在書桌上,都沒有變過。變的是他自己。
他很笨,連他自己都知道他很笨。也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是一種可憐的自知之明一般的聰明。
曾經想過如果多讀幾年書,沒有那么早就走上街頭,自己會不會聰明一點。學費也不貴,去向李汜求情說不定就可以回學堂。不過這也是他的選擇,那也只能是他來承擔后果了。
石頭很暗,就像他的人生一樣。那一閃而過的光澤,好像只是一場夢,甚至不是說書人口中的虛幻大夢,只是打盹兒的時候才有的恍惚。
這塊躺在他手心里都顯得渺小的石頭,此時此刻穩當當躺在攤開來的書頁縫中,像是欲墜入山谷的烏云,堪堪立在那里,黑魆魆的一團,看得讓人心煩意亂。
可又不能不看。這石頭就像是他的心,把他所有的想法,那些深深藏在心里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想法,都乖乖又叛逆地全部映照出來。
更不能丟掉了,花了太多的錢買這塊石頭,若是哪天晏生離問他要賬,得拿得出來。若是丟了,就真的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看也煩心,不看也煩心。石頭不在房間里,倒好像是在他的心里,堵住了心頭的泉眼。想不到應該藏在那里,自己的房間確實有很多可以藏匿寶貝的地方,只是現在這房間是晏生離的,被他發現了也難辭其咎。
于是只能藏在枕頭下面。知道藏不住,也知道晏生離如果想找就一定會找到,但還是藏了起來。自以為妥當所以仔細把“破石頭”放在軟枕下面,又撫平枕頭上的布料褶皺,最后把被子蓋了上去。
不像是一個已經成年的人做出來的事情,倒像是小孩子自以為聰明把對自己來說重要的東西藏起來。他意識到了自己這行為的幼稚,所以大約已經沒有了小孩子的那般幼稚吧。
哪怕現在是人形也脫離不了動物的本性。把石頭藏好之后,姜木躺在了被子上。沒有狼的本性,倒有糯米團子的本性。
晏生離又不知道去哪里了。剛才就眼瞧見他手里拿了什么東西,一轉眼的工夫人就不見了。好在他們平時也不怎么交流,所以姜木也無所謂這些,只要不讓他再去皇宮見皇帝就好了。
一個人的的時候,姜木就容易開始胡思亂想。從這一頭想到那一頭,思維發散到可以纏成一團棉線。是看不到的、隱形的棉線,卻能抓得住,放在手里沉甸甸的,連帶著心里頭也是沉甸甸的。
朱鷺,一個看上去一點兒煩惱都沒有的小姑娘,她有自己的理想且為之努力著,姜木很羨慕。
李驀然,普普通通的士兵,姜木看不透人心,只覺得他一定不是善良的人,但也不是什么天大的壞人。
還能再見到他們嗎?姜木這樣想著。即便知道可能性不大,即便知道也許再見面也沒有什么特殊的意義,更不會產生下一層的交際,但總想著人生遇見這么多人,大多數都匆匆別過,實在是太可惜了。
和呼延萬川也會這樣嗎?一想到這件事,姜木就有些傷心。這種傷心是從來都沒有過的感覺。從前看到落葉會傷心,但心中清楚春天仍然會照常到來。但現在是完全的失落,因為當人選擇離開的時候,是永遠也不會回來的。
也為自己的愚笨而失落。即便知道了自己的心意,也無法完全看清楚這心意到底是清泉還是流水。總還是不一樣的,清泉汩汩無盡頭,而流水總有源頭與枯寂。
想到這里,姜木在床上翻了個身。這床的質量好得很,和他從前睡的那張不同,翻身的時候床不會“吱呀”亂叫,也不會有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從前他只覺得自己像睡在懸崖邊上,現在才真切覺得高檔的床才是床。
面對著空蕩蕩又白花花的墻,要說起這墻的顏色,倒也不是慘白色,他是真真見過那些因為驚嚇而面孔慘白的人,比墻面的白要白得更多。王府里的白墻,像是新鮮的豬板油的顏色,在半明半暗之間獨美。無光,只是默默環繞著屋里的人。
李家老宅的白墻,倒是那種慘白色,落雨的時候還會滲水,洇濕一塊又一塊墻面,干掉了之后就會變成碎白的片狀,像是出品很差的云片糕,重重摔在地上直截了當變成了粉末。
沒錢,李汜沒錢。他那點錢都拿去玩樂了,怎么還會有“閑錢”剩下來修繕房屋。姜木那間房一直沒有漏雨就算是謝天謝地了,別的他也就不想,不想就不會失望。
姜木伸出手,一點一點在被面上挪動。被面是素色的,就像是從前還在念書的時候,每天上早課結束后吃的那碗素面,沒有澆頭也沒有油花,只有面淳樸的香味。
終于,手指觸碰到了墻面。不是李家老宅那種冰冷又堅硬的墻面,是那種帶著細微顆粒粗糙的墻面。由于他的狼人血統帶著他的“天賦”,皮膚對于溫度更加敏感,所以他能感受到暖爐賦予粗糙墻面的微微溫度。
因為一個人,所以做什么都沒有關系了。如果晏生離在房里,他一定不會這么做。其實心里并不覺得這樣做會奇怪,只是在他人面前表露自己的內心這件事,就像是正對著他人脫衣服,心里奇怪臉上也像是燒紅的鐵。
指腹仍舊半推半就貼在墻面上,眼睛倒是閉起來了。沒有困意,神清氣也爽。心里頭仍然攢著許多事,只是在這一刻一切都清凈下來了。
王府里很安靜。聽下人說是因為王爺喜靜,所以王府里不管哪個角落都是都是那么安靜。姜木也是在這里第一次聽到雪落下的聲音,簌簌如此像是湊近了聽到睫毛撲閃撲閃的聲音。
呼延萬川終究是王爺,而王爺總是神秘的。那層神秘的面紗是湊近了也摘不下來的,說不定日日夜夜跟著也無法了解透徹。
人的好奇心就是這樣,越是神秘的東西就越想要了解。
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也不知道自己與他的未來到底會如何。姜木收回了手,眉頭也微微皺起來。他年齡小,面相看上去也小,這表情在他的臉上簡直滑稽。
晏生離離開之后,呼延萬川的房里就沒有了人氣兒。靜謐無聲到像是一鍋死掉的湯。
他倒也不會去睡覺,死后自然可以長眠,何必浪費今朝。身體不適,也沒了舞劍的興致。若是現在為了舞劍而舞劍,反而倒要毀了一切——劍的寶貴、劍術的精巧,以及他所擁有和無法擁有的一切。
于是便選擇了讀書。從前也不是沒有過現在的情況——明明手頭有一堆事,卻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一旁干著急。在這種特殊的時候,他就會選擇看書。
呼延萬川,福親王,可能是這世間最不像王爺的王爺了。算是一朵奇葩,有整個房間的書,也算是把臥房安在了書房里。坐在椅子上,身下的黑紅色紅木雕花椅,樣子很像是太師椅但又不是太師椅。
就維持著這個姿勢,半轉了身子探到書柜前拿書。也沒有刻意挑選,他總是把喜歡的書放在隨手可以拿到的地方。算是抽簽,也和抓鬮差不多——巧合的是,他周歲抓周的時候也抓了書,只不過是什么書他到現在都不知道。
——《孫子兵法》。
不是最喜歡的,也不是最感興趣的。很小的時候就看過,也不記得當時為什么要看這本書。現在也不知道為什么這本書會出現在這里,平時也不會翻翻,所以邊角很整齊。
已經無所謂是怎么混進去的了,前些日子隨便翻翻又隨手放的也說不定。既然抓到了,就隨意看看吧。
呼延萬川本身對這些謀權謀術之書沒有多大興趣,能夠獨自一人走到現在既是天賦也是運氣。于是乎,端坐在桌前——從小便是如此,但凡坐在桌前,無論是做什么,都是坐得端正——左手邊是青玉竹節鎮尺,右手邊是還冒著氤氳熱氣的茶杯。
王府里保持著如同往日的安靜。在這里,每個人都知道王爺喜靜,所以但凡靠近偏房的時候都會不自覺壓低聲音,無論是腳步聲還是說話聲。
呼延萬川倒也不是受不了一點兒噪聲,只是在聲雜的地方總是覺得不自在。既然王府怎么也算是自己家,那要求安靜點兒這個要求也不算過分吧。
安靜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呼吸聲和心跳聲便也成了打擾他的聲音。從前還能靜下心來,畢竟是習武之人,可自從動了凡心之后……一想到這里,自己便也發起笑來,何為“凡心”?是否曾經只是把自己捧得太高,自以為自己便是孤高的福親王。
于是也沒心思讀書了,連書攤開在哪一頁都沒有注意到——謀攻篇第一頁。
帶回來的東西早就收起來了。根本不用去找,呼延萬川知道他要的東西在那里。大部分時候,他心中總是有數的,而這特殊的小部分時候,是遇到姜木的時候才出現的。
那本帶到邊疆去的,邊角在不知道什么時候被翻得軟爛的書,即刻就出現在了他的手中。隨手翻開,夾著碳筆肖像畫的那一頁就出現在了他的眼前。放下書,打開折好的畫。
現下的心境自然與當時畫下這幅畫的心境完全不同。記憶還在,只是腦海中無論怎么回憶都抓不到那種感覺了。心動?還是不安?總覺得兩種情感都有。
小畫捏在手里,竟感覺有些滾燙,像是一塊燒紅了的薄鐵,被強硬塞到他的手里。捏不住,攥不牢,燙得他撒開了手,褶皺如小船的畫便掉在了一層又一層書頁之間。
心中思緒繁復如絲絲縷縷的刺繡工藝品,呼延萬川想起了從前皇后——也就是現在的太后,他的親生母親——宮里的蘇繡藝術品。是一只漂亮的大鳳凰,把“栩栩如生”這個詞詮釋到了極致。
可這幅簡陋又淺陋的小象終究不是盛大恢弘的工藝品。呼延萬川是越看越心煩,恨不得把它給撕碎。還是第一次膽小如此,但還請原諒這位從來沒有動過凡心的福親王吧。
扔掉又舍不得,放在哪里都讓他心煩,于是乎決定讓老天爺來決定這幅承載著他現在還無法理解的意義的小畫到底何去何從。把小畫疊成一個小團兒,放在手心里只有一點點。
呼延萬川低下頭,就這么一直看著這一小團。一時間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毛頭小子,什么都不懂但急于又迫切想要知道自己最近這么奇怪到底是為何。
急了躁了就容易沖動,一旦沖動就容易做出一些事后才覺得自己愚蠢的事情。現在倒真真像個毛頭小子,還是個沒有膽量的毛頭小子。
急吼吼站起身,又腳步碎且匆匆就往外面走,一點兒沒有福親王的樣子推開門。風裹挾著雪比他還要急忙,齊齊沖到了他的身上。
吹了聲口哨,沒等一會兒一只從來就沒有見過的鳥——在雪茫茫中他甚至看不清這鳥的品種——就飛了過來,像是搶奪似的銜走了呼延萬川手中的小紙團,一下子就把他的煩惱給帶走了。
有點蠢,但這是呼延萬川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辦法了。一定不能讓別人知道,不然就太糗了。堂堂福親王,竟然如此怯懦。
只不過他的運氣在這時候著實有點差,下人倒是沒看見他的表情和他做的“蠢事”,三人組里的晏生離和姜木倒是全看見了。
姜木并不是要故意看見的。他本來都快睡著了,只是耳朵太過于靈敏,聽見了外頭很遠地方傳來的鳥叫,一時間狼的本能告訴他事情不對,所以才悄悄開了門縫往外張望。
的確看見了一只鳥,他懂得少,哪怕眼神再好也看不出來這到底是什么鳥。那鳥很大,張開翅膀沖著呼延萬川撲棱的時候他的心都揪了起來。
可到底還是和他豐富多彩的想象不一樣,那冬日里沖破風雪的鳥識相的很,只是從呼延萬川的手里拿走了一個小玩意兒,就頭也不回地飛走了。
是什么呢?姜木想不明白,也知道自己不該多想。萬一真的被自己猜中了,說不定就小命不保。在街市上混了這么久,這點道理與規矩他還是懂的。
于是趕忙把門關上,裝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乖乖坐在桌前看書,其實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
當然見到此情此景的不止姜木一個人,晏生離也看到了。當然他和姜木一樣,也不是故意要看到此情此景的。
心事兒攢得太多又沒辦法賣錢,他從小習武日子過得枯燥乏味,加之現在特殊時期也不可能離開王府一步,所以只能進行自我折磨。
今年長安城的雪很是邪乎,就像是年少人的心情,時陰時晴。時不時就停下來,還出太陽,照在身上那叫一個暖洋洋。可時不時也整個兒把天給陰了,雪下得那叫一個紛紛。
晏生離就坐在屋頂上,看著滿目白雪,任憑那些冰冷無情的雪花落在他的身上。起初還沒有落下便化了,到后來竟一點點在晏生離的身上積累——黑發、肩膀、膝蓋……
先是感覺到在房里走動,接著是他開門的動作,然后便是熟悉的口哨聲——這倒讓他有些許驚訝,他們從小學武八九不離十,他知道這口哨只是呼鳥,并沒有特定一只鳥——不一會兒就看到一只大鳥飛了過來,離得近了才看清,竟然是一只鷹。
鷹也和晏生離一樣,身上都披著雪。
它沒有攻擊呼延萬川,晏生離也知道它不會。若是有預兆或是感知,他一定會第一時間沖下去保護王爺的。
帶著好奇心,看著鷹俯沖向王爺,即便再有底心中也是緊張的。就瞧見它銜走了一個白色的小玩意兒,一下子就消失在了紛紛白雪中。
晏生離沒有動作。仍舊坐在屋頂上,看著呼延萬川回到房間里。
登基大典越來越近了,他們卻都像是走到了懸崖邊上,在無奈之中動彈不得。
各自都有各自的心事,無論心事的大小,無論心事的重要程度。且各自對心事的處理方式也不同。
雪紛紛又紛紛,在這天與夜之間就從來沒有停下過。層層疊疊又壘壘,積下了厚厚的一層。
這一天晏生離起得很早,比往日都早。一早他就在院子里掃雪,就像從前那樣。
小時候只覺得掃雪是一件枯燥無比的事情,現在才明白當時師父的良苦用心。在枯燥的事情中一點一點鍛煉他的韌勁。現在也是,在每一個重復的動作間,解脫自己禁錮的心緒。
雪仍舊紛紛,也紛紛地落在他的身上。只不過這次沒有落在他的身上,而是融化后打濕了他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