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漁平時也沒少和同事一起吐槽辦公室用的這套任務(wù)管理系統(tǒng)。
他們籌備一項婚禮,大大小小林林總總的任務(wù)以海量計,涉及到的人事交接更是復(fù)雜得要命。
而它分類不清,權(quán)限不明,諸如移交任務(wù)、添加任務(wù)備注等基本功能更是沒有。最讓人無法忍受的是,它只有電腦版,沒有app版。如果不是唐舜堯堅持,他們早就棄之不用了。
借這個機會,沈漁正好舊話重提,勸導(dǎo)他,所以,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才是他應(yīng)該待的地方,倘若不想去一線城市,南城有幾家中小型的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投一投也未嘗不可。
陸明潼不置可否。
沈漁知道他輕易說不動,也懶得再勸,低頭吃東西。
一點熱食落肚,人活過來幾分。想起來,問他:“你吃了?”
“沒。”
沈漁立即抬頭看他。
他沒甚所謂地站起身,抬腕看一看手表――還是那只卡西歐,三年前沈漁送他的生日禮物,問:“幾點出發(fā)過去。”
“八點半差不多。”
他往自己座位上走,沈漁囑咐一句:“ 你趕緊去吃飯!”
類似這樣的連夜施工,一年少說也要經(jīng)歷三四次,沈漁已經(jīng)總結(jié)出經(jīng)驗來,提前準備好了毛毯、折疊式燒水壺、睡袋等一切有可能用得上的東西。
八點半,沈漁出發(fā)去酒店。到達后與酒店方對接,等材料運達,施工隊就位,宴會廳關(guān)閉,即可開工。
十點左右,場景搭建工作忙中有序地展開。
沈漁吊帶衫外一件黑色外套,工裝風(fēng)格的牛仔褲,頭戴安全帽,指揮各部門的搬運材料、騰挪空間、鋪設(shè)防護布……
陸明潼作為她的助理,自然義不容辭陪同監(jiān)工。
實話說,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沈漁,看起來比在場的哪一個都纖瘦,卻能指揮得一幫大老爺們兒有條不紊。
對于沈漁選擇的這個行業(yè),陸明潼不怎么抱持正面態(tài)度,他本身厭惡一切刻奇的儀式,一切人為煽動的感動,也不明白感情分明是兩人的事,為什么一定要昭告天下。
他來這兒工作,純是為了沈漁,對自己的工作內(nèi)容毫無認同感,但這無妨他欣賞她的認同、熱情和專注。
在沈漁提來的那一只老大的帆布袋里,陸明潼找著了她的折疊熱水壺。
他往里注入一瓶純凈水,在宴會廳的角落找到一個沒被占用的插座,接上電源。抱臂靠墻站立,目光追逐沈漁的背影。
等水燒開,再去翻她那只布袋子,除了保溫杯,還有只裝滿了的玻璃罐,貼著標簽,上面寫著“胖大海”。
陸明潼在心里嘲笑她的中年人養(yǎng)生作風(fēng)。
沈漁正拿著設(shè)計圖紙,對照檢查有無錯漏。
有人碰一碰她的手肘,遞來保溫杯蓋,熱氣裊裊。
方才頻頻喊話,喉嚨干癢,確實缺一口溫水潤潤嗓子,就沒拒絕,接過來吹氣試水溫,覺察到并不燙,顯然陸明潼提前給她晾涼了。
“有什么指教?”陸明潼覺察到沈漁在瞟她。
“我在想,按照現(xiàn)在的進度,應(yīng)該能準時弄完,你回去休息吧,我在這里守著就行。”
“我礙你的事了?”
“你說這句話之前,我原本不覺得。”
陸明潼接了她手里空掉的杯蓋,再往里注入半杯。
沈漁看他明明把不高興寫在臉上,卻又大度似的不跟她計較,便覺想笑,“你是不是在心里罵我?”
陸明潼睨她一眼,“罵你是輕的。”詞句間的語氣拿捏,介于曖|昧與坦蕩之間。
沈漁只得別過臉去,喝水,當沒聽到。
恰好有人過來找她,適時解救她于陸明潼略作戲謔的打量之中。
這一場婚禮走中式浪漫風(fēng)格,場地里得憑空搭出亭臺樓閣、九曲木橋、春櫻盛開、燈火搖曳的景象,全都是繁瑣工夫。
到了下半夜,人開始覺得精神渙散,難熬。
沈漁坐在小馬扎上,眼睛要闔不闔。
一旁的陸明潼瞥來一眼,二話不說,搬來睡袋。
“不用……”沈漁打了個呵欠。
陸明潼把睡袋展開,推她進去睡一會兒,“有人找你,我就喊你起來。”
得此保證,沈漁掙扎了一下,還是脫了鞋,鉆進睡袋。將發(fā)圈取下套在腕上,理順一把頭發(fā),便闔上眼。
陸明潼坐在她方才坐的小馬扎上,看她一眼,忽地伸手。
她覺察到他手臂伸過來帶起的風(fēng),下意識偏頭去躲,眼睛睜開,眼皮跟著顫了顫。
陸明潼碰著她眼鏡腿的手頓了頓,還是給她摘了下來,“戴著這個怎么睡。”
沈漁神色尷尬,把頭轉(zhuǎn)了過去。
困極累極,將被睡意打敗之前,她嘟囔著又囑咐一句:“一定要叫我啊。”
陸明潼覺得好笑,“知道了。”
他手肘撐在膝蓋上,手指捏著眼鏡腿,把眼鏡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從他這個角度望去,她偏側(cè)著腦袋,恰好露出左側(cè)眼角的那一點痣。
周遭聲音嘈雜,獨他們這一隅,分外安靜。
陸明潼收起眼鏡,揣進外套口袋里,換一個坐姿,抱起雙臂,背靠著墻壁,放松身體。目光始終注視著沈漁。
不知過去多久,看見前方有人似要過來找沈漁,他立即起身迎過去,將人攔截在數(shù)米之外。
這人過來問夜宵供應(yīng)的事,陸明潼應(yīng)下,轉(zhuǎn)頭去找了一個工作室的老員工,問過去一般都是怎么辦的。
“沈漁應(yīng)該已經(jīng)提前聯(lián)系好了餐館,你打個電話過去催一催就行。”
陸明潼便去翻之前沈漁分享給他這個助理的,事無巨細的備忘錄,果然在“夜間用餐” 的條目里看見了餐館名字和電話。
打去電話,對面說餐已經(jīng)備好了,陸明潼便讓他們現(xiàn)在就送過來。
那餐館離酒店也不遠,老板和一個店員親自過來送餐,不到半小時就到。
陸明潼給了四十分鐘休息時間,讓施工隊吃夜宵,再松泛松泛筋骨。
施工隊用過餐以后,繼續(xù)手頭工作。
陸明潼給沈漁留了一份,沒忍心立即叫醒她。
此刻現(xiàn)場亭臺樓閣基本已經(jīng)搭建完成,往后要往里填充花花草草的細節(jié),還有得她忙。趁現(xiàn)在,能讓她多睡一分鐘就多睡一分鐘吧。
又過去二十分鐘,有人過來了,讓沈漁驗收整體框架。
這事陸明潼無法代勞,便將沈漁叫醒。
沈漁坐起身,打了個呵欠,問陸明潼幾點了。
“三點剛過。”陸明潼拿一張紙巾擦干凈鏡片,將眼鏡遞給她。
“我睡了這么久?”沈漁戴上眼鏡,急忙爬起來,“夜宵……”
“他們已經(jīng)吃過了。”
沈漁稍稍放下心來。她暫時沒空吃陸明潼給她留的飯,得先去驗收施工隊第一階段的工作。
確認無誤之后,讓人開始做裝飾。
這時節(jié)沒有櫻花,也不可能把花期如此之短,又如此嬌弱的木本植物搬來現(xiàn)場。所用櫻花都是假花,pu材料,請工作室合作多年的工藝商專門制作,幾可以假亂真。
先用特制的輕紗裝飾天花板,再綴以櫻花花束,最后再安裝燈籠。
這是整個場景布置中最復(fù)雜的一環(huán)。
一時間,大廳里搭起梯子,沈漁挨個叮囑他們注意安全。
她忙了一圈,才抽出空來。
盒飯已經(jīng)涼了,陸明潼說要找找看這里有沒有微波爐,熱一熱再吃。她拒絕了,掰開方便筷隨意扒了幾口飯,將餐盒一收,又回到工作中。
這一環(huán)節(jié),足足花去了兩個小時,窗外,天已開始麻麻亮。
然而,這時候發(fā)生了一點意外――有個工人爬梯子的時候一腳踩空,摔了下來,萬幸人毫發(fā)無傷,但是壓壞了一片燈籠。
那燈籠是拿紙糊在竹篾的框架之外制成的,雖然脆弱,但在過往的案例中,損毀不大,因此這次留出的余量也不多。
沈漁著急上火得不行,七點鐘,工作室的團隊就會過來布置桌椅,和供應(yīng)商預(yù)訂的鮮花也會送抵,花藝師會來現(xiàn)場布置拱門和簽到區(qū)。
這些,都是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倘若現(xiàn)在這一環(huán)耽誤進度,后面都得跟著一起耽誤。
陸明潼記得倉庫里還有幾個,便問沈漁:“倉庫幾點開門?”
“九點。”
“讓唐總給倉庫那邊打電話,我現(xiàn)在開車去取。”
以前時常有材料不夠的事情發(fā)生,倉管又不能二十四小時留守,只能提前把鑰匙借給項目負責(zé)人,項目負責(zé)人沒時間,就委派其他人拿鑰匙去取。這樣過了好多手的結(jié)果就是,后來做季度核算,真實庫存和數(shù)據(jù)記錄相差甚遠,一筆徹頭徹尾的糊涂賬。且有些物件丟失了、損毀了,全都找不到負責(zé)的人。
唐舜堯為此專門完善管理制度,讓每個項目組提前估算用料,一次性出庫,非倉儲部門的,任何人不得借用倉庫鑰匙。
沈漁不想唐舜堯為她破這個例。
她是唐舜堯手下的老員工,兩人另有一層校友關(guān)系,她不想讓人覺得她因此有所倚仗,藐視規(guī)則。
她把其中的厲害關(guān)系分析給陸明潼聽,心里實有一種崩潰之感。
平常或許沒這么容易失去冷靜,但她實在太累了,白天肚子痛了整天,一晚上又只睡了一個小時,且后續(xù)還得統(tǒng)籌攝影、司儀和跟妝,得到今天下午婚禮結(jié)束才能消停。
她抱著雙臂,眼下烏青,臉色慘白,看起來比這紙糊的燈籠還要不如。
陸明潼看她片刻,俯身查看地上壓壞的幾個燈籠,壞得徹底,確實已經(jīng)無法復(fù)原了。
他另找一個完整的過來,拿手機拍了張照,問沈漁借車鑰匙,讓她先叫施工隊把其他的都掛上,留出空缺位置,他去想辦法找。
沈漁將信將疑地交過鑰匙,“天都還沒亮,你怎么想辦法……”
陸明潼只說一句“先試試”,便走了。
沈漁已做好了最壞打算,倘若八點陸明潼還不回來,就只能麻煩唐舜堯,回頭會議上她再做自我檢討。
她整理一下情緒,指揮施工隊繼續(xù)。
天色大亮,快近七點半的時候,陸明潼打來電話,叫沈漁派個人下去負一樓的停車場幫忙拿燈籠。
這邊的裝飾工作已在收尾,團隊的其他人也已到場布置桌椅、桌卡、小裝飾品等。
沈漁自己下樓去取。
負一樓,她看見陸明潼站在后備廂旁邊。
沈漁走過去,好奇他是不是真的神通廣大弄來了燈籠。
陸明潼往她面前一擋,“你答應(yīng)把這件事算作欠我的人情,我就把燈籠給你。”
“……你這是趁火打劫。”
“我本來也不是什么好人。”陸明潼笑了聲,他白皙的臉上都是汗,發(fā)梢也是濕的,人似水中打撈出來,眉眼卻洗凈一樣,更顯清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