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倬將廊下的燈吹滅就往屋里走。

　　無端而起的風(fēng)將院外的燈籠吹得劇烈搖晃，她回眸看了一眼，環(huán)顧四周，沒察覺到異樣，可心里總覺得不對勁，邊看著院落邊往屋內(nèi)走。

　　屋內(nèi)的燭火被風(fēng)吹得忽明忽暗，柳云晞干脆將它吹滅了，一時間房內(nèi)陷入了黑暗。

　　門被推開，只靠著窗外透進(jìn)來的一點(diǎn)微光，他才將將看清楚了來人是誰。

　　“怎么了，看你臉色不好，發(fā)生了什么？”柳云晞側(cè)頭問道。

　　“公子，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上哪里不對。”云倬擱下手里的燈，沒再往前，依舊瞧著屋外的院子。

　　柳云晞微垂的脖頸如纖纖白玉，在那微暗的月光下竟顯了無暇的白，他擦拭著腰間墜著的紅玉，極其愛惜一般認(rèn)真仔細(xì)，卻沒有回云倬的話。

　　“公子，你說今夜是不是有大事要發(fā)生啊。”云倬蹙著眉，心里很是不安，“我這心恍恍惚惚的，今夜我就不睡了，待在門外守著公子，以防萬一。”

　　柳云晞沒法告訴她這種感覺是對的，他看著云倬微微笑了下，問道：“凈義寺那邊可有消息？”

　　“沒有呢。”云倬走近了他，“前日青楓來了信說是寺中平靜，無事發(fā)生，王爺整日在屋內(nèi)安睡，門都不出。”

　　“最好是吧……”柳云晞呢喃著，“我們已經(jīng)自顧不暇了，只望他們無事就好。”

　　“公子說什么？”云倬沒聽清他的話，遂問道。

　　“沒什么，你準(zhǔn)備一下吧，”柳云晞望著窗外的忽暗的月色，眼神冷淡，“恐怕要變天了。”

　　柳云晞話剛說完，門外便傳來了聲音，云倬沒明白他方才話里的意思，這會兒正疑問著，“這么晚了，什么人過來啊，難道是凈義寺有消息了，公子，我去看看。”

　　“去開門吧。”柳云晞把擦拭好的紅玉掛回腰間，又將那擦玉的帕子收回袖中，才遙遙望向門外。

　　不一會兒云倬帶著人過來了，那下人也是有眼色見了柳云晞就拜：“柳大人，奉太子殿下的命令邀您去東宮走一趟，說是有要事相商。”

　　“殿下可說因何事召見？”

　　那小廝拜了拜，“奴才也不知，勞煩大人跟我走一趟吧。”

　　柳云晞點(diǎn)點(diǎn)頭，看著人道：“有勞公公在外等候片刻，我披件衣裳就來。”

　　云倬上前說：“主子—”

　　柳云晞抬頭，光影中映出那冷漠無情的面容，“不管我今夜能不能回來，都不用去太子府找我，你先帶著東西去找六皇子，讓他盡快派人去凈義寺，還要讓他派人速去北疆通知一聲，就說宮中局勢變幻，恐外敵來入侵，讓侯爺早做打算。”

　　“公子你這是？”云倬見他樣子有些疑慮，“忽然這是怎么了？”

　　“不要多問什么，萬一我出事你就跟著六殿下，跟著他不必奔波，他也能護(hù)你安全，況且他本就對你有意，定會善待于你。”

　　柳云晞將榻上放著的錦盒拿了出來交給她，見她面露猶疑，又說：“幫我把這些交還給王爺，就說東西貴重，云晞受不起這禮。”

　　聽著柳云晞像交待后事一般，云倬臉上也顯了懼色，“公子，你別嚇我，如果你真的出事，我怎么同王爺交待啊。”

　　柳云晞無奈的笑了笑：“他什么都知道，瞞不了的。”

　　柳云晞?wù)f完就頭也不回的跟著那人走了，云倬站定在屋內(nèi)，慌了神一樣，沒了動作。

　　………

　　地下室的潮濕陰暗，讓人莫名的有些不舒服，柳云晞跟著人走在后面，覺得脊背升涼，好在那引路的是個心細(xì)的，打著燈叮囑：“大人小心些，這地牢里暗。”

　　柳云晞看著腳下的路，可心里思緒翻涌。

　　還未深入便聽到了一聲嘶叫，一下便把柳云晞的思緒硬拉了回來，他快步向前，顧不得脊背騰起的涼意。

　　“大人，到了，主子等您呢。”

　　柳云晞穩(wěn)住身形，慢慢走下去，試探地問：“太子殿下叫我來所為何事？”

　　一瞬間眼睛被光亮籠罩，待稍稍回神了柳云晞才看清面前的景象，被審問的人蓬頭垢面，雙手被繩索束縛整個人綁在架子上，全身都是鞭子抽打的傷口，血淋淋的都能看見爛開的皮肉，柳云晞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聽著這人嘴里念叨著什么：“姓魏的，你什么都不會知道，我不會說的。”

　　魏延看見柳云晞過來，抬手招呼著他，說：“云晞快過來，這人我問了好久了，手段都用了，嘴硬得狠，就是不招，你來給我想想辦法。”

　　柳云晞一襲白衣，面無表情地看向魏延，說：“依照殿下的手段，哪里用得著我啊。”

　　“不盡然，不盡然，”魏延拉住他，喉間逸出笑聲，說道，“有些人啊意志不堅定，用點(diǎn)手段就招了，可有些人心若磐石，怎么問都不說話，你說這種冥頑不靈的人是不是要用點(diǎn)非常手段？”

　　柳云晞看著他，眉眼里的冷漠深到了極致，那陰鷙盛在眼里，只剩了幽深的注視。

　　“怎么這么看我？”魏延也笑，“你恐怕是不知道這人的身份，來，我跟你說。”

　　他走過去，將那人的頭給抬了起來，以便柳云晞看得清楚，隨后沉下眸子，說：“他啊，來歷可是大了去了，你可知道玄甲軍？”

　　柳云晞點(diǎn)點(diǎn)頭，應(yīng)道：“幼時聽聞青州玄甲，武王之軍，所到之處氣吞山河，軍隊陣勢變幻莫測，無人看破，銳不可當(dāng)，千軍抵萬軍。”

　　“說得正是，”魏延說，“你可知道，你面前這人就是當(dāng)年玄甲軍的副統(tǒng)領(lǐng)—武青。”

　　柳云晞起初沒敢去看，即便內(nèi)心早有猜測他也還是不敢去想，可如今被魏延這樣一說，稍稍穩(wěn)住的身形還是在聽到名字的那一刻晃了下。

　　東宮夜宴那晚，葉子軒帶來的那個敲杯子的就是武青，但礙于太子的手段和眼線，柳云晞沒法與他見面，原以為武青回來總會想辦法見他，可誰知道，不過幾日功夫，竟叫魏延抓住了把柄。

　　柳云晞不可自控得抖了起來。

　　武青自從他進(jìn)來便認(rèn)出了人，可這種情況下，他們無法相認(rèn)，他此刻能做的就是裝作不認(rèn)識，并且閉口不言。

　　魏延從柳云晞這一動作中捕捉到了點(diǎn)不一樣的情緒，他立馬扶住人，忽而笑著說：“云晞，你這是怎么了，活見鬼也不能這么被嚇成這樣啊。”

　　柳云晞喉間滑動，卻無法言語。

　　“看看，都把人嚇成這樣了，”魏延回頭招呼了人，“快，去給柳大人倒杯熱茶來云晞，你先坐著，我叫你來是幫忙的，可別給嚇壞了。”

　　柳云晞被扶在椅子上，手不自覺的撐著椅子，但他不敢抬頭，胃部的翻涌止不住，他本能的干嘔，那臉色白的像一張紙，這模樣也給魏延嚇著了，他本來就想開個玩笑，卻不知柳云晞膽子如此小。

　　“云晞，你看你，有什么害怕的，都說人死不能復(fù)生，可也抵不住有人偷梁換柱啊，你說對不對。”

　　“他不是墜崖身亡了嗎？”柳云晞強(qiáng)撐著身體，勉強(qiáng)擠出一句話，“怎么會在這里，這是怎么回事？”

　　“就是說這事啊，人真的能死而復(fù)生嗎？”魏延假裝虔誠地問。

　　“不知是我那六弟說了謊，還是真給這人僥幸逃脫了，事關(guān)重大，這事要是傳到父皇那里，那就是欺君之罪，我得好好問問六弟去。”

　　魏延把目光轉(zhuǎn)向武青，又看看柳云晞，仿佛內(nèi)心做著一番掙扎，他說：“云晞，這人我就交給你審問了，你可不能婦人之仁，手下留情啊。”

　　“太子…”

　　“這里交給你了，我去六弟那走一趟。”

　　魏延沒有猶豫，說完就走了。

　　柳云晞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地牢的路口，一顆提著的心也放了下來，可現(xiàn)在不是松懈的時候，他也不是看不透魏延的心思，所以越是沒人，他才要表現(xiàn)得越公正。

　　柳云晞稍稍穩(wěn)了下情緒，隨后站起身來，走到武青面前，問：“你是怎么活下來的？”

　　武青當(dāng)然也不是傻子，當(dāng)然知道魏延安排這一切都是為了試探，他努力抬起頭來，眼神突然變得陰戾。

　　武青說：“你…不配知道。”

　　“如今你已是階下囚，想要活命就老實(shí)交待。”柳云晞聲音冷冷，手握緊成拳，眼神里沉著些悲傷，他不敢細(xì)看，因?yàn)槲淝嗌砩隙际茄芰艿膫凇?br />
　　武青伸著頸，冷漠的看著他，一字一頓道：“你和魏狗一路貨色，你們不配知道。”

　　柳云晞呼吸加重，他上前去扯住了他已經(jīng)破碎的衣領(lǐng)，借勢貼近一寸，“將軍，到底為何要以身犯險。”

　　“世子，北朝要亡了。”武青側(cè)著頭，俯在他耳側(cè)，緩聲說，“朝廷與羌胡人私通，我是跟著他們?nèi)氤堑模貉討?yīng)該也知道這件事，不然不會那么快找到我。”

　　“那日你來太子府是葉子軒從中搗鬼，難道他也…”

　　“他我倒是不清楚，我本也有意來太子府探查與羌胡通敵之事，只是沒想到魏延能這么快就查到我。”

　　柳云晞不敢保持這個姿勢很久，只能被迫再次放開他，牢里照看的人給他倒了熱茶過來，柳云晞端坐在椅子上，有模有樣的喝起了茶。

　　“你藏身這么多年，躲過了追殺，想必也是想好好的活著，只要你老實(shí)交代了幕后主謀是誰，就暫且饒你一命。”

　　“我呸…”武青死死盯著他，扯著流血的唇角，“要?dú)⒁獎幈M管來，你想知道的，我一句也不會講。”

　　柳云晞從未想過今天的局面，破裂的局面他在腦海里甚至是夢里上演過無數(shù)遍，他站在朝堂上，一個人與武帝對峙，或者他的身份被發(fā)現(xiàn)，被武帝關(guān)進(jìn)牢里，或者直接將他送上斷頭臺。王軒知道他的身份，太子，魏恒，魏寧他們都知曉他的身份，無外乎那些最壞的局面，他可以死明志，可他從未設(shè)想過有人會因?yàn)樽o(hù)他而喪命，這是柳云晞最不想看到的。

　　沈清遠(yuǎn)與他說，不能被仇恨遮蔽了雙眼，可這些年來，他靠的就是這點(diǎn)意志才活到了現(xiàn)在，從大火里被救那不是給了希望，而是將那幾萬人的苦衷都壓在了他身上。

　　柳云晞想過解脫，魏恒也曾與他說放下仇恨，試問誰不想找個山清水秀的宅子，與世無爭的度過一生，可他生來便不是自由身。

　　武帝因?yàn)榕c楚弘翊交好，于他出生之日就賜了名，準(zhǔn)予他與皇子同輩，以世子相稱，所以字號明熙。

　　明舟，明熙，明淵，明清，這是身份的象征，卻也是命運(yùn)的安排。

　　曾經(jīng)繁盛的渝北王朝，律制，文化都走在最前面的民族，卻也因?yàn)闄?quán)勢，利益，鑄成了如今最為混亂的局面。

　　權(quán)勢，欲望，人性在這場曠世賭局里成了最為致命的餌，權(quán)利的游戲，弱肉強(qiáng)食，成王敗寇，終究會鹿死誰手，估計誰也猜不透。

　　身是局中人，怎破局中局？

　　柳云晞頹然的坐在椅子上，全身力氣忽然被什么抽離一樣，他黯然得抬起頭，看著被束在不遠(yuǎn)處的武青，終是沒了辦法。

　　“殺了我吧，糾結(jié)什么？”武青還想激怒他，“讓我死的痛快一點(diǎn)。”

　　柳云晞看著他，搭在椅子上的手忽然抖了起來，“你以為我不敢嗎？”

　　“那你就殺了我，別婆婆媽媽的。”

　　“殺了你就是一刀的事情。”柳云晞忽然站起身，從一旁看守的人中抽了刀，“你想死，我今日就成全你。”

　　柳云晞一步越過，站在人身前：“今日叫你死的痛快。”

　　“那就別猶豫，來啊。”

　　柳云晞握著手里的刀，眼里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他低著頭，沒敢再去看武青的臉。

　　血流了一地，柳云晞跪坐在血泊里，失了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