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府的四季海棠開得正艷,一夜的風雨并沒有摧殘它多少,紛紅駭綠,反而看著更加喜人了。
王伯在屋檐下熬著藥,扇子一扇,藥香輕飄飄的就穿過了木窗,吹進了房里。
他抬眼看著不遠處長廊下打鬧的兩人,嘆息了一聲:“別鬧了,世子還在屋里歇著呢,這會兒要叫你倆吵醒了。”
云倬從背后拍了青楓一下,跳著越過人,看著王伯說:“王伯,我來幫你。”
她原本想直接從回廊上躍下,哪知這一跳沒站穩恰巧崴了腳,眼看著就要跟院中的石階來個親密接觸,卻在落地的瞬間被人接了個滿懷。
云倬這一下被接的有些恍惚,她安靜的望著眼前的人,沒有了動作。
風攜帶著雨后泥土的清香,帶來這個季節不該有的溫柔,魏寧抱著她,低眸時看見凋零的花瓣飄落她眉間,不自覺得收緊了環著人的手,而另一只卻已撫上了她眉眼。
“老奴給六殿下請安了。”
這一聲問安,恰好喚醒了立在風中的兩人,聞言,云倬從恍惚中蘇醒,掙扎出懷抱,也跟著跪了下去,說道:“見過六殿下。”
“方才奴才失禮了,還望殿下見諒。”
“無妨。”魏寧聲音很輕,他望著她,“這次便不要如此莽撞了。”
“是。”
風吹著庭院里的人,青楓安靜的站在長廊上,聽著周邊花開花落,那原本皺著的眉心,卻在這一場鬧劇后舒展了。
今日的楚王府難得熱鬧,也難得安寧。
然而,宣德大殿內,卻正上演著一場明爭暗斗。
風吹著內殿的帷幕,揚起一陣未散盡的檀香,武帝輕咳了幾聲,擱下手中的茶盞,望著堂下吵成一片的幾人,暗暗皺了眉頭。
“皇上,王爺還在殿外跪著呢。”趙權湊過來,輕聲道。
武帝望了眼殿外,沒有說話。
昨夜那一場突來其來的戰爭仿佛是武帝的一場夢,夢醒了,似乎什么也沒發生。
可如今爭吵的他們卻又把武帝拉回了現實,昨夜羌胡人的的確確攻到了城外,百姓們流離失所,也確實遭受了苦難。
即便如此,也沒有人在乎過將士們的傷亡,百姓們的疾苦。朝堂政局,他們如今也只是吵著把一切的責任歸結于誰,又問是誰做了這場戰爭的幕后推手。
武帝看了趙權一眼,再次看著堂下爭論激烈的幾人,神色淡漠,不曾開口。
沈清遠雖然站在堂下,卻一直未開口與他們爭論。他從爭吵聲中看到了武帝審視的目光,也從爭吵聲中聽到了爾虞我詐。
沈清遠站立堂下,笑得坦然。
許久之后,爭吵聲漸漸平息。
王軒整理了下衣袍,看了眼沈清遠,又恭恭敬敬地拜了拜,說道:“皇上,幾位大人爭論了一番,沒有商量出結果,還望陛下明鑒。”
武帝說:“愛卿,你要朕決定什么?”
謝修潔從武帝這話里聽出了些什么,他拽了拽王軒,又自己站了出來,跪在了武帝面前,說:“皇上,羌胡人此番動作絕非偶然,若不是周密計劃也絕不會順順利利攻入我長安城。依照幾位大人所言,這胡人很有可能再次歸來,今日便應該商量應對之策,以防萬一。”
武帝說:“方才幾位愛卿商討朕沒參與,朕也是好奇各位到底商議了什么,竟如此大費周章,等了半天無人覲言。”
王軒一聽這話也明白了方才謝修潔的意思。他本不是莽撞之人,可好不容易千算萬計再次回歸朝堂,絕不能放過此次機會。
他想:皇帝再偏愛,也不會拿城中百姓的命開玩笑,況且這次楚王回來的巧,可巧也不巧。
王軒不顧謝修潔的眼色,再次上前磕頭說道:“皇上,恕老臣直言,謝大人所言非虛,胡人奸詐狡猾,這次給了他們可乘之機,如若不肅清朝廷,怕是有再進之險,皇上,早做決斷才是。”
“愛卿的意思朕還是不明白。”武帝說道,“事出巧合,無憑無據怎能確定這皇宮中有接應之人,況且老將軍、楚王也都是為渝北立下汗馬功勞的人,怎能叫你們隨意污蔑。”
“皇上。”謝修潔站出來說,“若是無憑無據,我等定不會隨意污蔑朝廷命官,羌胡人攻進皇城來的快,撤得也快,就像王爺這般,走得快,來得也快。”
王軒接上話,說:“皇上,老將軍走時帶走了一半禁軍,城中巡防已是緊張,卻又有人在皇上耳邊讒言,將最后的兵力派給了北疆。”
謝修潔說:“皇上可還記得定北侯爺來此的目的嗎?”
“朕記得侯爺說羌胡人在北疆作亂,他這才來到皇城向朕請求了一半兵力。”
“正是如此啊皇上。”王軒急切道,“皇上,老臣可是聽聞,北疆安穩如斯,并未有戰亂發生。倒是咱們皇城與城中百姓們遭到了戰亂。”
這一說倒是真給王軒說著了,武帝那原本疑惑、猶豫的神色這會兒真就變了臉。
謝修潔注意到了武帝逐漸肅穆的神色,再次拜首說:“定北侯爺為救王爺而來,臨走卻又以北疆戰亂為由帶走一半禁軍,楚王一人前去北疆平亂,不料路上再生事端,皇上又讓葉將軍前去接應王爺,這一樁樁一件件,怎會如此巧合,這樣一來所有禁軍再次回歸北疆,這般謀劃,怎能叫人不嘆侯爺狼子野心,城府之深。”
“謝修潔,你這是什么話。”沈清遠是站不住了,“看來今天王大人與謝大人是真要在這堂前說道說道。”
“沈大人一向清廉,不為權謀,以你之言,還信定北侯與楚王沒有勾結之嫌?”
“你可知你這話是在污蔑朝廷命官?”
“那又如何,倘若我渝北朝廷出了亂臣賊子,而無人敢言,那跟看著亡國有何兩樣。”謝修潔撣了撣衣袖,繼續說,“我今日來此不只為皇上,還為我北朝百姓,更為揭穿那些虎狼之人。要讓我朝百姓們看上一看,他們擁戴的,信仰的是何等丑陋之人,他們喝著百姓們供奉的茶,卻在想辦法要著他們的命。”
“謝卿”武帝忽然開口了,“你這般激進,可不是壯志之舉。”
王軒在這時站了出來,拜道:“皇上,我與謝大人若是沒有掌握著證據定然不會這般在堂前諫言,臣懇請皇上,讓胡軍與王爺當場對峙。”
魏恒跪在殿外,面上波瀾不驚,似乎殿內的爭吵與他無關,被宣進殿時,也是云淡風輕的模樣。
魏恒跪在武帝面前,磕了頭,被武帝喚起來,“恒兒來的正是時候,方才謝愛卿與王愛卿可正議論你呢。”
魏恒站起來,對著沈清遠拜了拜,這才看向謝修潔與王軒。
魏恒倒是沒怕什么,看過去的眼神里似乎還帶了一絲輕蔑,他笑著說:“兩位大人方才談論了我什么,不是什么好事吧,看這堂上的氣氛可不像。”
王軒見慣了他這副紈绔的模樣,自然不看在眼里,他上前回道:“王爺自己做了什么還不清楚嗎,你勾結定北侯,與羌胡人私通,謀害皇上,擾亂朝綱,迫害百姓……”
“哈哈哈……”魏恒打斷他的話,“王大人,你可是要笑死我,你說的這一樁樁一件件哪一項不是掉腦袋的大罪,你敢說,我可不敢做,玩笑呢?”
“老臣沒有跟王爺開玩笑,臣若非有證據在手,絕不會污蔑王爺,謝大人可替老臣作證。”
武帝見著此景,也糾結了,他看了眼魏恒,笑著說:“恒兒,如今這兩位大人對你的指控可不像空穴來風啊,你怎么說?”
魏恒也是識趣,“兒臣無話可說,兩位大人苦心積慮,定然也是有備而來,想必接下來的對峙對兒臣是不利的,即便兒臣要反駁什么,也會被冠上個證據確鑿,然后兩位大人再借此給兒臣安個罪名,那還真就無理可言了。”
“聽你的意思,你不打算為自己解釋什么?”
魏恒無奈地笑了笑,稍咳了幾下,說:“兒臣相信父皇的判斷,若兒臣果真有罪,定然不會逃脫。”
“好,朕信你。”武帝說,“你是朕的兒子,朕自然信你,可朕還有功臣在,他們所言也不得不信,事情未查明前你就先歇在王府,沒朕的旨意,不可踏出王府半步。”
魏恒咬咬牙,“兒臣領旨謝恩。”
北朝朝廷自成兩派,以沈清遠為首的清貧學子一派,以王、謝、楊、桓為首的四大家族一派,兩派積怨已久,堂上遇見了和和氣氣,可堂下見著了就是爭論不休的局面。
之前都是和和氣氣的局面,誰也不想成為兩派爭執的導火索,但今日這事堂上散了,私下卻沒完,柔柔弱弱的書生有骨氣的很,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人,楚王救駕有功卻被禁足之事傳遍了長安城大街小巷,城里瘋言瘋語,說什么的都有,但百姓們不是傻子,也不是被牽著鼻子走的牛馬,由此,整個長安城亂了。
魏恒回府幾天了,什么話也沒說,把自己關在書房里,也未曾出來。
城里的故事在楚王府傳了個遍,大家當笑話聽著,只是心疼家里的主子。
王伯敲了不下十次門,門里無人應答,最后無奈求助了柳云晞。
“世子,三天兩夜了,再不出來可真要出事了。”
柳云晞也是一臉的風輕云淡,“王伯,你在這王府伺候了大半輩子都叫不出來,我一個瘸了腿的外人,怎可能喚出來。”
誰能喚出來?沒有人,除非魏恒自己想出來。
話是這么說,可擔心是一樣沒少,書房的燈掌到幾時,柳云晞屋里的燭就點到幾時。這個時候,沒有人能代替魏恒去思考,更沒有人可以代他去決策。
成敗之舉,要看他自己如何選擇。
青楓到底是個下人,主子們的事他不敢過問,如今柳云晞都沒有招,他又能做什么呢。
王伯嘆息著跟在柳云晞身后,也是此時,緊閉的房門開了。
魏恒披頭散發的站在門口,不過幾夜的功夫,竟滄桑了許多,胡渣密密麻麻的長在下巴上,眉眼也沒了之前的張狂模樣。
王伯見人出來,趕忙招呼著青楓以及其他伺候的人去燒水端茶。
方才還唉聲連連的小院,瞬間寂靜了下來。
柳云晞沒有抬頭看他,卻察覺到了炙熱燙人的視線。
相顧無言,柳云晞深看了他一眼,轉身要離開,卻被魏恒硬拽進了懷里。
他喚著柳云晞的乳名,“煜兒,這次真的要葬身在皇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