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恒上前幾步，走上榻前，俯首下來，聽著武帝開口，他喘的有些急，說話聲音都是斷斷續續的，他問：“你……在北疆……”
魏恒沒動，等著武帝繼續問話。
武帝緩了緩，喘出一口氣，“你在北疆……”魏恒上前幾步將人扶起來，問道：“父皇，您要問什么？”
“是誰教你的，是誰教你們的？”
魏恒不疾不徐，看著武帝問：“父皇是想問什么，恒兒自小跟著老將軍習武，在北疆都是老將軍教孩兒。”
“不是。”武帝斬釘截鐵道，“他不會教你這些，他不知道這些。”
“恕孩兒愚鈍，還是沒明白父皇的意思。”
“你在跟朕裝傻？”武帝聲音虛弱，“你跟朕裝傻？”
魏恒慢慢放下人，又直接跪在了堂下，“孩兒不敢。”
“你不敢，你哪里不敢？”
你哪里不敢，武帝心道。
他還想著十多年前，魏恒那樣跪在宣德殿外，大雨傾盆，那個才十歲小孩，他最疼愛的孩子竟然忤逆他，替叛臣求情。
他還有什么不敢。
這些年來，多次召他回宮來，魏恒都以北疆戰亂推拒，武帝知道他還在記恨他，父子倆的關系，這么多年都沒有緩和。
他的三個好兒子，都長成了風姿卓卓的模樣，可都各懷鬼胎。
一個時刻盯著他的過，一個一直覬覦著他的皇位，另一個看著心思單純，卻事事詳盡，一點也不輸其他人。
武帝冷笑出聲，他癱倒在榻上，緩緩閉了眼，說：“你……你出去吧。”
魏恒看了他半晌，慢慢起身拜了拜，說：“父皇，要不要兒臣叫太醫過來。”
“不用管朕，朕要歇著了，不用管朕了。”
魏恒目光緊緊的刻在他身上，本來還想說些什么，可看到他緊閉的眼眸終是什么都沒開口。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父子倆一見面談論的只是對方的錯與對，討論到最后都是不歡而散的下場。他們都知道是因為什么，同時也知道即便說清楚，改掉了他們也回不到以前父子情深的局面了。
從宣德大殿出來時，天已經下起了雨，魏恒叮囑了趙權，要他好好照顧武帝。
趙權也應著，其他人只知道他進去了，卻不知道武帝同他說了什么。
出了大殿，魏寧就迫不及待的跟上來，有些好奇的問：“三哥，父皇跟你說了什么？”
魏恒瞧了他一眼，說：“沒什么，只是問了問他的病癥而已。”
“你別騙我，”魏寧停下步子，站在他面前擋住路，還是想問，“我看你出來的時候面色不好，父皇到底跟你說了什么啊，快跟我說說吧。”
“真的沒什么，雨夜路滑，回府的路上慢些，去吧。”
“三哥，你這樣一點都不好了。”魏寧在他跟前撒著嬌，“你真的不告訴我嗎？”
“不告訴，過會兒雨勢大了，快走吧。”
魏恒和魏延兩人一直把他送出宮門，魏寧同他們揮別，分別時還又抱怨了一句：“三哥，從今天起我不跟你玩了，你現在都有事瞞著我了。”
“哥哥是在保護你。”魏恒淡定的說，“快走吧，路上小心。”
魏寧走了，他還要應付魏延，好在今日太子殿下似乎沒有那么愛找事，看著他笑了笑，什么也沒說，撐傘進了雨中。
魏恒還有些不適應他這樣，直到看著魏延的身影消失，他才慢慢回神。
銀票制推行出來，以后就還會有更多的新制度會搬上朝堂，也就意味著現在朝堂的局面要大改了。
這日后的朝堂必不會太安穩。
魏恒目光冷寒，他回身看著遠處的大殿，愣神間，這雨勢更大了。
踏雪在雨夜里疾馳，踏過積水，濺起泥濘，青楓從馬上躍下，順勢撐了傘走過來，迎上他：“主子。”
魏恒站在原地看了他一眼，皺著眉問道：“要你做的事如何了？”
青楓微微低頭，回他：“回主子，已經安排妥當了。”
“嗯。”魏恒說，“刑部和都察院的兩位大人也該回京城了，父皇賞給柳府的宅子怕是也要派上用場了。”
“公子，那柳大人那里，還要青楓知會一聲嗎？”
魏恒腳步一頓，停下來，慢慢道：“我們不急，你只要把消息放出去了，他入了宅子，自然就知道要如何做了，小心些行事，不要叫太子的人發現端倪。”
“主子，若是柳大人知道了，那太子殿下不就……”
“多嘴。”魏恒目光凜冽，“我們現在所處境地還有選擇的余地嗎？”
“是，青楓知錯。”
“你撐傘回吧，我要去城外見沈毅。”
“主子，傘帶著，淋了雨該病了。”
魏恒翻身上馬，緊握著韁繩說：“該病一病了。”
“主子……”
青楓話未說完，踏雪飛奔而去，乘著夜色，奔入雨中。
…………
柳府小院還亮著微光，室內燭火輕搖，在窗臺上勾勒出男子的身影，看著那臥房里的人也沒睡。
柳云晞只點了蠟燭，坐在書案前翻著書籍，他似乎是習慣了挑燈夜讀，可其實他不過是睡不下。
本來就覺淺，雨落聲此起彼伏，給他吵醒了。
春日回暖，可這雨卻帶了涼意，就連攜進來的微風都涼了些。
須臾之后，柳云晞擱下書籍從書案前起了身，秀眉蹙著，沒了平日里的溫和柔軟，這會兒隔著燭光瞧過去，整個人散著清冷，周身裹著股殺氣，仿佛靠進一步就能死于無形。
世人皆知楚太師之子生下來就高貴，那是先皇在世時就賜的世子名諱與皇子同等身份，可誰能知道不過幾年時間楚家就因為謀逆落的個滿門抄斬的下場。
風光無限的太師府一夜之間被毀，全府一百三十余人，除了他無一人幸免，就連那日帶他出來的管事，都為了保護他犧牲了。
多么諷刺的劇情，任誰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他在那場大火里幸免于難，可命運卻沒饒他，還要他在這血染的皇城里謀出一條通往人間大道的明路來。
院外打更的梆子敲過二更，柳云晞垂下眸子才要轉身，忽然從窗戶外看到了一個身影，緊接著黑影從夜色中閃過，柳云晞頓時警覺起來。
青鋒劍抽出劍鞘，凌光一閃，燭火也跟著滅了，手腕一翻劍隨勢揮入身后，柳云晞也借此躲在了黑暗中。
廊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柳云晞未動，靜靜地聽著屋檐下的動靜。
“世子睡下了嗎？”
柳云晞不自覺得皺了眉，他聽到了青楓的聲音。
云倬回他：“早早就睡下了，聽聞今日皇上在堂上暈倒了，是真的嗎？”
“我也不清楚，主子回來的晚一些，也沒回府，直接出城了。”
兩人說著話，腳步聲越行越遠。
“許是過幾日老將軍就要帶兵回北疆了，該是有事交代。”
云倬說完又補了一句：“快些走吧，可不想叫公子醒來知道。”
聲音漸行漸遠，柳云晞從黑暗中走出來，眸光冷冽。
他們在謀劃什么，為何要避開他。
魏恒騎馬出了城，他能去哪里？頓時疑問涌上心頭，柳云晞將劍還入劍鞘，換了身夜行的衣裳，朝著王府去了。
…………
楚王府今夜燈火通明，前院偏院都掌了燈。
定北侯將隨軍圖鋪在桌子上，給武青等人介紹著，雖然坐在輪椅上，但他眉峰間的銳利不減，就連聲音都帶著將軍的霸氣：“羌胡人不會直接在城外駐扎，天青山便是他們最好的駐扎處，若是我沒猜錯，城內的多數行乞之人多數是假扮的，我們若是帶禁軍回去，必定要整頓一番。”
武青說：“老將軍的意思我能明白，但若是以禁軍的名義查那便是兩國之間的事了，這里面要扯清楚的事情可就多了，羌胡才剛歸順，若是朝廷突然施壓，我北朝豈不是會被人詬病不講信用，欺負弱小，那王爺打回來的勝仗豈不是沒了意義？”
“不急。”定北侯手扶著椅子，“明淵已經去城外與沈毅商量了，我們還未動身，一切都有商量的余地。只是你……”
“我知道，我自然不會暴露身份給王爺添麻煩，可是，我還是有一事不明。”武青說，“若是侯爺與王爺早有打算又為何不告訴世子，你們若是聯手，或許勝算大一些。”
“道不同不相為謀。”定北侯說的犀利，“他要做的事那是平反，而魏恒要做的是要北疆安穩，百姓不必殫精竭慮，一場戰，整個朝廷都要動蕩，如今兩人皆在局里，還可以同謀，若是他日不同路，那位世子便是魏恒的絆腳石，他會拖累他。”
武青面帶疑惑，可轉而一想，卻也了然。
一個背負的家仇，一個背負的北朝百姓，或許只有當冤魂昭雪，他們才能同路。
定北侯瞧了他半晌，沉聲道：“恨嗎，要有，但不能被他束縛，心嗎，要靜，欲望無止境，不會有終結的那天，只有靜了，才能看到最本質的東西。楚太師生前憂心憂慮，操勞國家大事，為的是國家安穩，盛世長安。他若是有心了，記得的是父親的志向，便不是恨意滿滿，把楚太師的思想傳下去，才是洗刷他冤屈最好的方法。”
“到那時，世人皆敬你思想高貴，豈管你身后萬千罵名，不過命矣。”
“王爺心胸寬廣，吾輩應當自醒。”
“那是你還未失去過什么，哪日敵人的刀從你眼前過，刀刃砍在你親人身上，你便明白了，有些事，逃不過的。哪有人會憐憫你一分，看到的都是你身后碩碩功勞，那便是你存在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