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傻/逼的歲月
楚霍兩家都沒想到,那天各自讓孩子去給侯家登門道歉,沒起到多少正面效果,反而讓倆熊孩子在某條路上越蹚越深,越走越遠。楚珣是自從那回,跟霍家小二玩兒出了哥們義氣,覺得霍傳武是個小爺們兒,楚司令瞧得上眼,司令喜歡!
楚珣打小是個開朗嘴甜的脾氣,實際本性冷淡,有心計,對什么人什么事兒,他只過臉,但是不走心。別看整天在大院里叔叔阿姨長、爺爺奶奶短的,其實這孩子心里特驕傲,特穩當,蔫兒有主意,輕易不對人說心里話,不會把什么人放在心坎上。
他爸調職到外地,他也沒什么更深的想法,遠不像他媽和他大哥那般計較。楚師長總之平時不著家,調走就調走,有什么相干?楚珣打小獨立,自找樂子,在班里他是楚班長、指揮其他同學,放了學回到大院他是楚司令,還是他指揮其他小孩。他自己能照顧自己,甚至還能順便照顧小鈞兒和博文。也是因為這樣,他對他大哥跟院里大孩子們爭勇斗狠、讓霍傳軍整治了這回事兒,也沒多大想法,不跟霍家孩子記仇。他有時候覺著他哥確實欠收拾。
然而,霍家小二打從一開始,在楚珣的想法里就不一樣,在他內心某個小小的角落,占據了位置。
楚珣在家自己一間臥室,三歲開始一人住一屋,睡一張床。他的床上、枕邊,擺滿他的小人書。
他以前把《三國演義》看得滾瓜爛熟,最愛《鳳儀亭》、《三顧茅廬》、《舌戰群儒》那幾本,后來老謀深算的《三國》在他這兒漸漸就失寵了。最近一段時間,他翻來覆去看的就是那套豪俠熱血風的《水滸傳》電視劇小人書。魯智深林沖什么的,他倒不是特別走心,唯獨對武二郎《醉打蔣門神》與《大戰飛云浦》那兩本愛不釋手,每晚上床睡覺,開著小燈,還要在被窩里反復回味,意猶未盡。
那兩本書的封面封底都被他摸舊了。
武二郎頭上打個髻子,頭發瀟灑披散在后肩,高大英俊,武藝高強,行俠仗義,除暴安良。楚珣在被窩里看得朦朧,心里欽佩,腦子里偶爾閃過霍家老大裝扮成武松的模樣,相貌身材似乎都差不多。然后,這個影子迅速變化成十歲的霍傳武,眉目同樣濃重,骨形硬朗,英氣勃勃,手里拎一條打虎的鐵棒……特帥。
邵鈞有一回跑來管楚珣借這套小人書。
楚珣用紙盒裝著把一套書給了小鈞兒,自個兒截留幾本,沒全借給人家。他每天還要在被窩里回味呢。
邵鈞還是頭一回看《水滸傳》,看得挺帶勁,缺了幾本也不知道。以至于后來一段時間里,邵鈞一直以為那故事里最厲害的好漢就魯提轄林教頭宋押司晁天王幾個人。武二郎是誰?邵鈞的某些意識啟蒙里,沒有這么一號。
那年冬天,霍傳武他們幾個男孩加入了大院子弟兵的大部隊,跟小北京們一起玩兒了。
也說不清具體是哪一回正式“投靠歸順”,半大男孩之間,沒那么多唧唧歪歪婆婆媽媽,沒有隔夜仇,楚珣領著一群孩子,朝操場邊獨自坐在雙杠上的某人勾一勾手:“噯,霍傳武。”
傳武遙遙地看到楚珣,利落地從雙杠上跳下來。
傳武問:“揍啥?”(做什么)
楚珣一擺頭:“我們誰也不揍,我們玩兒打仗的,你來不來?”
傳武嘴一抿:“來。”
大院子弟玩兒打仗,可正規可牛掰了,個個兒都從家里翻出壓箱底的寶貝,迷彩帽,軍褲,軍用水壺,牛皮槍套,野戰靴,槍套里再塞一把手槍,自稱“華北野戰軍王牌先鋒旅”。外面胡同里的野孩子,跟他們沒法兒比。
八個人一撥,分成兩個團伙,各占一個山頭,在陣地兩端相互對抗;拿假槍瞄準射擊,或者利用各種武器互相投擲,被投擲物炸到或者被橡皮子彈擊中,就“死”了,退出戰場,直打到一撥人全體陣亡。
楚珣是他們這撥兒的司令,每回都指揮其他人沖鋒陷陣,他躲在菜站后面的司令部里,守電臺。
別人打得不亦樂乎,他一人兒蹲在暗處看,偷著樂,悶得兒蜜。
他以為就他自己最精,他是沒想到,這回跟以往打仗可不一樣,敵方雜牌軍中,有一個人跟他一樣精,而且最了解楚小二打仗投機取巧的套路,直接從食堂后身繞過來,抄他司令部來了!
霍傳武拎著他的槍,腰里扎著牛皮帶,一身迷彩,頭戴軍帽。傳武趁人不備偷偷溜進食堂,從窗戶鉆出去,利索地跳下,一路貓腰,一雙眼牢牢盯住躲在大白菜垛后面傻樂的熟悉背影……
楚珣把兩片白菜幫子一卷,做成白菜手雷,正要向敵人陣地投擲,手腕子被后面的人一把捏住!
楚珣吃驚回頭,傳武胸膛喘息著壓下來,結結實實將他撲倒,表情興奮……
兩人滾成一團。楚珣一頭栽在一堆白菜里,因為擠壓,身下的白菜葉子發出滋滋的水聲,快讓兩人給擠爛糊了。
他的白菜手雷也被對方繳獲。傳武摁住人,高舉手雷,這時候應該把楚珣擲出局的,可是手里頓了一下,沒舍得把臟兮兮帶泥湯的爛白菜葉子呼楚珣臉上。
楚珣躺在白菜堆里,舉起雙手投降,作為被俘將領,理直氣壯質問:“你怎么過來的?誰批準你抄小路?”
傳武聳肩得意道:“俺從食堂窗戶下來的。”
楚珣眼都不眨:“食堂不能走。”
傳武:“為啥不能走?”
楚珣:“食堂是我們地盤,是我們旅的后方革命根據地,食堂里埋伏得都是我們人!這條路你就不能走,你現在早就被根據地人民群眾槍斃了!你已經掛了就不能再抓我!”
楚珣一對一干架武力值不行,就這張嘴厲害,腦子靈活,沒理也有理。
傳武才不管那一套,哼,反正霍爺把你活捉了,俺都騎你身上了,捆上,俘虜你了!
他騎在楚珣身上,摁住人,掏出手槍,在楚珣腦門上一比劃:啪!
傳武表情酷酷的,口氣得意:“恁陣亡了。”
大院娃兒們下午打完仗,互有勝負,滾得一身土,意猶未盡,晚上又結幫搭伙、三五一群,去菜站偷菜。
偷菜這項活動,淵源由來已久,六七十年代生活困難時期尤其盛行。當年物資緊缺,生活單調,社會動蕩,孩子們閑著也是閑著,整天出去偷,菜也偷,水果也偷,軍需罐頭一定要偷,工地上的鐵零件鋼管子什么都敢偷,偷完還拿去賣錢。
當然,部隊營區機關大院里的生活,比外面優越不知多少倍。即便是三年自然災害年代,部隊大院出身的孩子,從來就不知道忍饑挨餓是什么滋味兒,從來都不知道北京城還能餓死人。因此,大院孩子們熱衷偷菜偷果子,是出于這事兒在童年回憶中的象征性意義。
楚珣與幾個同伴貓腰匍匐到菜站附近,埋伏妥當。
這地兒就是他們大院自給自足的蔬菜供應站,八十年代生活條件強多了,部隊孩子缺一口菜吃?大伙偷的就是這個過程,偷的是使壞搗蛋的樂趣。出去干架帶的西紅柿炸彈,也是他們從菜站偷拿的。
沈博文是毛躁的急性子,一馬當先,從一個小門溜到貯藏蔬菜的倉庫去了。
邵鈞正要跟著,被楚珣一把拽回去:“你別去。”
傳武低聲說:“打仗恁貓在后面,偷菜偷雞也貓著,恁這能貓到個雞毛?”
楚珣瞪傳武一眼:“你知道什么啊,那邊有人。”
傳武問:“哪里有人?”
楚珣用下巴示意:“就那邊,里面有人。”
邵鈞說:“那你不拉著博文?”
楚珣無所謂道:“就不拉他,讓他幫咱們把人引開。”
傳武皺眉看著楚小二,頓時發覺這小孩簡直太有心眼兒,太壞了。他忍不住伸手在楚珣腦瓢上彈了一個重重的腦唄兒,“瞧把你咨兒的,壞樣兒。”
楚珣捂頭,扭臉瞪傳武,撅嘴。
傳武下意識又伸手給楚珣揉了揉。楚珣頭發細軟,深褐色微卷,跟其他小孩長得怪不一樣的,甚至腦殼都是軟的,一彈下去就能彈一小坑。
黑漆漆的夜,喏大一間菜站倉庫大棚,倉庫里有冬天的儲存菜,暖棚里還種著喜溫的菜苗,讓大院家屬冬天也能吃到普通老百姓吃不到的西紅柿扁豆茄子黃瓜。整棟房子只點了兩盞長明燈,光線幽暗,看著挺嚇人。
楚珣遙遙望著那兩處風中搖曳的燈光,算卦的半仙兒似的,瞇眼用手一指:“這屋有人,那屋沒人,咱們走那邊。”
其他小孩還真聽他的,覺著楚珣說的話每回都靈,按他說的道兒走,每回都能順利偷到菜。
黑燈瞎火,樹影婆娑,隔著厚厚一堵磚墻,模糊的玻璃窗,楚珣是怎么看出哪屋有人,哪屋沒人?
他那時也不懂,自己是怎么看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看見其他同齡孩子根本就看不見的東西。他放眼望過去,整棟房子的橫截剖面圖與內部簡單陳設,帶有層次感,就在眼前緩緩浮現出來。不能看得太清晰,但是哪屋有活人很容易感知到。
這邊屋內一聲斷喝:“噯!哪個小王八蛋?!……拿什么呢!”
沈博文果然讓人逮了,撒丫子跑。
楚珣在另一側指揮兩個同伙偷菜。他從小就是技術工種,動腦子出主意的,糙活兒累活兒不屑沾手。
霍傳武臉上脖子上洇出一層薄汗,興沖沖跑回來,把帆布挎包里的好東西給楚珣看,“喏,給。”
楚珣瞧了一眼,伸手捏傳武的臉:“你真是的,你拿茄子土豆干什么,那玩意兒又不能生吃,帶回去給你媽媽炒菜?”
傳武:“……”
楚珣用眼色一瞥:“你看小鈞兒多聰明,拿黃瓜和西紅柿!”
傳武“哦”了一聲,轉身回去換。
楚珣壓低聲音在后面指揮:“黃瓜好吃,你給我多拿幾根兒黃瓜!!!!!”
……
有句話說,再多各自牛逼的時光,也比不上一群熊孩子一起傻逼的歲月。這就是楚珣記憶里最快樂純真的少年時代。
這事兒后來,沈博文跟他哥們兒私底下抱怨。
沈博文說:“小珣兒也太不地道了。他想聲東擊西,調虎離山,他怎么不把霍傳武派出去?我被人拿馬扎兒打了!”
邵鈞說:“霍小二跑得快,給小珣拿了好多東西,還有一兜子罐頭。”
“我們后來躲一地兒,吃罐頭來著。”
午餐肉,還是上海梅林牌,老字號。如果是家里正經存的罐頭,這幫孩子才不稀罕吃,就是偷的才吃,偷的最香了。
楚珣啃著傳武給他偷的大黃瓜,黃瓜就午餐肉,一頓夜宵吃得可樂呵了,跟傳武又鐵了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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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少年私下打得火熱,玩兒得義氣,可并沒有解凍兩家人的關系。
楚師長偶然一回跟霍師長在家屬大院里打照面,遙遙瞅見,同時沉下臉,垂下眼,默不吭聲,待到走近時互相點點頭,沒什么話可說。
霍家來大院里時日久了,有人看出端倪,某些陳芝麻爛谷子的雜年往事就漸漸傳開。家屬大院相對封閉,誰家跟誰家都認識,三姑六婆嘴碎八卦,祖宗八代都能給你狠扒出來,兩戶人家的事轉眼之間恨不能就傳得全院人盡皆知。就連門口站崗的小兵都知道,警衛連戰士在食堂湊一桌啃大饅頭吃飯的時候都在說這事兒。
大伙都傳,你們還不知道吧,原來那兩位師長,當年是這么個回事……
霍大師長這回頂了楚大師長的位置,愣把楚師長擠到外地去了,上邊兒也不知怎么調度的,明知道倆人早就不對付嘛。
霍師長當年還是霍團長的時候,在新疆,據說就搶了楚團長的女人,二夫爭一女,打得不可開交,甭提多熱鬧了。
陳年情/事八卦,再添入人民群眾經過豐富聯想與杜撰的各種作料,慢慢就跑味兒了,流傳得早就不是當年的真相。
楚珣和傳武經常放學回家走一道,有一回被院里的大孩子挑撥。
有人不懷好意地擠兌他倆:“哎呦,哥兒倆真鐵啊?”
“楚珣,你以前那小女朋友,就是你們班宣傳委員,趙麗紅,不是老跟你屁股后頭跑嗎?”
楚珣皺眉:“誰小女朋友?”
對方沒完沒了地打趣:“趙麗紅最近怎么甩你了,不跟你了,讓小霍搶跑了吧?”
趙麗紅也是他們大院家屬的孩子,楚珣的同班,以前確實喜歡楚珣,有點兒小孩之間愛慕的意思。有一回在學校,趙麗紅在班里掃除不當心把天花板一個長燈管打碎了,身為學生干部,特害怕,怕老師說她。她自個兒拿錢去大院服務社買了個新燈管,想偷偷給安回去,又不會安。
楚珣也不會安,誰會裝燈管啊?當時就霍傳武站出來,說,俺能裝。
霍傳武就站在課桌上,不夠高,又在課桌上摞一把椅子,站到椅子上,頭頂天花板,下面黑壓壓一群腦袋幫他扶著。
霍傳武咬著嘴唇,兩道劍眉微微蹙著,干活兒時視線專注而且手腳麻利,沉默又利索。專注又能干的男人,對女孩其實最有吸引力了,趙同學就那一回開始對霍小二刮目相看,少女芳心唰地轉移目標,開始愛慕霍同學……
楚珣垂著眼,看不出什么表情,哼了一聲:“她不是我女朋友,誰愛跟她好就好去。”
霍傳武難得放一句話,對那家伙說:“俺沒搶楚珣的朋友。”
那大孩子話里有話:“嗛,你爸當年就把楚珣他爸的相好兒的給搶了,婚沒結成吧?你們家的人就專門喜歡搶他們家的……”
霍傳武站定,面孔驀地冷峻了,也不是善茬:“恁這是揍啥,有完沒完?……給俺滾蛋。”
對方還要挑釁,楚瑜從樓門里出來了,恰好聽見,頓時就火了,罵道:“媽X的,說什么呢?你丫敢再說一句?”
楚瑜特橫,三句兩句把說閑話的罵走了,“以后少他媽在院里胡說八道,再敢說老子親爹一句,再敢說我弟弟,老子揍死你們!”
楚瑜罵完人,拽過他弟,“珣兒,跟我回家。”
“以后甭老跟那小子在一起,讓人說你,你傻不傻?”
楚瑜扭頭忿忿瞪了霍傳武一眼,目光含著威懾,手指一點,甭來招我弟……
楚珣讓他哥扽走了,臨走還扭頭跟霍傳武打了個小眼色:沒事兒,晚上吃完飯,咱倆老地方見,你等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