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這樣大，山路又濕滑，娘子，咱們還是在這兒住一晚罷？”阿杏扶著窗，望著外頭瓢潑大雨，憂心忡忡的道。
    卓昭節(jié)端坐窗前，捏著紫毫，覺得非常為難和后悔。
    這是得了長公主的吩咐、與寧搖碧說清楚后頭一日出‘門’，她是先到了敏平侯這兒來。
    敏平侯在翠微山的避暑別院，和在長安城里一樣是兩座。本來離行宮近些的那座才是敏平侯來避暑時所住的，但自失勢后，敏平侯搬到翠微山也就住到了離行宮遠、從前是卓家眾人住的這一座蕊蝶別院來。
    這座別院占地不小，風景也好，但位置略偏僻，距離行宮很有段距離。丹葩館就在行宮之畔，這蕊蝶別院離行宮既然遠，離丹葩館當然也不近。
    本來這次照卓芳純與卓芳禮的意思，是要一家住在一起，也好叫他們盡一盡孝心，讓敏平侯享受一下天倫之樂。
    然而敏平侯牽掛著沈丹古下場一事，又憂心如今局勢越發(fā)復雜，不愿意功虧一簣，叫政敵抓住什么把柄，所以還是堅持與家人保持著距離，仍舊分了兩處住，堅定的執(zhí)行閉‘門’謝客、不問外事策略。
    只不過把自己住的和晚輩住的別院反了反。
    但他也不能真的什么人都不見，朝中臣子不見，帝后遣來慰問的內(nèi)‘侍’是要見的。晚輩不全見，偶爾來上個把也能見一見的，否則即使不讓帝后認為他忌憚之意表現(xiàn)太過，因此心中不喜，也會讓別有用心的人彈劾他不慈，平白又落個把柄。
    尤其卓昭節(jié)，這孫‘女’嫁的是雍城侯府，聽著風聲，過‘門’之后很得夫家上下的喜歡，由于梁氏的緣故，皇后待她也很好。屬于見了怎么也不會有問題的晚輩，敏平侯就更不會把她拒之‘門’外了。
    只是敏平侯一向沉默寡言，尤其是對晚輩，卓昭節(jié)固然圍著祖父唧唧喳喳，但敏平侯失勢之后，為保子孫，不得不長年久居山野，心中自是郁郁，聽了一會，也就不耐煩了。
    但他長年獨居，難得孫‘女’過來，也不想就這么把孫‘女’打發(fā)走——想來想去，敏平侯舊事重提，再次親自指導起了孫‘女’的功課。
    這么一指導，他卻是興致勃勃了，一直講解到晌午還意猶未盡。
    卓昭節(jié)體恤祖父獨居寂寞，而且如今學功課也沒什么壓力，不忍拂了他的意思，倒也擺出認真的架勢。
    祖孫兩個倒是和和樂樂的用過了午飯，飯后，卓昭節(jié)只道自己可以脫身了。未想敏平侯自己去午睡，倒留了一份功課給她。
    本來算著辰光，這份功課做完之后，約莫是申中。如今是盛夏，晝長夜短，戌初的天都還亮著，卓昭節(jié)就答應(yīng)下來。
    不想此刻才是未末，天邊飄來一片烏云，煞時間就下起了大雨。若非屋中銅漏，看此刻的天‘色’還以為是戌中了。
    若只是天‘色’晚，還能打起燈。但這雨這么大，山風又急，吹得樹梢狂搖‘亂’擺，呼呼的使人心驚。
    即使有下人攙扶和幫著打傘，別院之間的山路也大抵修過，可這雨急路滑的，萬一不仔細摔進了山澗里……阿杏等人哪兒擔當?shù)闷疬@么大的事情？
    左右這蕊蝶山莊是卓昭節(jié)嫡親祖父的地方，住一晚也沒什么。
    下人們當然是贊成卓昭節(jié)索‘性’住上一晚了。
    但卓昭節(jié)卻想起答應(yīng)寧搖碧的會早些回去……卻是犯了難。
    她正捏著筆發(fā)怔，書房被輕輕敲響，忙道：“進來。”
    進來的人是卓香，他恭敬的行了個禮，道：“七娘，君侯起了。”
    卓昭節(jié)忙把為難暫且放下，起身整理衣裙，到正堂去請安。
    敏平侯此刻已經(jīng)在慢慢呷著一盞茶，見到孫‘女’過來，沒提功課，卻先道：“今兒的雨太大了，不過山里雨下的快停的也快，你現(xiàn)在先不要回去，等一等看，若雨一直不停，就住一晚上，我已讓霓娘去收拾屋子了。山間路滑，安穩(wěn)的好。”
    又道，“丹葩館那邊，我已讓人去告訴了。”
    他發(fā)了話，又是為孫‘女’考慮，卓昭節(jié)略作沉‘吟’，只得答應(yīng)下來。跟她來的下人都長松口氣，暗暗感‘激’敏平侯。
    若卓昭節(jié)執(zhí)意要冒雨回去，一旦路上出了事，他們這些人‘性’命難保不說，以寧搖碧的‘性’情，定然會連累家小；即使路上沒出事，以寧搖碧的為人，后怕之后，定然也要責備他們沒有勸阻卓昭節(jié)——然而卓昭節(jié)當真拿定了主意，他們哪里攔得住？
    如今好了，敏平侯一開口，卓昭節(jié)這孫‘女’也只能順從，他們也把一顆心放回嗓子眼里。
    不過酉中的時候，敏平侯派到丹葩館去說明卓昭節(jié)在蕊蝶山莊住一晚的人還沒回來，丹葩館倒先有下人拍開了別院的‘門’。一進‘門’，這下人連臉上雨水都沒來得及擦，就道是寧搖碧看到下雨，著他過來讓卓昭節(jié)千萬莫要冒雨而行，定然要在蕊蝶別院住到雨停且路干到一定程度再上路。
    來人知道寧搖碧與卓昭節(jié)素來恩愛，生怕卓昭節(jié)不聽勸說，甚至指著自己身上幾處泥水，表示自己一個粗使下人，素來身體強健又敏捷靈活的，還是輕身上路，在路上也摔了好幾回，一次還差點被突如其來的大風掀到山崖下去。
    聽他這么說，阿杏等人都變了臉‘色’，忙不迭的讓卓昭節(jié)住下。
    卓昭節(jié)本來還有點不愿意在外過夜的意思，聽這人說得兇險，也打消了這念頭。
    霓夫人在旁卻是趁機說起已經(jīng)為她備好了屋子。
    卓昭節(jié)又和敏平侯說了些家常，感慨了下山雨的突兀。
    這場雨一直下到了戌初都沒停止。用過晚飯后，卓昭節(jié)又陪敏平侯說了會話，見敏平侯倦了，這才告辭，請伺候在旁的霓夫人著人為自己引路，去為自己備好的屋子里。
    霓夫人忙道：“還是妾身為七娘帶路罷。”
    她雖然是伺候敏平侯的人，但妾的身份在卓昭節(jié)這樣嫡出又受寵的孫‘女’看來和下人也差不多了多少。又見敏平侯已經(jīng)讓卓香伺候了，也就沒客氣。
    霓夫人陪著她走出正堂——本來這時候應(yīng)該還亮著天，此刻卻是黑黝黝的一片，像是墨汁潑過，欄桿外，雨大如注，被廊下的燈光照著，仿佛是一垂晶亮的簾子。
    隆隆聲里，霓夫人輕聲道：“七娘這邊走。”
    這蕊蝶別院有一件好處，所有的屋子之間，都有回廊相通，回廊與屋子，都架高出平地三尺，以防‘潮’氣。所以雖然今日的雨極大，但一行人走在回廊上，只須讓人略略拿傘擋一擋偶爾被山風吹進來的急雨，倒也不必拿傘換屐。
    霓夫人邊引著路，邊趁著雨聲遮掩，卻小聲在卓昭節(jié)耳畔說了一句：“沈郎君這幾日也在別院，不過七娘放心，他的院子離七娘的院子遠得很。”
    卓昭節(jié)詫異的道：“他怎么會在這里？”
    “君侯要親自指點沈郎君功課，所以……”其實卓昭節(jié)一問也就回過神來了，敏平侯既愛沈丹古之才，又琢磨著給五房尋個往后的幫手，在沈丹古身上耗費心血極大，偏去年沈丹古因著種種緣故又沒下場……敏平侯當然更加要盯緊了他的功課，不使他懈怠放松了。
    畢竟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敏平侯看重沈丹古、處處帶著沈丹古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卓昭節(jié)詫異了一下也就不放在心上，沈丹古說是沈家，卻是在卓家長大的，也算正經(jīng)的親戚，以大涼風氣的開放，今晚這蕊蝶別院又不是只有他們兩個孤男寡‘女’，這不是什么大事，只順口道：“方才用飯怎沒看見他？”
    霓夫人抿嘴一笑，道：“沈郎君讀書刻苦，這幾日都在自己院子里吃喝，足不出戶。”
    這么一聽，卓昭節(jié)也就更放心了。
    到了霓夫人安排的院子，這院子其實有點偏僻——也不知道霓夫人這么安排是不是為了這院子與沈丹古的院子最遠？
    不過雖然偏僻，但安排給敏平侯嫡親孫‘女’、如今又是炙手可熱的雍城侯府府的世子‘婦’住，到底也不差，推開了‘門’，雖然是雨夜里，也能看出院中假山樹木的影子，若是白日，這里頭也算是別有天地了。
    待上了回廊，進屋點起燈來，可見屋子里陳設(shè)也是極華美的，看得出來好多東西是剛剛從旁處移來的，屋子里還熏了淡淡的龍涎香氣。
    霓夫人歉意道：“倉促之間，別院的庫里也沒什么象樣的東西，妾身人又笨，若有疏漏，還望七娘海涵！”
    “左右不過住一晚。”卓昭節(jié)搖了搖頭，道，“就這樣罷，勞煩你陪我走這一遭了。”
    霓夫人聽這話是打發(fā)自己退下，微微一笑，就著這話告退。
    卓昭節(jié)白日里又是聽敏平侯講課、又是做功課，還為回去不回去糾結(jié)了半晌，這會早就累了。
    霓夫人走后不久，別院里的粗使下人被吩咐送了水來。卓昭節(jié)由阿杏、阿梨服‘侍’著梳洗過，就沉沉睡去。
    只不過雖然疲憊，但卓昭節(jié)睡得卻很不安穩(wěn)，她沒有認‘床’的習慣，然而這場山雨下得委實太大，隆隆的雨聲，猶如窗外掛了一道瀑布，吵得她心煩，又惦記起了寧搖碧，所以起初睡了一小會后被雨聲吵醒，竟是再也睡不著了。
    這樣的嘈雜里，外頭守夜的阿杏、阿梨等人倒是睡得香甜，畢竟是下人，不像她這么嬌貴。
    卓昭節(jié)在榻上翻來覆去半晌，倒覺得更清醒了。她正自郁悶，卻忽然聽到回廊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聲音很輕很輕，若非回廊架高，上頭但凡有任何動靜，都會在回廊底下形成回音，而回廊與屋子俱為木制，卓昭節(jié)如今又躺在榻上，聲音順著地板傳到枕上、再穿到她耳中。在這大雨的夜里，根本無法察覺。
    卓昭節(jié)起初只道是沒有陪夜的初秋和立秋起身去上夜，然而這腳步聲卻是毫不遲疑的停在了她的窗外！
    借著一道紫電掠過，窗紙上，赫然映出一個身材高挑的男子身影！
    她猝然完全清醒，毫不遲疑的待要呼救——然而，下一刻，她看到了那男子抬起手，一道狹長的影子被下一道閃電清楚的投到窗上！
    這樣的雨夜……即使大聲呼救，恐怕也傳不出院子去。
    憑著身邊這些個弱質(zhì)‘女’流，即使都被叫醒，恐怕也未必是這持刃而來的男子的對手！
    卓昭節(jié)一瞬間魂飛魄散，心念電轉(zhuǎn)之間，硬生生將到嘴邊的驚呼咽下，卻是立刻合上雙眼，放緩呼吸，作出還在入睡的模樣，她不及思索此人前來的緣故，只盼望……上蒼庇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