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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大丈夫當如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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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大丈夫當如是也
    一九一二年九月六日
    從海河飄來咸腥的風吹散了天津城的熱氣,令人精神為之一爽。日租界宮島街,一棟剛剛落成的三層花園洋房熱鬧非常,纏枝番石榴和海虎紋飾的鐵門上三個大字:露香園。進了大門就是一片如蔭的草地,一個卷發(fā)斑白的拉丁老人正在指揮著西洋管樂隊演奏巴赫的《吉格舞曲》。侍者流水般的將葡萄酒、威士忌、白蘭地奉上,開了瓶的荷蘭水散發(fā)著薄荷的清香,水煙壺擺了一溜兒,雪茄、煙卷散放在銀盤子中任客人自選。
    花園的主人是五十多歲的老人,他就是原先駐防武昌的大清新軍第八鎮(zhèn)統(tǒng)制官張彪。張彪是武舉出身,雖然已經(jīng)年過半百卻依然虎背熊腰眉宇間煞氣不減,笑盈盈接待著來自北洋的將領,露香園里到處是軍裝筆挺勛章閃亮的軍人。
    在九月的天津,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征蒙先遣軍的到來。華洋各界的報紙連篇累牘的報道著這件民國肇興以來的第一次收復國土的戰(zhàn)爭。先遣軍精良的裝備、古怪的迷彩軍裝都成了報紙挖掘的頭版新聞。北洋眾將頗不服氣,只有在蚌埠親自和江淮軍交過手的張勛知道他們的厲害,私下告示密友曹錕,如果哪天在戰(zhàn)場上和江淮軍相遇,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曹錕也只是一笑置之,他的第三師是北洋精銳中的精銳,而張勛的江防營則只是北洋的外圍組織,不屬于嫡系的北洋六鎮(zhèn),戰(zhàn)斗力也自然無法和千錘百煉的老北洋相比。曹錕心里暗笑張勛人越老膽子越小,能打贏江防營不代表就是北洋軍的對手。江淮軍雖然也曾經(jīng)打敗過馮國璋,但是那次是鐵甲軍艦打木船,沒有什么代表性。
    袁世凱對民國軍人第一次遠征給予了極高規(guī)格的接待,北洋眾將從北京坐火車直接到天津港迎接,并且選了張彪新落成的花園洋房召開了南北軍人聯(lián)誼會以示隆重。北洋眾將表面上應承下來,心里卻在暗罵袁世凱和段祺瑞混賬,把這個露臉的機會拱手讓給了南軍,還讓自己去陪笑臉。不管他們心里想的是什么,先遣軍的裝備和軍容卻已經(jīng)在他們心里鐫刻下深深的印象。北洋眾將心里都在納悶,柴東亮不過是僻居安徽一省,卻有錢給士兵武裝到牙齒,而且還有足夠的開拔費和軍餉遠征蒙古,為什么袁大總統(tǒng)就窮的非得向洋人借款?難道傳聞中說的孫文從美國帶回來上千萬的美金,竟然是真的?或者柴東亮背后有某個強國在不遺余力的支持他?
    張彪在武昌和南軍結(jié)了梁子,倉惶出逃天津日租界,后來他的老部下黎元洪七次給他發(fā)電報,讓他擔任湖北都督一職都被他拒絕,黎元洪無奈只好向袁世凱請示,封了張彪一個“建威將軍”的虛銜。張彪一向自詡為滿清守節(jié)不食民國俸祿,故此很合辮帥張勛的胃口,兩人在花園的草地上端著酒杯閑聊。
    曹錕叼著雪茄煙邁著短腿,一搖三晃的走了過來:“兩位聊什么呢?比比誰的辮子長?”
    張勛、張彪這倆人都還留著辮子,不過都是長不及尺又細又黃的老鼠尾巴,此刻卻都是滿臉的倨傲之色:“仲珊,你想留辮子還沒有呢”
    曹錕撫摸著自己的光頭哈哈大笑,他一生最崇拜的人就是袁世凱,而且長相、身材都和袁世凱有三分相似,所以舉止做派都模仿他。就連這摸著光頭大笑的表情都和袁世凱差堪仿佛。
    “虎臣老兄,你放著現(xiàn)成的湖北都督不當,跑到天津做這富貴小神仙,真是羨煞兄弟啊”曹錕笑著對張彪道。
    張彪冷笑道:“我是清臣,食君祿多年沒有歿于王事已是萬分慚愧,怎敢再觍顏侍奉新主?”
    張勛苦笑一聲,搖手道:“虎臣兄,您只侍奉皇上一個主子,自然可以和主子共進退,我和仲珊頭上都是兩個主子,皇上歸政了還有大總統(tǒng)這個主子得伺候,比不得,比不得啊”
    曹錕笑著打趣道:“這怪誰啊?虎臣老兄,你手下的兵都是替孫文養(yǎng)的,各個都要造反,要不是我們北洋兄弟幫你們兜著,皇上和太后還能在紫禁城里安然榮養(yǎng)?你看看我們北洋的兵,就沒誰勾搭亂黨的,舉國皆反唯有咱北洋一柱擎天?!?br/>     張彪被氣的胡子亂翹,卻說不出一句話,嘴唇哆嗦著拂袖而去。
    張勛對著曹錕的屁股就踢了一腳:“三傻子,你真不厚道,虎臣是忠臣,而且今天用的還是人家的地方,不帶你這么欺負人的?!?br/>     曹錕咧開嘴傻笑,一臉的憨厚相。笑罷之后端著酒杯繼續(xù)在露香園里轉(zhuǎn)悠,卻看見一個中年軍官滿臉落寞的站在花樹下。
    曹錕一招手,將侍者喊了過來,親手端起一杯白蘭地遞給了那個中年軍官:“子玉,一個人在這里發(fā)什么呆呢?”
    中年軍官三十六七歲年紀,他看見曹錕立刻雙腳啪的打了個立正:“師長好”
    曹錕親切的笑罵道:“行了,這里又不是軍營,你躲在這里做什么?”
    中年軍官一聲戎裝胸口佩戴著閃亮的勛章,剛剛長出一點青噓噓的發(fā)茬的光頭,長臉高額,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嘴邊長了兩撇暗紅色的胡須。他生得一張桀驁不馴的臉令人看著就覺得不舒服,此刻一副黯然神傷的表情。
    吳佩孚,字子玉,北洋三師炮團的團長,保定陸軍學堂畢業(yè)生,目空一切恃才傲物,脾氣如同茅坑的石頭,又臭又硬,北洋上下誰看他都不順眼,和陸軍次長徐樹錚一起,并稱為北洋兩大 “厭物”。吳佩孚不但對同僚不茍言笑,而且對多年的好友一樣是公事公辦,有一回他的同窗好友想找他幫忙,謀一個警察所長的職務,他回復了一個便箋:“所長必有所長,兄之所長何在?”十二字里玩了許多文字游戲,把他的同學氣的夠嗆,從此再不和他來往。
    就是這么一個人嫌狗不待見的家伙,偏偏曹錕對他非常欣賞。辛亥**的時候,曹錕率軍攻打山西,手下人準備起義,幸好被吳佩孚即時發(fā)現(xiàn),才使他免了一場殺身之禍。從此之后,曹錕對吳佩孚更是器重有加。
    吳佩孚接過曹錕遞來的烈酒,仰首一飲而盡,捏著酒杯硬邦邦的道:“身為軍人,不能為國戍邊,恥辱”
    曹錕笑著撫慰道:“子玉,這些事兒不是你操心的,咱們中國那么大,兵那么多,大總統(tǒng)得有個通盤的考慮???喝酒,喝酒?!?br/>     吳佩孚一杯接一杯的喝著悶酒,曹錕和聲細語的道:“子玉,我曉得你想建功立業(yè)出人頭地,等過幾天就升你當旅長。”
    吳佩孚咬牙切齒的道:“若是收復疆土的國戰(zhàn),佩孚愿為軍中一小卒沖鋒效死,可惜???我沒這個福氣”
    曹錕苦笑連連,拍著吳佩孚的肩膀道:“子玉,子玉,你這個脾氣啊”
    外面?zhèn)鱽碜煽屯现L音一聲高喊:“征蒙先遣軍司令,陸軍少將鄺海山到???”
    露香園頓時安靜了下來,北洋眾將紛紛想看看,這個坐著沖天炮升官的家伙到底長什么樣。半年多前,鄺海山不過是個蕪湖新軍的一個小小隊官,此刻已經(jīng)是陸軍少將了,職務和那些老北洋的將領不相上下,北洋眾將都是苦巴巴的熬資歷,十幾二十年才混個少將的牌子,他半年就升為少將,這和誰說理去?
    鄺海山帶著大檐帽,身穿江淮軍標志性的草綠色迷彩軍服,少將簡章的金花熠熠生輝,年輕人一張英氣勃勃的臉卻因為三道抬頭紋平添了沉穩(wěn)。站在他身后的是顧南山,他個子比鄺海山低一些,黝黑的麻子臉上少了幾分儒雅卻多了幾分凜然的煞氣。吳佩孚突然感覺,那種草綠色的軍裝雖然看起來不起眼,但是似乎比北洋眾將的金色排紐多了幾分軍人的殺氣,而且穿這種軍裝的士兵,一旦埋伏起來就會和周圍的背景渾然一體???吳佩孚倒吸口涼氣,江淮軍連軍服都是特意為戰(zhàn)爭準備的,而不像是北洋軍華而不實。
    未來的一天,江淮軍將是北洋的勁敵???吳佩孚第一眼就下了定論
    露香園的北洋眾將中,張勛的資格最老,但是他和江淮軍在蚌埠打過一仗,而且被打的落花流水,實在是不好意思主動打招呼,曹錕自然就成了不二人選,他笑盈盈的走過去,用肥厚的手掌握住鄺海山不停的搖晃:“鄺司令,對吧?我早就盼著你來了,先遣軍出塞北建功立業(yè),不瞞你說,我們北洋的老兄弟是羨慕的緊啊???來,來,我給你介紹介紹這里的北洋袍澤。”
    鄺海山只是淡淡的笑著:“海山后生晚輩,不敢當老將軍的厚待我不過是奉了柴都督的命令,盡點軍人的本分罷了。”
    北洋眾將挨個和鄺海山握手,卻都是拒人千里的表情,江淮軍名義上還是屬于南軍,而且在武昌用炮艦轟擊過馮國璋,在蚌埠打過張勛,和北洋早就接下了梁子,今后沒準南北之間還有一場關系國家命運的血戰(zhàn),現(xiàn)在沒必要攀這個虛交情。鄺海山則一直掛著微笑,語氣也是不卑不亢。
    顧麻子在鄺海山身后,無趣的看著他和眾人敷衍,直到曹錕介紹到了露香園的主人張彪,顧麻子忍不住笑出聲來。
    張彪頓時變了臉色,他瞪圓眼睛道:“老夫留辮子是不忘舊主,有何可笑之處?比起那些吃兩朝飯的貳臣,我倒是覺得有條辮子光彩的很”
    一句話罵了所有人,大家都覺得顏面無光,顧麻子原意根本不是笑他的辮子,被他說的愣住了。過了片刻之后,醒悟過來的顧麻子皮笑肉不笑的拍起巴掌來:“說的好,說的精彩,眾位,我等當為忠臣孝子浮一大白。”
    “孝子”兩個字咬的格外的重些。
    說罷,大模大樣的從侍者手中端起一杯葡萄酒,仰脖子給干了,然后一臉壞笑的站到了鄺海山的身后。
    北洋眾將先是一愣,突然都想起了一個關于張彪的傳聞,頓時都笑的直不起腰,曹錕更是臉上橫肉笑的顫抖連酒杯都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把張彪氣的臉都綠了。
    張彪的母親,曾經(jīng)是時任山西巡撫的張之洞家里的奶媽,而且是帶上炕的那種,二十年后升任為湖廣總督的張之洞又把一個被自己寵幸過的通房大丫鬟賞給張彪當老婆,他就是憑借丫姑爺?shù)纳矸莶排郎狭诵萝姷诎随?zhèn)統(tǒng)制官的寶座。
    老媽和老婆都被上司玩過,父子兩代人都被張之洞送了綠帽子,張彪依然對張香帥忠心耿耿,湖北官場暗地里送了張彪“孝子”的綽號。甚至有人傳聞張彪是張之洞的孌童,不過瞧他五大三粗滿臉絡腮胡子的模樣,八成是對他心懷不滿的人杜撰的。清末男風頗盛,京師里紅相公的身家比紅倌人貴了數(shù)倍有余,張香帥也不免俗,不過他老喜歡的是溫婉如處子的小白臉,張彪恐怕難入他老人家的法眼。
    鄺海山狠狠的瞪了顧麻子一眼,顧麻子嘻嘻一笑,裝沒看見。安徽軍諮府的高級秘書高楚觀曾經(jīng)是黎元洪的心腹幕僚,湖北官場的那點事兒他比誰都清楚。高楚觀又喜歡和軍官泡在一起閑聊,張彪這位丫姑爺?shù)墓适骂櫬樽拥热耸且磺宥?。江淮軍的軍官跟隨柴東亮久了,都養(yǎng)成了不肯吃虧的性格,有仇不過夜當時就得把這口惡氣給出了。
    北洋眾將倒是笑翻了,心里暗呼過癮???誰讓張彪剛才嘴上不積德,罵大家都是逆子貳臣
    顧麻子挖苦張彪,倒是拉近了江淮軍和北洋眾將之間的關系,隔膜幾乎瞬間就被打破,大家觥籌交錯喝的天昏地暗,顧麻子不管是誰敬酒統(tǒng)統(tǒng)是酒到杯干,卻絲毫沒有醉意,鄺海山則是端著酒杯淺嘗輒止。大家相談甚歡,只有露香園的主人張彪氣的跑進內(nèi)堂,把老婆臭揍了一頓撒氣,后堂里打的鬼哭狼嚎。
    曹錕笑著對鄺海山道:“鄺司令出兵漠北,這是民國所有軍人的驕傲,我敬你一杯,預祝將軍旗開得勝”
    鄺海山笑著滿飲一杯后,鄭重的道:“我必不辜負國人重托,三個月若不能犁庭掃穴,擒哲布尊丹巴、烏泰獻俘闕下,鄺某當自戕以謝天下”
    簡單的一句話卻無比的慷慨豪邁,令在場的北洋將領無不動容。
    吳佩孚躲在遠處冷眼旁觀,抖動著暗紅色胡須,似乎有千言萬語最后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大丈夫當如是也”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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